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9月,复旦大学教授张力奋结束了他此生最漫长的一次旅行,也是世界邮轮环球行之最。全程274晚,他踏足七大洲和南北极,途径65国的150多个港口城市,以完成一个写作计划,记录疫情结束后的全球景象。新年伊始,本刊邀请他开设专栏“一个人的地球”,跟随他游历动荡世界,目击地缘政治之变,品味大自然与各国民生,以文字、以摄影、以绘画留存私人记忆,偕你同行。
作者、摄影 | 张力奋
@“海洋旋律号”,候船的极行者
为了2023年年末的“世界终极行”,从订票到启航,我等了两年多。新冠疫情缓解之后,地球众人开始报复。报复的花样很多,皇家加勒比国际游轮(Royal Carribean Cruise)的行动是在2021年年底宣布了史上最长的环球游,共计274晚,约合9个月,途径七大洲和南北极,比1872年凡尔纳完笔的《八十天环游地球》多了194天。2023年12月10日,游轮将从美国迈阿密启程,跟随太阳看世界。新冠疫情绵延3年,差点扼死全球邮轮业,现一息尚存,不报复不成。我掐了下手指,2024年恰逢学术假。热血冲头,我提前两年预订下这张船票。订票后,我曾跟几位老友低调提起,他们的反应惊人一致,一是怕耳朵听歪,连问全程多少天。我放慢速度,274天。“你TMD太疯狂”,他们不信,怀疑我的理智。我索性放大话,已年过六旬,大不了,一去不返。漫长的等待中,这张船票多次现身我本已很枯竭的梦里,想必潜意识里我也预感这次漂泊不靠谱。我从来擅长将工作与旅行混在一起,这回更以写书加持环球之旅的正当性,刺透全球骨髓的新冠病毒已将人类史重划为“新冠前”与“新冠后”。某晚,面对世界地图,我一一记录已走过的国家,大小80多国,用了30多年。我心想这次地球突击,撇去已去过的,可新增30国,使打过卡的国家升至近120国。新冠疫情万恶,我用274天报复。准备工作悄然进行。皇家加勒比是邮轮巨子,现今全球规模最大,总部在美国最南端迈阿密城,执航此次“世界终极行”(Ultimate World Cruise)的是“海洋旋律号”(Serenade of the Seas),在邮轮舰队里属中型船,排水量90090吨,船龄超过20年,可载旅客2490人、船员近900人。邮轮是等级世界,票价最低的是内舱房,每人5.4万美元,海景房每人117599美元。套房稀缺,每人20多万美元,最豪华的数“皇家套房”,开价100万美元。我偕妻子同行。她说这辈子从没跟我如此密集地处在同一空间,且长达9个月,也难逃脱,故独断订下一个套房,以确保途中婚姻不出状况。用钱买稳定,稳定压倒一切。我是节俭型,不赞成订套房,但最终还是毫无悬念地妥协。我安慰自己:这笔钱浪费在套房,总比付给婚姻调解师或高价律师好。为邮轮定期付款的两年多时间里,世界上发生不少大事:2022年2月,俄罗斯对乌克兰发起“特别军事行动”,俄乌冲突爆发。一年后,船方正式通知因战火持续,旅行风险骤升,只得在航线中除掉俄罗斯与乌克兰。2023年10月巴以冲突再度爆发,也门胡塞武装声援哈马斯,于红海袭击与“以色列关联”船只。美国组建多国护航舰队,打击胡塞武装并将其重新列为“恐怖组织”,胡塞武装予以反击,冲突升级。红海连接欧亚非三大洲,是全球最繁忙的主干海上通道,船方又通知,红海行程取消。其实自由贸易与全球海上通道比我们想象的脆弱许多。和平即贸易。一旦发生战争,大海就死了。2023年11月初,上海入冬,临出行还有一个多月,我加班加点完成手头的事,疲惫中提醒自己别在最后一刻出意外,坏了环球大事。意外很耐心地等着我,并如期发生。11月10日一早,复旦教师公寓门口台阶,恍惚中,我踩空一脚,全身向前扑去,出于求生的下意识我想保住头部,遂以左肩着地缓解冲击,随后急送长海医院。医生指着X光片:“左肩肱骨骨折,入院手术吧”。我心有不甘,找了几位骨科专家,他们看片说,骨折程度还不算太严重,试试保守疗法,吊膀静养一个月,希望骨折处会接上,最后能否出行就看造化了。临行前一周,医生说骨头应该已接上,但至少还得吊膀4周。新闻界老友何力、朱德付、黄翔由北京南下,赶至上海送行。我特地在外白渡桥堍下上海大厦(老百老汇公寓)订下1119套房,1949年5月陈毅率部解放上海后的第一个市长工作居所。当时新政权的统战部就在上海大厦临时办公,上门的多是上海政商界知名人士,陈毅市长在此与他们会面议事。后来房间门侧多了一个铜牌,简述典故。背对着外滩无敌江景、浦东“三件套”及摩天楼宇,我们四个老家伙在阳台搭着背合影。我戏言此为“最后一面”。
@上海,全球行的起点。2023年12月6日,我吊着三角绷单由上海浦东机场出发,乘坐卡塔尔航空的班机前往迈阿密,途中经停阿布扎比。这是我头一回坐卡塔尔航空。对于中东航空公司,我有好感,如阿联酋、阿提哈德。我们的套房船票包括公务舱往返机票。公务舱位置颇大,可全身躺下。当值的空姐像是印巴裔人,冷艳的那种,礼貌但少见热情,显得遥远。不过自己疲倦不堪时,对笑脸也少有需求,只是将双肩背包塞进头顶上方行李架内,从酒单点了杯香槟,塞下几口晚餐,灭了灯,睡了。经停阿布扎比机场时待在贵宾休息室,中东式的辉煌,财富闪亮。只见我手机上 接连跳出中文留言,来自招商银行信用卡中心:用卡风险提醒交易时间:2023-12-06 15:27:06交易类型:失败消费交易金额:19995.00 阿联酋迪拉 姆交易结果:因交易风险卡片暂停使用,请点击详情确认我的信用卡被偷、被冒用了。在全球最富一角,窃贼们盗用我的信用卡信息,却被招行安全系统一眼识破。对这虚惊一场,我觉得庆幸。登机时间又到,我回到公务舱座位,连忙取下顶上双肩包,将手伸进最内侧夹层,摸索两件要物,一个是装信用卡银行卡的钱包,另一个是红包信封,厚厚一摞,撑满,内有2695英镑。那是多年前带回国的外汇,一直没机会用,这次我决定带上旅途。一直听说不法分子可以轻易在数据黑市廉价批量获取信用卡身份信息,这次我幸运撞上。过去30年里,我曾进出美利坚数十次,我喜欢这个国家,除了它的机场入境处。我曾向一位美国内阁前部长吐槽,美国最丑的名片就是入境处。入境处官员多半用他们训练有素的斜眼瞪你,目力刺透你全身神经。入境队伍漫长,每个外来旅客都可能是入境官假想的偷渡人或闯关者。据说这种居高临下的上帝视角、威慑感的提问对筛查非法入境者颇为有效,一吓就真相暴露。我一般选择与入境官员礼貌对视,尽量用最少的字回答。实在心里骂娘时,就丢过去几个他们不懂的冷门英文字眼。他们若是不明白,你就用英语给他们简短上课,直到他们40摄氏度的高傲消退几分,挥手放行。下榻洲际酒店,从窗户往外望,即见不远处的邮轮码头。我把双肩包里最贵重的钱包、装英镑现金的红信封(上面用粗笔写有数目),加上护照,一并交给妻子存入保险箱。她拿出红包信封,喊了声:“这什么啊?!”我说英镑现金啊。她又举起一本窄窄的小册子,绛红色,她说,信封里只有英镑零钱,大额英镑纸币全部失踪。我一眼认出绛红色册子正是卡塔尔航空公务舱的酒单,跟我点过酒的一样。酒单殷实,恰与那叠英镑百元大钞的厚度相近。我记得在阿布扎比重新登机时摸过双肩包内层,其实那时现金已被盗。贼很聪明,为防我警觉发现,在偷钱后把酒单塞入,完美掉包。我大悟,连忙翻开钱包,夹层里多张银行卡都在,唯独没了招行信用卡。@“调包”的卡塔尔航空公务舱酒单@ 迈阿密洲际酒店。早餐厅的服务员阿婆,原籍智利,2岁到美国。她只习惯讲西班牙语,会说简单英语。她说,美国仍是一个“客栈”。我立即向皇家加勒比报告失窃,认为最可能发生在公务舱内。机票是邮轮公司订的,与卡塔尔航空有契约关系。我又向卡塔尔航空中国代表处发电邮一封,报告失窃经过,要求航司彻查此案,并要求航空公司保存机上监控录像。为鼓励航司内部调查,我特别提及先不追究责任,只求彻底调查后获得真相,以杜绝该类事件重演。丢了一笔钱,自然郁闷。但最感羞辱的是,月照万米高空,公务舱里旅客大睡时,有贼开始出没,取下本人双肩包,拿至安全隐秘处,熟练搜出钱包、红信封,挑出一张信用卡,腾空红包内现金,再安然塞进酒单。大功告成后,他将双肩包完美恢复原状,再放回我头顶行李架内。数日后,我收到卡塔尔航空一纸官方回复,冷冷的,也未表示遗憾,唯一实质的是这句:本航司对机上丢失财物概不承担责任。邮轮启程前,我们有两天倒时差。274天未动,皮肉已受苦,还破了财,不折不扣的出师不利。随着年龄增长,我遇事越来越阿Q,相信坏事会变好事,现在只是老天爷在邮轮离岸前给我点颜色看看。一觉醒来,窗外湖光随太阳升腾而成碎金万点,心境也稍好起来。上午我们驱车迈阿密海滩。海水深蓝,漫漫间,沉稳而不湍急,似乎海底下有个巨身的海神托举着一个巨大海盆,让人在大海上漂着。海滩上有两类人,坐着的,走着的。太阳开始暴晒,一位古铜色的老者,络缌浓密,正斜靠在一张帆布椅上假寐。侧面看,活脱脱的晚年海明威,背景是他试图降服而败北的大海。停车场里,我们正准备驾车离开,一位正找车位的印度裔妇女极不耐烦地挥着手,示意我们快点离场。我摇下车窗,告诉她说话礼貌些。她怔了一下,跑开了。下午我想买防紫外线的T恤,误撞进贫民区的沃尔玛超市,沿途街区荒乱、少有人烟,多见颓败。超市内,很多内衣裤的袋子已被撕开,里边内容已不见。问当地人,说是有些人进店拆了袋就拿走 了。
@ 迈阿密海滩,一位酷似海明威的老人。海明威故居位于Key West,美国最南端,北距迈阿密207公里,南距古巴首都哈瓦那仅171公里。@ 迈阿密海滩。小童与鸟。这几年,每次去美国,我总会跑几趟沃尔玛,在衣帽日用品区仔细察看货品商标,为“中国制造”做现场调查。这几年反正是越来越少。十多年前,我在美国买过几面贴有“Made in China”的美国星条旗,并带回上海专门装了镜框,现在倒更像中美关系的“遗物”了。晚上去酒店不远的海边美食街觅吃的,空中飘来断断续续的乡村歌曲,像是断了线的风筝,忽上忽下,有时感觉它喘不过最后一口气来。晚上不少店已关门,唯楼上那家有喧闹,原来是一家叫Five Guys的网红汉堡店,人称世界上最好吃的汉堡,听说也最贵。店内一面墙贴满了全球各地粉丝的赞美。我并不好汉堡,但面对满墙的粉丝,觉得不留下品尝有些罪过。点完餐,我和一大学生模样的当地女服务员聊天。她只在周末打工,挣点零花钱。我说忘了点饮料,她摆摆手说她来请客,拿来两个大杯,让我们去饮料机自取,随便喝。Five Guys,1986年在弗吉尼亚州创办,现已遍布全球,员工5000多人,每年营收12亿美元。论创造的动力,我觉得还是在民间。明天,12月10日,“世界终极行”的乘客就要离港,一早就得上船。我跑去酒店的大宴会厅,那里是临时行李仓库,里边已有数百上千件箱包,将通宵转运到船上。此行我克服陋习,轻车简从,只带了两大箱两手提。我问酒店人员,目前携带行李箱的最高纪录是多少?他说大概十五六只吧。听说有的旅客行李箱实在多,就多订一间价廉的内舱房,专门服侍行李。临睡,我把昨晚气恼时撕碎的红包信封又从垃圾桶捡出保存,留作此行第一份纪念品。
@英镑被盗后的红包遗物若有选择,我的全球行程第一站应该直奔古巴首都哈瓦那,那里离迈阿密直线距离仅366公里。但皇家加勒比是美国公司,我们无法登陆这个令它爱恨纠结的国家。地缘政治很容易挫败旅行的自由意志,各式签证即是。十多年前,我第一次去卡斯特罗的古巴,老卡含着雪茄还活着。海边有长达数十米的巨幅反美广告牌,似乎想让对岸的美国佬看到。政治也像新冠病毒,可轻易割裂、封闭这个世界。全球化正在倒转,“274天”,我辛苦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