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云水遥
在沈家的最后一天,我气晕了沈家老夫人,被乱棍打死丢到了乱葬岗。
再次醒来时,我血淋淋地躺在乱坟堆间,气若游丝地喊出了褚无书的名字。
然后就看到路过的褚无书像一只黑色的兔子一般连滚带爬地消失在小路尽头。
正文:
1.
第一次见到褚无书是在人牙子那里。
他浑身血淋淋地被人从外边拖进牢房般的屋子里,看守的人将他重重地丢在地上,冲屋里的人说道:“这就是想逃跑的下场!”
褚无书皮开肉绽的模样吓得屋子里的姑娘们缩在墙角瑟瑟发抖,年龄小的直接哭了出来。
屋子里关的都是姑娘们,大的十八九,小的才不到十岁,有的是因为家里穷被爹娘卖到这里的,有的是被主家不容而被转卖的丫鬟小妾。
说的都是“自愿”,但女子幼时从父,出嫁从夫,我们的身体可以是任何人的,唯独不是自己的,又哪里来的“自愿”。
这里极少见到男子,因为男子和人牙子之间是真正自愿的买卖,没有胁迫,自然也就没有要逃的道理。
我对这个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男子生出了几分好奇。
我挪到他身边伸手探他鼻息,却听他突然瓮声瓮气地说了一句:“没死。”
我尴尬地缩回了手,问了一句:“你为什么要逃跑?”问完又觉得不太对,自然是不想卖身才逃跑的,又改口道,“我是说,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他愤愤不平地答道:“我也想知道我为什么会来这里,我他么一觉醒来就在这里了,他们说我已经卖身为奴了,我为什么要卖身?这他么什么鬼时代?”
这人看起来脑袋不太清醒的样子,除了知道自己叫褚无书,别的什么都说不清楚。
我见状便也不再管他。
人人都是蝼蚁,谁又有资格可怜谁呢。
2.
几天之后,屋里的姑娘陆陆续续被带走,只剩了我一个人。
倒也不是没人中意我,只是没人敢接手沈家的宠妾而已。人牙子也不急,万一沈家再找来,势必能多收些银子,这买卖怎么算都不会亏。
沈家是扬州有名的世家,沈家老爷早逝,留下两儿一女,大少爷沈槐是个读书人,一心科考求官,二少爷沈遇则是扬州城有名的纨绔子弟。
我从小就被卖到了沈家,伺候小姐的饮食起居。小姐脾气不好,动不动就对我非打即骂,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好几年。
后来,二少爷沈遇不知怎地看上了我,把我讨到房里做了通房丫鬟。二少爷待我好,有的人看了便眼红,明里姐姐长姐姐短的套近乎,暗里人人都嫉妒我嫉妒得发狂。
二少爷成亲后,我被抬为侍妾,新二少奶奶姜宁更是视我为眼中钉,处处针对我。
这次二少爷因为家里的生意离开扬州几天,姜宁便迫不及待地寻了个理由把我卖给了人牙子。
我倒是希望这个姜宁是个厉害的,让我永远也别踏进沈府才好,深宅大院里如履薄冰的日子,我是厌倦极了。
3.
我正在黑屋里坐着出神,突然看到褚无书推开门闪身进来了,他站起来身量欣长,行走间脚似乎有点跛,他依然穿着那件破破烂烂的旧衣服,上边的血迹已经干成了暗红色。
四下无人,我问他:“你在做什么?”
“当然是逃跑啊。”他扒着门缝朝大门的方向张望,这个房间正对着大门,可以清楚地看到外边的情况。
“我打探清楚了,院外边两个看门的被人牙子叫走了,院里那两个这会正在喝酒呢,这可是个好机会。你要不要一起啊?”
我忍不住反问他:“逃走之后呢?当个不能出城不能住店的黑户,一辈子流落街头要饭吃?还是等着官差把你当贼抓到牢里换赏钱?或者是被当成不安分的逃奴抓回来直接打死?”
他愣了一下,挠了挠头说道:“我不知道……这么严重啊?”
“好姑娘,你懂的多,你快跟我说说,我这样子还有别的路可走吗?”
我看这人虽然有些痴傻,但难得有股不认命的心气,便提点了他一下:“想自由,只能想办法拿回你的身契和籍契。”
他的眼神里满是困惑:“身契和籍契?那是什么东西?”
我揉了揉额头,看样子他不是发烧烧傻了,他有可能真的是个傻子啊!
“身契就是能证明你卖身于人的东西,你的身契在谁手里你就得听谁的话。籍契呢,就是你户籍的凭证,没有这个东西,你就是黑户,不能住店不能出城不能出仕,你被人打死都没人管的。”
“听起来有点像户口本……”他自言自语了一句。
我一时没听懂:“户口本是什么?”
“没什么,你继续说,这个身契和籍契要去哪里拿呀?”
“在人牙子手里。”我又看了看他衣衫褴褛灰头土脸的模样,“不过,赎身可是要拿很多钱的。”
他思索了一会,然后俯身冲我一揖,一本正经地说道:“多谢姑娘指点迷津,以后若有机会,在下一定好好报答姑娘!”
转身走到门口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对了,姑娘怎么称呼?”
“言九娘。”
4.
“九娘”是我的乳名,已经很多年没人叫过我的乳名了。
我在沈家的名字,唤做“萋萋”。我不喜欢这个名字,连同和这个名字有关的一切。
沈遇还是来找我了。
人牙子笑得合不拢嘴,一口一个“沈二爷”地叫着,最后开了两倍的价把我又卖回了沈家。
沈遇黑着脸,把所有的账都记在了姜宁的头上。
他当着姜宁的面,抱着我回到卧房,姜宁的脸色一阵红一阵青的,眼神狠厉得仿佛要吃人。
当天晚上,沈遇就宿在了我房里。
我躺在他的怀里说:“夫人今天看我的眼神,像是要吃了我呢,二爷,我害怕。”
他的唇不由分说地压了过来:“让我先尝尝,你好不好吃。”
他用力搓揉我的身子,肆无忌惮地攻城略地,丝毫不顾及我忍痛的呜咽和眼泪。
我知道,沈遇并不爱我,他只是单纯的不喜欢姜宁,因为他不敢反抗父母之命,不敢反抗这段婚姻,便借我来发泄他的不满而已。
我只是一个奴婢出身的贱妾,我除了沈遇的宠爱之外一无所有,而这虚假的宠爱,只会把我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我不由得想到了褚无书一脸殷切的样子——“我这样子,还有别的路可走吗?”
我呢?我还有别的路可走吗?
我的身契签的是十二年,如今已过了九年,不出意外的话,再有三年我就是自由身了。
三年,对我来说还是太长了。
我的身契和籍契如今都被严加看管着,这些东西都属于主家的私产,下人是万万不能染指的。那次我只是无意间提了一句身契的事,沈遇就发了好大的火。他掐着我的脖子问我:“你想走?我对你还不够好吗?你如今胆子真是越发大了,都快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了吧!”
“不该想的事不要想,别忘了珍娘的下场。”
珍娘是和我一起来沈家的丫鬟,因为被怀疑偷东西而被活活打死了,从头到尾,连个偷窃的证据都不需要有。
5.
我虽然觉得活着无趣,但暂时也还不太想死。
沈遇也不想让我死,他还想让我给他生孩子呢。
但有人想让我死。
姜宁安排人在我的吃食里下了药,然后把送菜的老光棍冯三骗进了我的房里。等姜宁带着沈遇赶来时,我正衣衫不整地缩在床头,床褥被血染成了刺眼的红,冯三跪在门口不住地朝沈遇磕头。
沈遇冲过来发狠地捏住我的下巴,嘴里挤出几个字:“你就这么急不可耐吗?”
我的眼泪倏忽而下,颤声说道:“二郎,有人害我,害我们的孩子……”
沈遇愣住了。
沈遇想要孩子,孩子就是他的逆鳞。
沈遇召集了所有下人,在院里摆出架势要彻查此事。可刚查到姜宁的贴身丫鬟身上的时候,沈家深居简出的老太太拄着拐杖来了。
“好啊,为了一个贱妾,把这府里闹得这般乌烟瘴气。”老太太在太师椅上坐下。
沈遇垂手立在一边,低头说道:“娘,事关沈家的子嗣,不可不查。”
“什么沈家子嗣,你可见长什么样?一个没影的孩子,丢了可以再生,我沈家的脸面丢了,你还找得回来吗?”
“你兄长为了光耀门楣十年寒窗苦读,如今刚刚考中进士,官职未定,正是需要小心谨慎的时候,你倒好,大张旗鼓地宠妾灭妻,你想过沈家的清誉,想过你兄长的前途,想过沈家的未来吗?”
沈遇闻言扑通一声跪下:“孩儿知错了,请母亲责罚!”
老夫人的目光落到了我的身上,冷声说道:“言萋萋,你恃宠而骄惑乱主子,还私通野男人,你可认?”
6.
我在下首跪下,心里一阵冷笑。
事到如今,真相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他们只需要有一个人来为所有的脏事背锅,而我是最合适的人选。
老太太大概以为我会为了我那赌鬼哥哥的命无休止地妥协呢,可是她不知道,我哥哥早在三个月前就得病死了。
我垂下目光不急不缓地回话:“奴婢认罚,奴婢不该长这么一张脸被二少爷宠爱,不该好好伺候二少爷碍了二夫人的眼,更不该怀上沈家的孩子。”
老夫人脸色大变:“你大胆!”
我不理会他们,继续说道:“奴婢不该吃二夫人赏的糕点,不该在无事的时候安安分分地待在房间里,不该为了清白拼死抵抗弄丢了孩子……”
“放肆!”老太太早已气得浑身发抖,捂着胸口边大口喘气边命令下人,“来人那!把这个妖言惑众的贱人拖出去,乱棍打死丢到乱葬岗喂狗!”
真是可笑,想拿我的命来替你们遮丑,还想让我心甘情愿感恩戴德,这沈家的恶臭真是令人窒息。
老太太一口气没上来,两眼一翻晕过去了,院里顿时乱成一团。
沈遇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我看不懂的东西一闪而过。
但那都不重要了,我就要离开这个恶臭的地方,离开这个吃人的世界了。
7.
我终究还是没死成。
我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乱葬岗上阴风阵阵,不时传来乌鸦啼鸣。
我想伸手把脸颊上的落叶拿掉,不料刚一动,全身上下剧烈的痛感就让我倒吸一口冷气。
周围最近的人家离这里约莫有三里地的样子,我如今动也动不了,能发出的声音又小如蚊蝇,天很快就要完全黑了,怎么办呢?
正一筹莫展之时,一个瘦高的黑色人影出现在小路上,那人边走边哼着小调,手里还把玩着什么东西,走路的时候脚似乎有点跛。
等等……跛脚的男人……褚无书?
我忍着胸腔的疼痛试探着叫了一声:“褚无书……”
那人脚步猛地一滞,接着扔掉手里的东西连滚带爬地逃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