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
"爸,锅底开花了,咱家可咋办啊?"我望着锅底的大窟窿,愁得直挠头。
大雪纷飞的日子,这可真是雪上加霜,全家人的饭食都指望这口锅。
那是1986年的腊月,北风呼呼地刮,零下二十多度的天气冻得连鸟儿都不敢出门,村里的老柳树在风中摇晃,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我家那口伴了十多年的铁锅底冒了个大洞,全家六口人的日子一下子陷入了困境。
我看看锅,又瞅瞅躺在炕上的妈,心里直打鼓,这日子可咋过呀。
老房子的土墙缝里漏着风,烟筒外头挂着冰凌,屋里屋外像是连成了一片。
炕上蜷缩着我那患了风湿病的妈,去年秋收时,她淋了场秋雨,这病就缠上了她,疼得直掉眼泪也不肯吱声。
妈瑟缩着身子,望着锅底的窟窿直叹气:"这可怎么熬到年关啊?你爸刚从砖厂开完工资,钱都给我抓药了,这可咋整啊。"
老爸搓着冻得通红的手,嘴唇冻得发紫,眯着眼睛说:"别着急,听说村东头来了个补锅匠,明儿个我去找他来看看。这不还有半个月就过年了嘛,咱总不能饿着肚子过大年不是?"
一大清早,鸡还没叫,老爸就顶着寒风出了门,脚底的积雪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快到晌午时,他领回来一个裹着打了补丁灰色棉袄的年轻人,说是叫杨建军,是从邻县来的补锅匠。
杨建军背着个掉了漆的工具箱,脸冻得通红,搓着手哈着气,可那双眼睛亮亮的特别有神,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干劲。
"大爷,这锅我瞧了,能补,"杨建军蹲在锅边仔细检查,手在锅底摸来摸去,"就是得费点工夫,得把整个锅底都加固一下,不然补了这儿,别处又该漏了。"
妈强撑着病体从炕上起来,看他年纪轻轻就出来闯荡,衣服都是补丁摞补丁,心生怜惜:"大冷天的,先喝碗热汤暖暖身子。你这孩子,外头冷成这样,手都冻僵了吧?"
杨建军连忙摆手:"大娘,您歇着,我自个儿来就成。您这腿脚不便,可得保重身子,我这就去烧火。"
正说着,我二姐李巧云推门进来了,她从纺织厂请了假回来照顾妈。
纺织厂里活重,工资低,可好歹是个铁饭碗,二姐每月工资都往家里寄,连件像样的新衣服都舍不得买,就穿着厂里发的蓝色工作服。
她端着热气腾腾的白菜炖豆腐进屋,一眼就看见了蹲在锅边认真检查的杨建军。
我注意到二姐的手微微颤了一下,碗里的汤差点洒出来,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
"小杨啊,你今年贵庚?"老爸从怀里掏出那个陪了他二十多年的旱烟袋,装模作样地问。
"二十三,"杨建军老实答道,说话时眼睛偷偷瞄了二姐一眼,"从十四岁就跟师父学手艺了。"
"家里人呢?"老爸接着问,这是我们村相亲时必问的话。
"就剩我一个,爹娘去得早,从小跟师父学手艺。这补锅的活计,跟了师父整整六年,村里村外的活都干过。"
饭桌上突然安静下来,只听见筷子碰碗的声音,空气中飘着白菜的香味。
妈忍着腿疼,硬是起身给他夹了块油豆腐:"可怜见的,多吃点。大过年的,一个人在外头漂泊,这手艺好,到哪都饿不着,以后有媳妇了就好了。"
杨建军脸一红:"也不算漂泊,哪里需要我,哪里就是家。这手艺活,干得好,一年到头也能攒些钱。"
老爸听了这话,满意地点点头:"是个实在人。"
那顿饭后,杨建军干活更卖力了,一边干活一边跟二姐说笑。
他不光把锅补得严严实实,还特意打磨了锅沿:"这样煮饭的时候锅盖就严实了,省柴,大娘病着,得多注意着点。"
二姐在一旁听得认真,时不时给他递个工具,配合得天衣无缝。
从那以后,杨建军三天两头就往我家跑,说是帮村里人补锅,可我分明看见他的眼神总往二姐身上瞟。
二姐也不知怎么了,老往院子里跑,说是晾衣服,可衣服都快晾掉了色,就是不肯进屋。
村里开始有人嚼舌根,说补锅匠配不上我二姐,说二姐是纺织厂的工人,怎么能嫁给个补锅的。
里正家的媳妇还特意来说媒,说镇上供销社的会计看上了二姐:"多好的机会啊,能进城,以后就是城里人了,天天坐办公室,多体面。"
妈躺在炕上叹气:"巧云啊,你也二十二了,要不考虑考虑?供销社多体面,以后还能调到县里去。"
谁知二姐红着脸说:"我觉得当补锅的也挺好,起码是个手艺人,不偷不懒。再说了,人家杨建军多实在,每次来都给咱家修这修那的,一分钱不要。"
那年冬天特别冷,可杨建军的手艺热了起来,他不光会补锅,还会修自行车、缝纫机。
渐渐地,连隔壁村的人都来找他,都说这年轻人手艺好,人又实在。
春节前,他居然学会了开拖拉机,在乡里运输队找了份活,一个月能挣四十多块钱。
"这孩子有出息,"老爸看着杨建军开着拖拉机来送年货,乐呵呵地说,"人要有个奔头,不能光守着一个手艺,得往前看。"
1987年开春,杨建军置办了一身新衣服,郑重其事地来我家提亲。
他特意找了个修车师傅做媒人,还买了两斤水果糖,那可是当时最稀罕的东西。
村里人都说我家二姐是傻的,放着城里工作不要,偏要嫁给个补锅的,这不是往后退吗。
二姐却说:"他心里有我,手上有活,日子一定会红火。你们知道不?他每次来,都会偷偷给咱妈捶腿。上个月,他把修车挣的钱都拿来给妈抓药了,这样的人,比那些嘴上说得好听的强多了。"
成亲那天,杨建军给二姐买了条鲜红的围巾,还有一对银手镯,足足花了他小半年的积蓄。
二姐笑得像朵花,说这是她收到的最贵重的礼物。
可我知道,更贵重的是杨建军攒了大半年的钱,给妈买了风湿药,还给爸添了件棉袄,给我和弟弟妹妹都买了新鞋。
"傻小子,钱都花在我们家了,"老爸红着眼圈说,"以后可得好好过日子。"
"爸,您就是我亲爸,"杨建军咧着嘴笑,"以后我和巧云一定孝顺您。"
日子就这么红火起来,杨建军白天开拖拉机,晚上修车补锅,二姐也辞了纺织厂的工作,跟着他一起忙活。
1988年,二姐生了个大胖小子,杨建军高兴得请全村人吃饭,还特意买了两挂鞭炮。
1990年,他们的女儿出生了,更让这个家添了许多欢笑,杨建军抱着闺女,眼睛里都是疼爱。
杨建军干活更卖力了,渐渐在镇上开了家修理厂,生意越来越好。
每次看到街坊邻居来修东西,他总是特别热情:"大爷,这活我给您免费做了。""婶子,您骑车小心点,我给您把车闸调紧些。"
二姐也跟着忙里忙外,日子虽然不算富裕,但过得红红火火的。
2023年夏天,我回老家收拾房子,在厨房角落翻出了那口补过的铁锅。
锅底的补丁还在,黑黝黝的,特别扎实,就像杨建军的为人,朴实可靠。
我忽然想起,前几天二姐住院,杨建军守在病床前寸步不离,就像当年补锅时的专注。
"姐,还记得那年冬天吗?"我握着二姐的手问。
二姐笑着说:"咋能忘呢?那口破锅,补好了我的姻缘,也补好了我的人生。"
"那你后悔不?当初放着城里工作不要,要是去了供销社,现在没准都是科长了。"
"傻话,真心换真心,哪有后悔的道理?你瞧杨建军,这么多年,对咱家,比亲儿子还亲。咱妈生病那会儿,他天天背着去医院,一背就是仨月。"
看着二姐和杨建军的银发,我忽然明白,平凡人的爱情,就像那口补过的铁锅,经得起岁月的敲打,耐得住生活的煎熬。
它不华丽,但特别耐用;不完美,却最长久。每一道补丁,都是生活留下的印记,也是感情加深的见证。
如今,那口老锅还在杨建军的修理厂里挂着,成了他们的镇店之宝。
每次有人问起,杨建军总是笑着说:"这可是我这辈子补得最值的一口锅。"他说这话时,总是深情地看着身边的二姐,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寒冷的冬天,回到了那个温暖的厨房,回到了他们故事的开始。
那些年,我家的破锅补好了,二姐的姻缘也成了,原来幸福就是这么简单,不在乎你有多少钱,不在乎你是什么身份,只要两颗心贴得够近,寒冬也会变成暖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