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蔚|新版《徐志摩全集》中的误收及伪作

信息周末 2024-09-05 02:16:54

1933年《论语》第17期刊登的徐志摩照片。

2018年,陈建军与徐志东合编的《远山:徐志摩佚作集》由商务印书馆出版,辑录了141篇不见于徐志摩全集的佚文。2019年,商务印书馆推出韩石山编10卷本《徐志摩全集》,将《远山》所辑纳入。这些新增材料为徐志摩研究提供了不少新视角,但也泥沙俱下,杂有本非徐志摩手笔的作品,甚至当代人炮制的赝品,须慎加辨别。

一、误收戏曲名段

显而易见的偏差,是将昆曲《牡丹亭》的“拾画”“叫画”“游园”、《邯郸梦》之“扫花”、《孽海记》“思凡”和京剧《汾河湾》这些清代已成型的戏曲名段归入徐志摩名下。几段唱词均采自1927年的《上海妇女慰劳会剧艺特刊》(以下简称《特刊》)。1927年5月,一批国民党将领夫人和名流发起上海妇女慰劳前敌兵士会,为北伐将士募捐。7月组织游艺大会,8月又在中央大戏院举办剧艺会,演出昆曲和京剧,陆小曼是主演之一。《特刊》即是为8月的演出编制,妇女慰劳会摄影干事黄梅生称《特刊》筹备仅有一星期,徐志摩“除了担任编辑外,还做文章,整理戏辞”。此处“整理”指整理成可供排印的文稿,并非重编戏辞之意。

这几出昆曲折子戏,清中叶的大型戏曲选本《缀白裘》已有收录。晚清王锡纯编辑、李秀云拍正的《遏云阁曲谱》参考了《纳书楹曲谱》的清宫谱和带有宾白、科介的《缀白裘》曲词,加以校订,成为一套博采众长的戏宫谱,是清季到民国通行的演出本。《遏云阁曲谱》光绪癸巳仲冬(1893)由上海著易堂书局印行,1函8册,1920年还发行过一套2函12册的版本。将《特刊》收录的昆剧曲词与著易堂1920年版《遏云阁曲谱》对勘,一共只有10处异文,均系鲁鱼亥豕性质,如《思凡》中“在眠里梦里都叫过”,《特刊》作“在眼里梦里都叫过”;“塑得来好装严也”,《特刊》作“塑得来好庄严也”,足见徐志摩使用的底本即《遏云阁曲谱》。

著易堂1920年版《遏云阁曲谱》。

京剧《汾河湾》清末由谭鑫培、王瑶卿搭档唱红后成为流行戏目。早期戏文无定本,戏曲史研究者刘守鹤1932年发表《汾河湾之历史的转变》,自述曾搜集不同时期各地的《汾河湾》剧本,仅在北平一地便“得到十一个本子,总没见两本一字一句全相同的”。徐志摩也应是照现成脚本抄录,与1925年高亭唱片灌录的《汾河湾》中谭派须生言菊朋的唱词相比,仅有几处不影响句意的措辞变化,如“丢下了仁贵无处生存”,《特刊》作“撇下了仁贵无处存身”;“幸喜得狼烟一扫净”,《特刊》作“幸喜得狼烟俱扫尽”。

二、来信自然也是伪托

新增的《致韩慕孙》一函,截取自1932年10月《论语》杂志发表的《志摩与我》。作者署名“韩慕孙”,自称徐志摩早年在北大的同学兼同乡,徐志摩撰写的诗文总是先请他过目指点。“韩慕孙”也在报刊发表过小说和诗作,徐志摩曾来信盛赞:“效文兄,像你这种Lyrical的天才,西方只有雪莱能够望你的项背,勉之哉!”1931年夏,二人又在上海聚首,徐志摩邀其向自己主办的《诗刊》投稿,断言“我知道你要是肯努力,将来在中国文学史的地位一定是不朽的”。徐志摩遇难前不久,还到“韩慕孙”家翻阅他的诗集,感叹“像你这个才是真正的诗!我那些比起来简直是一钱不值”。文章貌似在怀念徐志摩,实则通篇借徐志摩之口吹嘘自己,行文一本正经中暗含讽刺,是典型的“论语派”幽默小品文。“韩慕孙”只是攀附名流、自抬身价者的化身,实无其人,所谓徐志摩来信自然也是伪托。

文末还附有《论语》主编林语堂与“韩慕孙”的通信,“韩慕孙”想将标题改为“我与志摩”,林语堂则建议再写出“效文哥的籍贯,生日,年龄,出处,学历,子女几人,牙齿几枝”,更表明此文是编者心知肚明的笔墨游戏,或即林语堂自撰。但此文发表时便有读者信以为真,质疑《论语》为何会刊登这样的东西,曹聚仁在《〈论语〉与幽默》中评论道:“‘幽默’就怕碰上了‘老实人’,把正面文章看反了,又把反面文章看正了,他们那么一老实,就把一点儿轻松的空气搅糟了。”

三、盗用徐志摩名义

新增的《〈海外仙山记〉序》落款“老衲志摩”,通篇用出家人口吻,向“诸旃[檀]越”指示通往极乐世界的捷径是“戒偷盗邪淫,屏除贪嗔痴业,广种福田,勤修善果”,文辞、见地皆很庸俗。《海外仙山记》又名《续西游记》,作者懒残即钟吉宇,出版过《女学生外传》《江南酒侠传》等通俗小说,1931年在来岚声创办的小报《世界晨报》任主编。《海外仙山记》由来岚声的震华书局印行,坊间有两套初版本,均署“懒残生著,太玄法师校阅”,一套版权页写明1931年8月付印,9月出版,序言部分无页码,正文页码用数字标在底部;另一套为1931年12月付印,1932年1月出版,序言有数字页码,正文带有题图,页码用汉字标于侧边。两套的序言部分装订次序不同,按页码排序,序言依次是“徐朗西先生序”“虞洽卿先生序”“王晓籁先生序”“蒋伯器先生序”“王锦南先生序”“赵苕狂先生序”“俞肇桐先生序”“徐志摩法师序”“了凡法师序”“太玄法师序”“自序”。其中太玄序落款“辛未仲冬中浣”,了凡序落款“辛未季冬中浣”,后者即农历十二月中旬,公历1932年1月17日至26日,表明该书实际出版应在1932年1月后。

《海外仙山记》“徐志摩法师序”。

“老衲志摩”序称“方外友懒残居士,精探三昧,著作等身,近出《海外仙山记》相视”,但徐志摩与上海小报文人不属同一圈子,关系并不融洽。该书问世时,徐志摩已于1931年11月19日身故。这篇不伦不类的序言应是书商假借徐志摩名头,故而作序的其他时人都称先生,已作古人的徐志摩成了“法师”。“太玄法师”序说“老衲太玄法师谨序数行”,竟将自称与尊称混用,也应系杜撰。

四、误收古人题跋

更多误收的情况,是将近年现身的手稿不加辨识地当作真迹。《远山》置于卷首的是一首绝句《题小曼山水画》:“蛮姑老笔气清苍,无限江山入混茫。曾向鸥波窥画诀,毫端截取郭河阳。”编者从当代收藏者披露的图片录出,系于1931年。此诗作者实为清代文人李葆恂,收入《无益有益斋论画诗》,原题《题唐棣江山无尽图》,首句作“子华老笔气清苍”,指师法郭熙(郭河阳)的元代画家唐棣(子华)。编者采信的那幅画作左上角署“小曼写于曼庐”,钤印“小曼长乐”,右半部题此绝句,落款“志摩”,钤印“摩曼”。画面主调为暖色,轮廓鲜明,前景有山石树木,林间楼阁,当中一人牵马过桥,远处一角群山起伏,整体视觉效果与诗中意境大相径庭。

陆小曼早年在法文学堂学过油画,后来又向陈半丁学国画,能画花鸟,1931年师从贺天健学习山水,立志致力于绘画。1931年4月1日,徐志摩在信中鼓励陆小曼,望她能有毅力下苦工,持之以恒,“此时只顾培养功力,切不可容丝毫骄矜”。同年6月,他将陆小曼仿董其昌的山水长卷带到北平装裱,请名流题跋,从习画多年的凌叔华口中得到的评价是原卷太差,建议陆小曼多看佳作。在徐志摩生前,陆小曼初出茅庐,作品寥寥,专研绘画并有所成,是徐志摩身后之事。即使徐志摩曾为陆小曼题画,以他一贯的态度也不会用“老笔”来形容,比附赵孟頫(鸥波)、郭熙两大家更不得体。

1924年冬徐志摩手书《牡丹亭》赠陆小曼,收入《曼庐墨戏》。

1965年陆小曼病逝前,将身边存留的画作和师友手迹赠予堂侄女陆宗麟,后来又由陆宗麟之子邱权继承。2020年,邱权在上海举办“曼庐墨戏——陆小曼的艺术世界”展览,首次公开了这批遗物,并印成图册,其中收有徐志摩题写的扇面和手书的曲词。图册还将陆小曼的书画印钤拓收录,20方印蜕中,便有“小曼长乐”,系治印名家陈巨来刻制。两相对比,编者采信的幅画作上的“小曼长乐”钤印与原印有明显差异,“曼”字的笔画尤其生硬。2024年1月,拍卖会上出现了另一幅带有“蛮姑老笔气清苍”题诗、落款“志摩”的陆小曼画作,与编者采信那幅的字迹近似。可见有书手熟练掌握此类风格,能源源不断产出新的“徐志摩手稿”。

六、鲁迅跻身志摩全集

金黎明、虞坤林整理的2017年版《徐志摩书信新编》新增书信中有一通《致景平》,系于1930年,全文如下:

景平兄:昨天上午寄出一包书并一封信,下午即得五日的来信。我想如果再等信来而后写,恐怕要隔许多天了。所以索性再写几封明天付邮,任它和前信相接,或一同寄到罢了。徐志摩 七月十二日

编者认为“景平”或系“仲平”之误,指时在中华书局编译所供职的左舜生。《远山》和2019年版全集中,此信落款变为“志摩”“九月廿一日”,编者注称“据藏家提供手迹复印件”。但这段内容就是照搬自鲁迅1926年11月9日给许广平的信第一段,《两地书》编号“七一”。作伪者将“广平兄”改成子虚乌有的“景平兄”,竟能成功骗过多位学者,让鲁迅跻身徐志摩全集,令人咋舌。

七、无法自圆其说的漏洞

《徐志摩书信新编》还首次辑录了一通《致李平》,未系年:

孤帆我兄:中社成立,适弟在宁,不获雅与其盛,怅怅何似!社址不知何日落成,亟盼之矣。适之已北去,但不久即归。兄何时有暇?拟趋候一谈。志摩敬候 星四

编者注称“摘自原件”,但未说明原件出处。罗烈洪编《徐志摩墨迹(增补本)》于2020年出版,新增“经专家论证鉴定”的八十余幅手稿,此信也在其中。手迹显示,第三句应为“不获躬与其盛”。2018年,金传胜撰《徐志摩的两封书信》考释致李孤帆信写于1930年12月,2019年版《徐志摩全集》也系于这一时间。金传胜指出,“适之已北去,但不久即归”对应的史实是,胡适1930年11月28日(周五)举家离开上海,迁居北平,1931年1月初又到上海,参加中基会董事会议。1931年1月12日胡适日记有李孤帆在中社请吃饭的记载。“社址不知何日落成”说明此信写在中社开幕前。1931年元旦,中社举办开幕典礼,蔡元培、褚民谊等多位名流到场。1930年12月30日《申报》刊有报道《中社内容之一斑》,介绍中社社址位于威海卫路150号,是一座三层建筑,现有社员三百余人,汇集了艺术家、实业家、银行家、律师、会计师、工程师、大学教授等“中级人士”,以改进社会为宗旨。故此信应写在1930年12月的周四,即12月4日、11日、18日或25日。表面看来这是合理的考证,但却有无法自圆其说的漏洞。

1930年12月2日,《申报》《时事新报》报道,旅欧归来的汪亚尘、荣君立夫妇将于12月5日至18日“在威海卫路慕尔鸣路口百五十号中社俱乐部举行展览会”,陈列二人在欧洲的八十余幅写生和四十余幅临摹的名画。可见中社俱乐部至迟12月2日已建成,可用来布展。画展由李石曾、蔡元培等四人联名发起,12月5日在中社如期举办,延至21日闭幕。12月12日,汪氏夫妇在中社设宴款待画展发起人和文艺界、新闻界好友共五十余人,徐志摩和李孤帆都在场。12月31日,中社七名理事吴经熊、徐新六、俞凤韶、陈方之、岑德彰、盛丕华、李孤帆联名发出通告,称中社“筹备半载,粗具规模,兹定于二十年元日开幕”。《致李平》设定的胡适北去、中社成立后社址尚未落成,与真实历史相悖。此外,中社理事吴经熊和徐新六皆是同徐志摩往来密切的好友,社址竣工的消息,徐志摩当会第一时间得知,本不必向李孤帆询问。

八、全不似徐志摩手笔

《远山》辑佚一通出自2013年拍卖会的无上款书信,释文作:

今日下午与端公为朝阳烟事相对生愁,晚间驱车适往,冀稍贡劝慰。入门有寇遐之狗对客狂吠,登堂则太太老爷相对,方城气韵祥霭得未曾有,不禁欣诧或于大笑意者。宫妮北极之行已收殊效,且闺中唇舌忍怨无常。我辈枉作杞人,不当拊掌大噱邪。案头有丽琳长函,首数行极状相春之意,不期海外仲连万亦及时而现,但愿一切坎坷自此平易,亦今秋一段佳话也。

承孟老带回寒衣,至深感念。后日有飞行之便,南去三五日即回,再图良晤,匆匆不及见矣。爬山,熬夜,吃蟹之劳,已颇消解否?为念。志摩 六日

2013年拍出的无上款“志摩”手札。

对照原图,“驱车适往”应为“驱车遄往”,“或于”应为“几于”,“忍怨”应为“恩怨”,“万亦”应为“乃亦”,首段末句宜断作“登堂则太太老爷相对方城,气韵祥霭,得未曾有,不禁欣诧,几于大笑”。“飞行”“南去”对应的情境是1931年徐志摩只身在北平任教时,但“朝阳烟事”“寇遐之狗”“宫妮北极之行”等人事不知所云,通篇支离凌乱,矫揉造作,全不似徐志摩手笔。

此札用的笺纸画有一只鸟,钤印“福丁”。印章出自陈师曾之手,“福丁”即陈师曾三子陈封雄,1917年出生。这款笺纸原由1923年初在北京琉璃厂成立的淳菁阁南纸店刻印,鲁迅与郑振铎合编的《北平笺谱》将其作为“儿童画”的代表收录,郑振铎在序言中特别提及“六龄童子陈福丁信手涂抹,独见天真,亦得付之匠氏”。《北平笺谱》当代多次重版复刻,不难找到复刻的同款笺纸来书写。

九、疑点颇多的新见手稿

新辑书信里还有一通致陶孟和、沈性仁夫妇的短札,出自2010年拍卖会,编者系于1927年:

孟和兄嫂:一路福星,为祝汪浏君今已到京,特来奉谒。初到北大,诸多不熟,希兄为介绍京友常与接谈。志摩敬候

此札写在“上海新月书店”信纸上,首句应断作“一路福星为祝”。2013年,该拍卖商又拍出另一通内容一模一样的信,用同款信纸,布局一致,字体也相似,上款变为“东岩兄嫂”,并钤有“徐志摩”印。

左为《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中的徐志摩信;右为拍场出现的致“孟和兄嫂”信。

2009、2010年、2023年拍场上还出现过三通徐志摩给陶孟和夫妇的手札,均言之有物,语言和书法风格与徐志摩其他书信相符,应为真迹。与此相比,这通“孟和兄嫂”的语气显得过于严肃,书法也过于工整。“兄嫂”“一路福星”等字的运笔,同1931年7月16日徐志摩致胡适信中的可靠笔迹“适之兄嫂:一路托庇福星”相去甚远。陶孟和1914年到北大任教,1920年1月17日当选教务长。汪浏1919年8月考入北大预科,1920年1月27日《北京大学日刊》发布了他申请休学的消息。汪浏后转入复旦毕业,赴德国深造,获波恩大学博士,1927年8月4日《新闻报》报道他留学归来,“日前抵沪”。论名分,汪浏是陶孟和的学生,并非“初到北大”,本无须徐志摩引荐。而就在汪浏回国之际,1927年8月6日,张作霖的安国军政府下令将北京九所国立高校合组为国立京师大学校,包括陶孟和在内的一批教授不愿与之同流,纷纷离去。流传有序的徐志摩作品从未提及汪浏,二人的轨迹交集不多。托陶孟和关照汪浏一事,很可能只是向壁虚构。此类颇有疑点的新见手稿,不宜轻率入集。

韩石山高度肯定了《远山》的辑佚成果,在序言中表示“拾遗补缺,是一项基本的学术训练,也是一项高尚的学术事业”。或许还应补充一句:从事辑佚工作,辨伪亦为不可或缺的基本训练。(小标题为编者所拟)

王蔚

责编 刘小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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