枣枝放下手中的打枣尖剪子,用手抹了一把脸上渗出的细碎汗粒,喊了一声不远处正在花生地里锄草的沙梁。
“梁子,你过来。”
沙梁停下手中的锄头,直起腰来扭身朝着这边疑惑的望了一眼,问:“枝子姐,你喊我?”
“嗯,你来。”
阳光灿烂。灿烂的阳光轻吻着莽莽苍苍遮天蔽日的大枣林,初夏的和风从枣林上空掠过,枣叶儿飒飒作响。沙梁迟疑地来到她的面前仰起脸来正和枝子的目光相撞,脸一下红到耳根儿,额头鼻尖莫名其妙地涔出些许细碎汗珠。在她的注视下,小伙子越发忸怩,只是低着头颤声问:“枝子姐,啥事儿?”
枝子轻轻叹了一口气。
她用手轻轻指了指眼前,轻轻说:“梁子,你坐吧,我有要紧事给你说。”
沙梁鼓足劲抬起头来,望着身穿红色上衣的枝子一脸惊诧。他没敢吱声,下意识地靠着身旁那棵弯腰老枣树蹲了下来。然后低下头去,摘掉脚下几片花生叶,在手里毫无目的的摆弄起来。
“梁子,你和后窝的见面了?咋样儿?”
“嗯,夜儿个后晌见的,没成,人家不愿意。”
“为啥?”
“嫌俺穷,窝囊,还嫌俺名声不好......”
枝子心头一震:“名声?啥名声?你名声咋了?”
“枝子姐,你不知道?还不就是那个老一册的外号,叫得我......”
枝子笑了,说“我还以为啥呢,原来是这个啊!这有啥呀。”
老一册是沙梁的绰号。上小学时,因为笨,他一连读了三个一年级。和他一起上学的小伙伴读三年级了,他还在一年级,村上人都笑着叫他老一册。
“梁子,姐给你说个对象吧?咋样?”
“哪村的?”沙梁一听来了精神。他前年死了娘,爹有病常年不能干活。这两年地里一把家里一把的,折腾得他焦头烂额。从地里干活回到家,再累再热还得坐在灶火窝里烟熏火燎地捯饬两碗饭。有时自己不想做,可还有老爹啊。他想媳妇,哪怕是个瘸子麻子,再丑也愿意。这二年断断续续有人给他介绍了几个,人家一打听家穷,还有个躺着的老爹,还是个老一册,就吹了。
枝子说:“咱村的,是个没找过婆家的大闺女。”
“唉!——”沙梁一听泄气了“枝子姐,别拿我开涮了。别说咱村的姑娘,连外村的寡妇都不愿意,我......”
“真的,梁子,姐不骗你。”
“那,你说谁呀?”
“梁子......”枝子觉得自己的脸发烧,她瞄了一眼沙梁,喃喃地说:“梁子,我嫁给你,愿意么?”
“啥?你?”
沙梁腾地站了起来,伸手折断一个眼前的枣枝条,含在嘴里狠劲咬了一下,一股苦艾在口中迅速弥漫开来。”
“梁子,你要是愿意,就让叔托媒人来俺家提亲吧!”
一阵风吹来,飘来一阵知了的叫声。
下晌回到家里,娘已把饭菜盛好端在了桌子上。枣枝洗了一把脸,拿上湿毛巾来到了爹的床前。
爹瘦得只剩下一把老骨头。两年前爹得了偏瘫,从此卧床不起,全靠枝子娘儿俩照看得好才硬挺了过来。
枝子用湿毛巾轻轻擦拭着爹的头脸。
爹露出了一丝笑容。
枝子回到饭桌边,端起碗刚拔拉了两口,娘边唠叨开来。
娘:“枝子,今儿上午前院你二婶又来了,给你说了个在乡里上班的,比你小一岁。说这孩子长得头挺,又精。和你一样,没事儿好看书,还能写,在乡里就是给乡长写讲话的。我说枝子啊,你也不小了,看咱家这个穷样儿,你爹又是那个样子,咱要是一劲儿不见面,让前后邻居、街坊里道的咋看咱?不挖咱的脊梁骨子啊?人好说一家有女百家求哩,你能挡住谁的嘴不说。枝子,这回你就别打别了,家见面,成了吧,啊!”
枝子咽下一口饭,对娘说:“娘,二婶再来,你对她说吧,我有了。”
“谁?”娘高兴地端起饭碗往前凑了凑。
“咱后院的梁子。”
“啥?老一册?你......”
娘手中的饭碗“啪”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院子里的鸡们争着抢吃掉在地上的面条。
往日头一挨枕头就呼呼的沙梁今晚睡不着了。
咋回事?枝子咋就说嫁我呢?
小时候,沙梁在沙窝村绝对算得上一个货色。闲来无事,就领着一班半大孩子捉鸡子打狗,上地里偷瓜摘枣,拿着弹弓子朝着学校教室的玻璃窗练瞄准。街坊邻居恼他,学校老师对他也无可奈何。其实,老师也不是无可奈何,无可奈何的原因是因为他有个厉害的老爹。
梁子的爹是从敌人枪林弹雨闯了过来的人物。身上一处处伤疤炫耀着他昔日的辉煌。梁子爹性直,脾气暴。文革时在村里几个愣头青的撺啜下扯旗造反,把老支书赶下了台,换上了他们几个造反派执政,夺权后他当上了治安主任。
治安主任是个的罪人的角色。那时候村里人普遍穷,生产队里分的粮食不够吃,有些人家实在过不去就偷。往往是玉米穗子还没长成,有人便偷掰下来拿回家给孩子煮着吃,叫“啃青”。为了防止人们的这些小偷小摸行为,村里就组织一班人在村头把路口,叫做“看青的 ”。梁子爹就是这看青的头儿。
初秋的一天傍晚,枝子爹下晌时从地头的老槐树上折下几个小树枝,准备回家喂羊。走到村口时,正好碰上在村头把们的治安主任。枝子爹也倔,两个人话不投机就吵骂起来。枝子爹放下肩上的箩头,一拳砸在梁子爹的脸上。这下闯了大祸,枝子爹不但被罚游街,还被公社革委会处以“殴打革命残废军人”罪名,坐了半月牢。
因为治安主任这角色,梁子爹得罪了不少人。
人们对他恨之入骨。
文革结束那年,正赶上梁子初中毕业上高中。原来上高中不需要考试,都是大队推荐直接上高中。大队推荐梁子上高中是铁定的,可那一年偏偏恢复了高考,初中上高中也需要考试,这下,老一册算是没戏了。
早梁子初中毕业两年,没能被推荐上高中的枝子,还有村里其他几个没门子的同学,都复习了一下,和梁子一同参加了那年的中考,结果,只剩下梁子自己没考上,气得治安主任回家狠狠揍了儿子一顿。
人倒了霉喝口凉水也塞牙。
紧接着,村里原来被赶下台的老干部们重新上台,在村里红极一时的治安主任已成为光荣历史。当时,治安主任还远没想到自己执政这段时期给家庭、给儿子带来的严重后果。待他深刻意识到这种后果时,后果已是相当严重了。
梁子到了订婚的年龄,和他岁数不相上下的半截缸子说话不及都一个个订亲“过了贴儿”,可老梁家没一个登门提亲的。
梁子爹起初并没在意,总认为自己是老革命,凭着自己革命残废军人这块响当当的牌子,儿子还愁个媳妇不成?直到一年后,连那些过去被自己亲手批斗、管教过,见面都低头哈腰的“地、富、反、坏、右”的子女都先后订了亲,媒婆还是不登门,他才深刻意识到大事不妙了。
先是梁子娘着了慌。先后托了自家亲戚提媒,可女方一打听沙窝村的人,村里人不但不帮好言,还使劲儿地捣。有人说这货是老一册,笨蛋怂种一个干啥啥不中,他爹又是个“二杆子”;还有人说,他爹那货不是人,年轻时曾想过他自家亲妹子的好事儿。三问两打听,梁子这婚事就黄了。
梁子爹想发火,可又不知向谁发,你能堵住全村人的嘴?!
梁子娘埋怨起丈夫来了。说他原先时日里太横,到头来没给孩子留条后路......说的丈夫一时性起,薅住老婆头的发捶了一顿,捶得老婆这么大年纪了在娘家住了半个月。
这下村里又添了新的故事。再有人给梁子提亲,人们又说,老两口子没成色,都半截子入土了,还整天打架、还要住娘家、还闹着离婚,这人家,嗨!
如此一折腾,梁子的婚事就拖了下来。
婚事给梁子以沉重打击。
他的性格慢慢的改变起来。他变得郁郁寡欢,整天愁眉苦脸。干活时,人家在一起又说又笑,他却远离人群,孤独地仰着脸凝望长天。儿时那个调皮捣蛋的孩子王,在人们的心中、在沙窝村消失了。
他越来越觉得自己比别人少了点什么。
他越来越觉得自己是个笨蛋。
他越来越觉得自己比不上任何一个人。
几年后,村里实行了责任制,个人家种个人家的地,他常常自己一个人在自己家的枣林里,躺在松软的沙地上,一躺就是大半晌。说不清想什么,没有想什么,抑或什么也没想。他变得更加孤独。
他的心死了
人哀莫大于心死。
然而,今天上午在枣园里,枝子的话搅得他睡不着觉。她说要嫁给他,看她说话时的神情不像是骗她。他想不通她为啥要嫁他。论长相,枝子是三里五村的人尖子;论文化,人家一高中毕业;论......再说,两家还有过节......
这到底是咋回事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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