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联作家瓦西里耶夫说,战争让女人走开。可是哪个战场都少不了女医护人员,她们在给伤病员带来细致体贴的照顾时,也带来了爱情。
1952年初,侵朝美军违背国际公约,在朝鲜战场公然发动细菌战,使我志愿军受到大面积感染,陈琦就是其中一个受害者。
陈琦是山东人,高中毕业,在志愿军里做文书工作,非常忙碌。被战友们强行抬到战地医疗站时,已经面色苍白,大口咳血,躺在坑道里不能动了。
医生怀疑他受了美军细菌战的感染,给他注射了一种叫“仙鹤草素”的止血药,另外还需要注射抗菌消炎的“链霉素”。但这种药国内紧缺,朝鲜战场更缺。军医决定还是让陈琦回国治疗。
志愿军伤病员回国,要沿途医疗转运站一站一站地转运,最后送上回国列车。但是美军飞机的不断轰炸,让转运伤病员的工作变得和打仗一样紧张,稍有不慎,伤病员连同护士都可能成为烈士。
这天,医疗站送伤病员上火车时,因为担架不够用,陈琦要跟一些轻伤员一起走。但是,医生不同意,便派一个上海籍的护士李娟护送他慢慢走。
从山沟里的转运站到“火车站”,约有七、八里路,途中要经过一条溪涧,还要穿过一片松树林。
陈琦拄着拐杖在前边慢慢地走着,李娟挎着一个药包在后边缓缓地跟着。
走了一阵,李娟怕陈琦在黑夜里走山路摔跤,便上前挽着他的手臂。
陈琦不好意思,立即将胳膊抽回。
李娟灿然一笑,说:“看你是个知识分子,怎么还挺封建的。”
她说话带有上海口音,委婉动听。
陈琦调皮地学她:“阿拉自己走。”
李娟逗他:“你呀!小资产阶级心眼多。我只是把你看作伤病员,并不是把你当成一个男同志。我要是想到你是个男的……”
陈琦一听,笑着说:“不管你怎么对待我这个伤病员,可我这个男性是不会变的。”
一路上,他们就这样边走边说边笑,心情都很愉快。
“你回到祖国治好了病,还会重返前线吧?”李娟很关心地问。
“回来,怎么能不回来呢?”陈琦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一些同志回国后就不再入朝了,他们趁此机会转业到地方上去工作。”
“我不想转业,想在部队干一辈子哩!”
“是吗?”李娟有些钦佩又有些怀疑地望着他。
“这有什么可怀疑的。”陈琦停下脚步,转头对李娟笑道。
李娟点点头,继续道:“说实在的,陈琦,我们认识的时间虽然不长,可你却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
陈琦从这位漂亮姑娘的语气中听出了赞赏,心里很是高兴,他微笑着摇了摇头。
“真的!”李娟看他摇头,以为他不信,就又肯定地加了一句,看向陈琦的目光诚挚而热烈。
陈琦脸红了。掩饰道:“我这个人毛病多,容易给人留下不好的印象。”
“不不……”李娟鼓励他,“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这个人真是挺好的!”
陈琦被她这么当面夸赞,更是不好意思了,便转换了话题:“这些日子,你对我照顾的很周到,我很感谢你。”
“不要客气,那是我应该做的呀。”
“你们护士工作是很有意义的。你们对待伤病员既有同志式的友爱,又有兄妹般的感情;既有母亲式的慈善,又有妻子般的体贴……”
“谢谢你的赞美,但愿伤病员们都能像你这样理解我们。”
陈琦对自己工作的肯定,让李娟感到很欣慰。
“他们会理解你们的。尽管有的伤病员由于受伤脾气变得暴躁,但他们内心是感激你们的,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们的。”
“你说的真好!”陈琦的话让李娟心里热乎乎的,这是她做护士工作以来,第一次得到伤病员的当面肯定。
在朝鲜,她什么样的伤病员都遇到过。他们当中有通情达理的人,也有蛮横无理的人。有尊重护士的人,也有欺负护士的人。
在某些伤病员的心目中,护士既是打针换药的同志,又是侍候他们生活的保姆,甚至还是为他们消愁解闷的女人!
唉,这究竟是崇高的职业,还是一种卑微的工作?
今天,她亲耳听到一个伤病员说出这样动听的话来,怎能不感动呢?
李娟原是上海的一名中学生,在家里娇生惯养,见到一只老鼠都要吓得大叫。报名参军后,她被分配到志愿军医疗队做了一名“白衣天使”。
李娟高兴极了。可是,到了朝鲜前线,在工作中所见所闻所遇到的,多是男人们那种残缺不全的肌体,或是鲜血流尽浑身冰凉的尸体。她惊愕了,胆怯了。
但战争是无情的,硬是把她这么个温柔文静的女学生变成了坚强的战争女神。
战场上,战士们在零下30多度的气温里,涉江追击敌人;他们饿着肚子战斗在冰天雪地里,双手冻得拧不开手榴弹盖,拉不着导火索;双手被冰冷的枪管和炮弹粘掉一层皮肉,双脚被冻得好几天脱不了鞋。
当护士们给他们包扎换药时,只有眼看着那一双双脚在变黑,往外流水、溃烂,一碰就掉肉渣,最后露出白瘆瘆的骨头。
军医不得不给伤员们截肢。李娟天天都要用箩筐装那些残肢断脚,背到野外去埋掉。
有的伤员痛得大叫:“护士!护士,痛死我啦!我的脚怎么这么痛啊!”
李娟听了好难过,他已经没有脚了,却还在喊脚痛。
日日夜夜生活在这种残酷的战争氛围之中,李娟的心灵受到了摧残。
再见到剥了皮的青蛙和兔子,她会心惊肉跳,甚至连新鲜的猪肉也会让她毛骨悚然,颤栗不止。
她不止一次地做噩梦,梦见自己已经不是姑娘了,变成了一个不男不女的怪物。醒来以后,她越想越害怕,害怕自己再也不能结婚生孩子了!
战争的残酷对哪一方都一样。
美军上尉军医尤金·赫林海曾说:
“伤员们都冻得硬梆梆的,我们判定他们死活的唯一办法,就是看他的眼睛能否活动。”
美军少校医生切斯特·莱森登在回忆录中写道:
“所有的东西都冻住了。我们不得不为处置一处伤口而剪开伤员的衣服,否则他就会冻死。事实上,我们不去管他,他反而会好些。”
和那些重伤员相比,陈琦的情况要好得多,起码他的身体是健全的。特别是他那种谈吐文雅、通情达理、能体谅护士的情感,对李娟来说真是难能可贵。
所以,当陈琦出现在她面前时,实在不亚于一个白马王子的降临。
李娟情不自禁地注视起陈琦来。
他高高的个子,挺拔的身躯,炯炯的目光,清秀的面容,既有军人的威武,又有文人的风度。
她望着望着,情不自禁地说:“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今后就常联系吧。”
“可以。”陈琦也望望李娟。
她眼睛明亮,面孔白皙,扎着短辫,戴着军帽,腰间系根皮带,身背红十字包,尽显女兵的英姿和女性的魅力。
上海姑娘漂亮是大家公认的。中国人民志愿军入朝作战时,开始穿的棉衣棉裤在里子和面上都缝有一道道的针线,象是没有吊面儿的军装。
后来的棉衣棉裤又改成骑兵式的戎装,上海女兵穿在身上都是那么英俊,那么有精神、有风度,走到那儿都会引起男性的注目。
一刹那,两人的目光相撞,如同电光石火一般,立刻照亮了对方最深沉的心底,也察觉到了对方最隐秘的心态。
他们从彼此的眼睛中看到了对爱情的渴望。
他们急忙扭过头去,再也不说话了,都低着头慢慢地往前走。
到了一条溪涧的岸边,需要淌水过溪了。李娟坚决不让陈琦下水,要背他过去。
陈琦不同意。
李娟说:“我们经常背伤病员过这条溪,知道哪儿深浅。而且,你的病也不允许双脚浸泡在这凉水里。”
李娟说着,便弯下身子卷起裤腿,往陈琦的面前一蹲,做出背人的姿势。
陈琦连连摇头:“不行!不行!”
李娟却连声地催促:“快点!快点!”
陈琦望着李娟那并不强壮的背影,说什么不愿趴上去——怎么能让一个秀丽的姑娘驮自己过河呢?
“不不,这绝对不行!”
“看你,怎么还这样封建呢?”
李娟说着,伸出双手从背后抱住陈琦的双腿,顺势把他往自己的身上一拉。陈琦本已虚弱不堪,一个站不住,趴到了李娟背上。李娟顿了顿,站起身,背着陈琦就往水里走去。
“哎……”陈琦无可奈何地由她背着走。
从李娟背人的架势和走路的步伐,陈琦感觉到她背伤病员是受过训练的。
李娟走进溪里,慢慢地探着步子,很沉着地一下一下地往前走。
陈琦为了让她背得更方便些,便把身子往上抻了抻,双手垂搭在她的胸前,将头部耷靠在她的肩上。
夜深了,月光很明亮,溪水静静地流淌,清风拂面,旷野中弥漫着一种淡淡的香味,让人很是惬意。
陈琦用力吸了几下,忽然意识到这股味儿是从李娟身上散发出来的,便立刻不安起来。
迷人的女性气息使他晕眩。他的脸热烘烘的发烧了,心脏在急剧地跳动。他像一只受了惊的兔子,偷眼看看四周,四周很安静,没有人。他又斜眼看看李娟。李娟背着他,脸上显得很亢奋,她大概因为累,嘴里开始喘起粗气。
一阵晚风吹来,拂起了李娟的几丝头发在陈琦的脸上撩拨着。
陈琦扭了几下头,仍然没有躲过。
那几丝头发象是有意地撩拨他,弄得他脸上痒痒的,心里躁躁的,实在难受。
过了一会,这种难受的味儿又忽然变成了一种喜悦的情绪,慢慢从心底潮起,象是积聚了很久的地下泉水,一下子透了眼儿,汩汩地往外冒。
已经是二十来岁的男人了,血气方刚,精力旺盛,不要说有这样一个漂亮的姑娘在背着自己,就是平时战友们在黑夜里一谈起女人时,他也象个傻小子似的忍不住脸上要露出乐滋滋的憨笑,而心里却有一种空荡荡的难受味儿。
没有想到,那一向难以实现的美梦,今天却是这么实实在在地压在自己的身底下了。他已经感觉到了一个异性的体温,感觉到了那富有弹性的肉体。
陈琦趴在李娟的背上,闭住眼睛,任凭自己的意识象天马行空一样地驰骋。他只觉得自己有点晃晃悠悠,迷迷糊糊。
他被一种梦寐以求的欲望所鼓舞、所激动。不知不觉的,他开始精神亢奋,心驰神往,热血沸腾,烦躁不安起来!
李娟看不见陈琦的表情,但女性特有的细腻,让她感觉出了他的异样,尤其是感觉出了他下身明显的反应。
李娟的脸腾地一下红了起来,她立刻明白他为何不让自己背了。李娟没说话,轻轻吁了口气,把陈琦放了下来。
陈琦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便说:“我憋尿了,要小便。”
说着就回头往岸上走。
李娟看他又往回走,就忍不住地提醒说:“你别走远了。”
陈琦只得站住,背过身去,朝着溪水里撒尿。
他真有一泡尿。
李娟转过头,装作不在意的样子,两只眼睛望着天空,两中耳朵却在聆听。
李娟是个护士,一听他撒尿的声音和气势,就能知道他的体质是不是健壮。是啊,他还是个病人呢。
陈琦撒完尿,李娟便迎上去挽扶住他,两个人一步一步地往岸上走去。
到了一片树林子里,李娟说:“坐下歇会儿吧。你的裤子已经湿了,脱下来,我给你拧一拧。”
“不用,我自己来。”
陈琦推脱着不愿脱裤子。尽管他身上还穿有一条短裤衩,但他怕会暴露自己的隐私。
李娟还在关切地劝他:“你穿这么湿的裤子,会把身体弄坏的。”
李娟虽然未婚,却在战场上见惯了各种男性身体,早已见怪不怪了。
陈琦却不这样想,反问道:“你的裤子不也湿了吗?”
“我不要紧,习惯了,可你是个伤病员啊。”
“那,我自己拧。”
陈琦便坐在地上,弯下腰去拧湿裤腿。
李娟见了,也只得蹲在他的身旁,帮助他一把一把地拧。
李娟一边拧着一边笑着说:“这是在战争环境里,也就算了。要是在和平日子里,我非要逼着你脱下来不可。”
陈琦看李娟确实是出于照顾他的心思,就觉得自己刚才太荒唐了。他感到内疚,很不好意思。
他嗫嚅着说:“刚才……请你原谅!”
李娟一怔。她那颗心本来是很透明、很坦然的,没有什么杂念。
可是,当听到陈琦这么一说,又想起刚才背他过河时他的反应,她一下子羞臊得抬不起头来了。
李娟急忙低下头,使劲拧着陈琦的衣服,一句话也不说。
陈琦以为她生气了,又带着歉意说:“真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李娟本就没有生气,看他一个劲地道歉,心里更加感动。
她想提醒陈琦不要再说了。她偷偷地瞅了他一眼,只见他是那么的诚挚、憨厚,李娟心里立刻产生了一股爱的冲动。她不但不想阻止他说那些话,还很希望他继续说下去、说下去!
李娟坐在他的身边,一动不动,安静地等待着。
然而,陈琦却不往下说了。
唉,李娟心里又急又气,女性特有的敏感和羞臊,又不允许自己再如此沉默下去。
怎么办?怎么办?李娟合上眼睛,仰起脸面,闭着嘴唇,似乎在等待什么。
树林里的虫儿在叫,鸟儿在飞,陈琦却坐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李娟闭了会儿眼睛,没有等到那种令人心醉的幸福来临,便睁开眼睛,怨艾地睨视陈琦一眼,感到女性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
她又气又怨地低下头,忍不住低声哭泣起来。
她哭得那么委屈,那么可怜。哭声中有怨,有恨,但更多的却是爱。
她哭了一会儿,又往地上一躺,仰卧着身子,顺手从头上摘下军帽,往自己的脸上一盖。然后,就一边抽泣一边等待。
直到这时,陈琦才从惊愕中清醒过来,他望着躺在地上的李娟,被这个上海姑娘的真情所深深地感动。
尽管相处了好几天,但彼此心生爱意,却是在这短短的一个小时之间。
他开始感觉到自己浑身的热血在沸腾、在高涨。他意识到了,他需要立即扑到她那富有弹性的身体上,紧紧地搂抱住她,痛痛快快地亲她,吻她……
然而,就在陈琦战战兢兢地伸出手去,要拿掉李娟脸上那顶军帽时,他的手却象是被什么烫了一下,停住了。
陈琦的脑子里忽然出现一幅景象——
在第二次战役中,他参加救护队,抢救伤员,有一个牺牲了的女同志就是像李娟这样躺在地上,脸上也是盖顶军帽。陈琦很想知道她是谁,却始终不敢去揭掉那顶军帽看一看。直到民工过来挖个坑要掩埋时,他也没让民工揭掉那盖在她脸上的军帽。
现在,陈琦望着盖在李娟脸上的那顶军帽,不禁浑身颤栗了一下,伸出的手又缩了回来。他胆怯了,也冷静了。
他觉得李娟是那么真挚、那么善良、那么美丽,她是一切女性的真善美的化身。如果,他在这种炮火连天的战争环境里对她产生非礼的举动,那将对不起那些牺牲了的女同志,也会给自己留下终身遗恨!
唉!现在还在打仗啊,要是停战了,和平了,那我……军人啊,是为战争而生,又为战争而死。为了夺取胜利,军人要把自己的生命奉献给战争,还要把儿女之情深深地埋在心里。
剥去蒙在心灵上的那层纱幕吧!敢于裸露自己的美和丑,那才是一个真正的军人!
陈琦仰起脸来望着夜空,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就象是吐出了积郁在胸中很久很久的一股浊气。
他紧紧地握住拐杖,撑起虚弱的身体,默默地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