供销社的重出江湖引发热议，唤起了计划经济时代的记忆。然而，几乎没人注意到，供销社全名是“中华全国合作供销总社”，是始于100多年前的国际合作社运动的一支。

德国的合作社运动自19世纪以来也历经各时代政治、社会、经济变迁冲击。但不少合作社依然存续至今，佼佼者如莱比锡消费社，依然是当地最大的零售渠道。

在高度商业化的环境中，合作经济如何做到既适应市场，又坚持合作社运动为社员提供服务的初衷？德国的经验值得我们细细思考。

在过去的一个多世纪里，德国的政治体制经历了从君主立宪制到民主共和国的巨大变迁，这期间还穿插着第一次世界大战和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硝烟，以及冷战时期四个国家分治的历史阶段。

在这个动荡不安的时代背景下，传统的封建体系逐步瓦解，工业革命如火如荼地进行，而德国的两位杰出人物舒尔茨-德里奇（Franz Hermann Schulze-Delitzsch）和海菲森（Friedrich Wilhelm Raiffeisen）为合作社的兴起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随着政治格局的变化，德国的合作社运动特别是消费合作社的发展历程充满了起伏与波折，书写了一段复杂而丰富的历史故事。

德国工会联合会北区分部（DGB-BEZIRK Nord）工会大楼外观。

在汉堡合作博物馆中，有一个名为“生产”的展览区，它通过详尽的叙述呈现了一段充满波折的历史。

这个故事始于1896年11月21日，当时德国汉堡的码头工人发起了一个大规模的罢工，约有17000人参与其中。他们的主要要求是提高薪资和实行八小时工作制。

然而，当局采取了强硬手段进行镇压，对罢工者实行了戒严，并逮捕了超过500人。

这场罢工一直持续到次年的2月6日，最终由于公司的让步，这场持续了11周之久的抗议活动才宣告结束。

在罢工活动结束之后，工人们更加坚定了团结一心的信念，并认识到了资金对于维持抗议行动的关键性。

为了应对这个问题，工会、社会民主党以及合作社运动经过长达两年的筹备，终于在1899年2月3日成功建立了一个综合性的消费合作社，名为“生产”。

这个合作社结合了消费、住房以及储蓄互助的功能，目的是为工人阶层提供经济上的支援，并且助力未来可能的集体行动。

在成立初期，“生产”合作社就设立了一项特别基金，专门用于资助罢工期间产生的各项费用。

到了1930年，该合作社已经拥有了大约15万名成员、超过100家分店、1500多名员工，以及包括烘焙厂和屠宰场在内的15个自营生产设施，年营业额达到了2000万马克。

“生产”合作社所秉持的理念是基于英国罗虚戴尔公平先驱社（Rochdale Principles）的教诲：贫困的劳动者希望建立起更好的生活标准，通过自助来改善自身的生活状况，并创造就业机会；合作社以公正的价格向会员提供商品，以此减轻劳动者的日常开销压力。

肥皂是许多消费合作社创社初期最常见的产品之一

除了捐赠品，馆内也有从其它平台收集的小物件

马帝亚斯•费德勒（Mathias Fiedler）是德国消费者合作社中央协会（Zent-ralverband deutscher Konsumgenossenschaften e.V.,简称ZdK）董事会的发言人，他对德国消费合作社的历史和现状有着深入的了解。

马帝亚斯•费德勒，2002年起，他成为ZdK与欧洲合作社联盟董事会成员，2019年接任Euro Coop主席

在19世纪初，汉堡是德国工人运动的重要中心。

费德勒指出，工会、德国消费合作社运动以及社会民主党（SPD）在这一时期蓬勃发展，并且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德国消费合作社运动在19世纪末和20世纪初达到了顶峰，与工会运动和社会民主党的发展同步进行，这三个力量共同构成了那个时代的劳工运动的坚实基础。

因此，合作社运动被赞誉为劳工运动的第三个重要支柱。

位于德国工会联合会北部分会大楼内的ZdK总部和汉堡合作社博物馆，见证了这段历史的延续。

ZdK自1903年成立以来，一直致力于作为全国性的组织，维护成员的利益，并且是国际合作联盟（ICA）的一员。在1922年左右，德国消费合作社运动达到了它的高峰，拥有超过1300个会员合作社，总营业额达到了12.4亿德国马克。

ZdK的主要职责包括代表成员与政府和议会进行谈判，并为他们提供法律咨询。在采访中，费德勒提到他正在等待司法部长的电话，讨论关于因应疫情而采取的临时措施，允许合作社通过视频会议等形式召开会议的有效期仅到八月底。

他指出，各个合作社希望能通过这次机会推动法律修改，使得线上会议的形式在未来仍然能够被认可和使用，以便让社员更便捷地参加会议，提高他们的参与度。

汉堡合作社博物馆入口处立有Adolf von Elm雕像

在1933年纳粹掌权之际，同月即5月，位于汉堡的ZdK（中央合作协会）总部的工作人员遭到逮捕，随后该组织被纳粹解散。

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该机构才得以恢复运营。消费合作社运动遭受了一系列打击，几乎崩溃。

"当时的政权通过立法等手段，刻意打压消费合作社运动。" 费德勒解释称，比如从1934年1月1日开始实施的《折扣法》，规定现金支付的折扣不能超过商品价格的3%。虽然这项法律表面上是为了规范市场竞争，但实际上却是在破坏消费合作社的经营基础，因为很多合作社给成员的折扣远高于这个比例，这严重削弱了他们的竞争力。

"那时的消费合作社通常还具备储蓄功能，能够利用成员的存款来开设自己的商店或建造供成员居住的公寓。" 费德勒接着指出，纳粹政府禁止合作社提供储蓄服务，并强制要求将存款退还给成员，这导致合作社的资金流动性严重受挫，很多合作社因此面临倒闭的危机。此外，纳粹政权还通过行政手段将合作社的资产名义上收归“国有”，实际上却是将其出售给私人，使得大量合作社的资产丧失。

这些措施不仅削弱了消费合作社的经济实力，也摧毁了它们为成员提供服务的能力。总的来说，纳粹政府通过一系列精心设计的政策和行动，有效地打压并最终瓦解了消费合作社运动。

早期消费合作社常见的收银机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各地的消费合作社尝试重组其网络，但大多数最终宣告失败。

根据费德勒的说法，仅在东德的一些地区，如莱比锡和德累斯顿，少数消费合作社通过与新的批发供应商合作而维持运营。

到了1960年代，随着市场形势的变化，折扣超市开始大量涌入零售市场，传统的消费合作社逐渐难以应对。

在1970年代，消费合作社内部就是否应该转型展开了长期的讨论。费德勒指出，当时普遍的看法是股份公司的模式优于合作社。

1974年，PRO消费合作社在临时代表大会上同意转变为股份公司。次年，大约有八万名社员出售了他们的股份，导致社员数量减少了约一半。

到那时为止，西德的95%的消费合作社已经转制为股份公司，并最终合并成为co op AG，其中包括PRO。

然而，在1980年代末，co op AG的董事会成员因伪造财务报表、诈骗和挪用资产等行为曝光而被迫解散，这成为了德国战后最大的经济丑闻之一。

费德勒评论道：“事实证明，改变商业模式并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方法，反而加快了并购的步伐，使得消费合作社的核心价值观遭受重创，甚至难以恢复。”

在德国的众多人口稀少的乡村地区，由于大型超市认为开设分店无法获得足够的利润，因此它们并未进入这些地区。

为了满足当地居民的需求，德国各地涌现了超过400家由社区成员自己建立并运营的商店，其中一些以合作社的形式注册。

“居民们设立这些商店的目的不仅仅是为了购物，他们更希望借此机会激发村庄的活力。”费德勒解释道。他提到，这些社区商店往往兼具有社交中心的功能，经常与咖啡馆相结合，并会组织各种活动和课程。

“对于这些合作社来说，追求高额利润并不是首要目标，关键在于为成员提供更加多样化和全面的服务。”他指着一张来自1956年西德的消费合作社宣传海报说，“这张海报体现了消费合作社将人们聚集在一起的价值观，这也是我最喜欢它的原因。”

除此之外，社区互助型农业合作组织正逐渐受到欢迎，目前已有大约300个这样的团体，大部分采用合作社的形式。

正如费德勒所言，这些组织—无论是居民便利店还是社区支持型农业—其成立的出发点都是共同的需求。他说，这预示着一种新型消费合作社运动的崛起，前景令人充满期待。

如今，无论是顺应新时代潮流而生的合作社，还是那些依然坚守阵地的传统消费合作社，它们都在秉承着汉堡合作社博物馆创始人伯查德•博舍的理念：“企业只是资本的集合，其目的只是为了聚集更多的财富。而合作社是由一群追求改善现状的人们组成的。”

位于汉堡的合作社博物馆（Hamburger Genossenschafts-Museum）于2014年五月成立

位于德国首都柏林的中央消费合作社（Zentralkonsum Eg）起源于1949年，在其前身——苏联占领区的“德国消费者合作社协会”（Verbandes Deutscher Konsumgenossenschaften, VDK）的基础上建立。

这个协会在战后重建了超过30个消费合作社，拥有大约50万会员，这些合作社都以“Konsum”作为它们的名字，体现了它们在东德消费合作社运动中的核心地位。

到了1972年，该合作社系统更名为“东德消费者合作社”（Konsumgenossenschaften der DDR），并在2008年最终定名为“中央消费合作社”（Zentral Konsum eG）。

这一系列名称的变化反映了不同历史时期的政治变迁和体制转换。

在纳粹统治时期，消费者合作社遭受了严重的打击，被迫进行清算，并面临破产和国有化。

纳粹政权还通过多次修改《合作社法》来加强对合作社的掌控。

到了东德时期，尽管“德国消费者合作社协会”在法律上属于私人所有，但在实际上，它被并入了社会主义经济体系中。

正如中央消费合作社的对外关系和会员服务负责人卡侯拉·袍莉（Carola Pauly）所指出的那样，合作社虽然由会员共同所有，但受到严密的国家法规限制，成为了经济发展的一部分。

中央消费合作社对外关系暨社员服务部门负责人卡侯拉·袍莉（Carola Pauly）。

在1990年代德国重新统一之后，随着从社会主义计划经济向资本主义市场经济的转变，居民的消费模式在前东德地区发生了显著变化。

面对这一转变，当地的消费合作社不得不采取各种策略来应对由此产生的挑战。一些合作社选择通过合并来增强实力，有的则选择缩减规模以降低成本，还有一些则与其他批发合作社建立了合作关系，以共同抵御市场的冲击。至今，前东德地区仍有12个消费合作社在运营。

中央消费合作社作为一个二级合作社，其下有31个直接成员，包括合作社和公司等各种形式。它主要服务于前东德地区，致力于在区域层面上进行政策倡导，并为该区域内的合作社提供专业咨询和教育培训等服务。

正如袍莉所提到的，面对新冠疫情对经济的影响，德国联邦政府实施了为期六个月的减税政策。因此，如果合作社成员在税收方面有任何疑问或困难，中央消费合作社将能够提供专业的税务咨询服务。此外，他们还负责为地方消费合作社的员工提供各类培训课程。

德国中央消费合作社的主要财政来源是它百分百控股的两家公司。

其中，Röstfein咖啡公司（以前被称为“Kathreiner”）在1908年成立，但在1945年被东德政府没收后，其法定地位变得模糊不清。三年后，它被转移到德国消费者合作社联盟，并重新命名为Röstfein。

另一家公司是Brushesmann刷具公司，它在1925年成立，并在1952年正式成为德国消费者合作社协会的一部分。此外，像其他在东德时期的企业一样，中央消费社提供了员工旅馆，以便员工度假休闲。

在回顾德国消费合作社的动荡历程时，我们可以看到中央消费社的多样化业务模式帮助德国人加深了对合作社的理解和认识。

Röstfein咖啡公司的各式咖啡产品在一般超市皆有贩售

1870年代的莱比锡深受工业革命影响，工厂如雨后春笋般兴立，劳工涌入，人口增加。

1884年四月，在莱比锡郊区，由劳动者、工会成员与社会民主党共同成立莱比锡-普拉格维茨消费合作社（Konsumverein Leipzig-Plagwitz gründeten），是当时德国最大的消费者组织。同年八月第一家商店开幕，1890 年成立面包店，10年后兴建烘焙工厂，此时社员已突破三万人；1923年，每天提供七万五千个家庭的日常所需。

走过纳粹执政、零售业遭逢巨变的黑暗期，如今莱比锡消费社已设有61个门市，是当地市占率最高的零售渠道，销售额达1.7亿欧元，拥有超过1000名职员、28000名社员，更是全德国运营最成功且稳定的消费合作社，亦是中央消费社的社员之一。

两德统一后，原东德的消费合作社缺乏渠道，陆续和西德的供应商建立合作关系。1990年起，莱比锡消费社也开始与Edeka（德国第一大零售商采购合作社）合作。社内提供超过一万种商品，将近九成的产品来自Edeka，门市没有设置仓储，也没有物流，每周约三至五次由Edeka进货，补充生鲜类产品。

根据其2021年年报统计，该年度每天平均有48000名社员进店采买；单次平均消费金额11.7欧元。

莱比锡消费合作社德里奇（Delitzsch）门市

莱比锡消费社采取了根据店铺所在地和规模灵活调整商品种类的经营策略。

在开设新店铺之前，他们会通过"选址考察"来确定周边环境，例如附近是否有学校、社区类型以及是否具备停车设施等。

莱比锡消费合作社门市内部

他们的商品供应会根据各个店铺所在地的特色和店铺面积来调整。

小型分店通常面积约为250平方米，大型分店则在500到1200平方米之间。若店铺靠近大学，因大学生群体的需要，会增加各类冷冻食品的选择；若位于老年人密集的生活区，则强调供应新鲜的水果和蔬菜；面对以小家庭为主的社区，准备了如面包等必需品；而坐落在商业地段的分店，则备有丰富的即食产品以满足顾客的需要。

今年三月，莱比锡消费合作社在城市南部的新建大楼开始运营，该大楼集零售和长期护理等多种服务于一体。底层为销售门面和烘焙工坊，二楼计划引入日间照料中心，其余楼层计划提供适应不同年龄段的无障碍住宅。

这是一个创新的模式，消费合作社的宗旨在于满足会员的需求，只有稳健前行，才能确保长远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