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 |「誰最中國」
封图 |「青山与鸟」
首图 |「初夏慕溪」
他十二岁成为神童，混迹官场二十年，四十六岁下狱。
出狱后，他成了一名江湖算命先生，从此孑然一身，江湖飘零。
他在人到中年，正当花好月圆，功成名就的年纪跌入人生谷底。却又在那人生的最低处看到了最曼妙的风景。于是他将他看到的一切画了下来，为后世留下了最灿烂的一笔财富。
他留下的那幅画，叫《富春山居图》。
没错，他就是元四家之首，「大痴」黄公望。
图 | 《黄公望画像》
黄公望为什么要给自己取号「大痴」？
据说，黄公望常在夏天月夜的晚上坐船游湖，船尾巴上用绳子拴着很多酒瓶。他怕天气太热，酒放得太久发酸。把瓶子泡在西湖和富春江的水里，保持冰凉。
船行至一个月光特别好的地方，黄公望想喝酒了，他跑到船尾一看，发现所有的酒瓶都不见了。原来一路勾勾绊绊，岩石激障勾断了系酒瓶的绳子。
图 | 青山与鸟
黄公望不但没有恼怒，反而是坐在月光下哈哈大笑，有人听到他的笑声说：“声震山谷”。
有时候，他又呆呆地坐在淞江出海口写生，看“激流轰浪”，大浪打在石头上，雪涛飞溅，一坐就是半晌。暴风雨来了，大家劝他赶快走，他不但不走，反而拿出画具，记下风雨和波涛的拟态。
只有这样的人才能成为好画家。
图 | 新向芽RAY
「痴」，大概是最难翻译的汉字之一了。外国人常常会理解成「笨」。张岱说：“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一针见血。痴是一种执着，是知其不可而为之，是无怨无悔，非理性的一种爱。
图 | 黄公望《天池石壁图》局部
元朝“儒林四杰”柳贯为黄公望的《天池石壁图》题长跋。柳贯对黄公望极其欣赏，将他视作神仙般的人物，称他是“大痴小黠俗所诃”。
大痴心的人，需要放下很多的小聪明，世俗不了解的黄大痴，柳贯却了解。
柳贯官至翰林待制，相当于今天的中科院院长，却为了一个没有官位，在路边算卦的老人的画题字。换作今天，我们之中又有几人能做到？
那么这位「大痴」黄公望，到底有着怎样的人生经历呢？
黃公望本名陆坚，年幼时被黄姓商人收养，“其父年九旬时方立嗣，见子久乃云：黄公望子久矣”。这位养父大概非常挑剔，一直到了九十多岁才找到满意的养子。
黄公望《富春山居图》的落款和印章
黄公望年少聪颖，在养父家受到了良好的教育，一早显示出极高的绘画天赋。
时人这样评价黄公望：“公之学问，不在人下，天下事无所不知，薄技小艺亦不弃，善丹青，长词，落即成，人皆师事之，尤能作画。”
元蒙废科举制，南宋文人读书出仕的老路被堵死。“少有大志”的黄公望成年后，没办法通过科考做官，最好做了一名小吏。
后来黄公望的领导因贪污获罪，黄公望也受牵连下狱。这一年他四十六岁，在官场已经辛苦耕耘了二三十年。
元朝短命，只有九十多年，与财政腐败有着直接的关系。
元世祖忽必烈在位三十五年，前后四任宰相都以替他敛财为重任。《元史》称当时“贪刻用事，富民黠吏，并缘为奸……于是人不聊生，盗贼并起。”
黄公望的上司章闾极有手腕，一度靠近元朝权力中心，连赵孟頫都不得不出来与他应酬。
黄公望四十五岁时，章闾为取悦皇帝，建议元仁宗征粮。征粮引发了暴乱，黄公望的上司被停职下狱，他自己也受到了牵连。
图 | 青山与鸟
我们无法妄断，当时的黄公望是出于攀附权贵的目的，还是怀抱着自己的从政理想，在不知情的状况下做了贪官的帮手，又或是随波逐流、与时浮沉。
在元代那样的世风之下，每个人都在营役着如何不被别人吞噬，试问谁能跳出全局？
但我们能肯定的是，这次下狱经历给黄公望的人生带来了质的转变。辛苦谋官几十载，最后却锒铛入狱，这段经历无疑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冲击。
他的人生塌方了。
《富春山居图·剩山图卷》黄公望
古代坐牢是比死亡更严酷的刑罚，是对人的精神和身体双重的折磨，在狱中死去不是新鲜事。
幸好黄公望艰难地在监狱里活了下来。出狱后他做了两件事，一是加入全真教，从此“卖卜为生”；二是投身于他热爱的绘画之中。
《富春山居图·无用师卷》局部
蒋勋说，如果有可能，他人生中最想做的两个“功课”，一是坐牢，二是算命，这两门功课黄公望都做了。牢狱的苦吃过了，众生的相也看到了。
他坐路边看人来人往，看见了芸芸众生的喜怒哀乐，甜蜜痛苦，伟大和平凡；而不再是官员和权贵们的觥筹交错、冠盖如云。
从低处看世界，才真的看懂了世界。
图 | 初夏慕溪
在人生后半段的修行和思考中，黄公望终于学会与伤痛和解，从利欲的洪流中脱身。他当然不是从五十岁才开始第一次提笔学画的，但他五十岁之后的画，是真真切切跟之前不同了。
这跌宕起伏的人生经历，让他触摸到了绘画的生门，也开启了一条自我解析之路。
黄公望七十三岁作《天池石壁图》，七十八岁为倪瓒《春林远岫小幅》作题，感叹自己老眼昏花，手不应心。第二年，黄公望应好友邀请，开始画《富春山居图》，一画就是六七年，画完没几年他便去世了。
画为心印，以手画心。不同于西方天才的早熟与爆发力，东方艺术是成熟而苍老的，浸润过人生的起起落落，延绵而包容。
《富春山居图》局部
黄公望以画为文，表达他的思想和内心。
以音乐做比，大部分的中国绘画无法比喻为交响乐，只能是小品。但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却足可比作东方版的《命运交响曲》。只是黄公的乐曲如经年醇酒，淡中有浓，一开始并没有太大的震撼力，但在不知不觉中你会被他的布局迷倒。
近看中央的崇山峻岭，气魄雄伟；山间弯曲，幽明深邃。远看山野连绵不断，婀娜多姿。这是黄公的桃花源啊！
垂钓者
这是经历了山程水路的艰险，入狱坐牢，流离失所，找到的一汪安歇之处。他来到这座山，这是富春江沿岸群山中的一座，他感恩，他感动，于是他画下人的一生中有不息的小流，不稳定的沙洲，脆弱的小树丛，这些代表了生命中的软弱。
放眼湖上，内湖涵容宁静，外湖波涛浸峭，山上有粗壮的松，垒垒的巨石，江水拍浪，倒塌的山直冲江水，这些是人生的起落盛衰。
拄杖者
而他自己就是亭子里那悠闲看鹅的读书人。
他通过画告诉我们，他是亭中的休憩者，是行走在桥上的拄杖人，虽然老了，行动不方便了，也要坚持拄着杖走到对面去，最好可以划一叶小舟在水上遨游，垂钓也可以。如果有力气，再担些农产品进城去交换生活物品……
凉亭里看鹅者
中国画的美，不仅在于描绘自然，还在于笔墨本身。“不为物役，不被法拘，以最简单的黑白语言，传达出最深切的感受”。
黄公望做到了，他的画，如同他的一生，九曲跌宕，最终复归原始淳朴。与其说他痴，不如说他在诚实地完成自己的生命。
黄公望的一生，是充满遗憾的一生。但还好，他有《富春山居图》。他可以生生世世永远藏在他的画里，在他的桃花源中，与我们见面说话。这又是最大的圆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