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世界的目光都聚集到了叶夫根尼-普里戈任身上——这位62岁的雇佣兵集团首领，曾经作为普京的心腹、带领着俄罗斯的“尖刀”部队为全世界熟知。一夕之间，他突然“起兵叛乱”，引发了乌克兰战争爆发以来俄罗斯最大的内部危机。

普里戈任到底是何许人也？又如何从一名出身草根、曾蹲过监狱的盗窃犯一步步走到今天？

2017年的一天，一辆黑色的装甲车停在了圣彼得堡的瓦格纳集团总部外。当负责人叶夫根尼-普里戈任到来的消息传开后，大楼里一片寂静。

瓦格纳集团是一家私营军事公司，这类组织在俄罗斯被认为是非法的，所以明面上这家公司并不存在。一间会议室里正在开会，普里戈任径直走了进去。他形象很威严：50多岁，光头，眼神阴沉，体格粗壮。普里戈任日常行事很低调，这栋大楼里绝大多数员工从来没见过他的正脸，以至于当天参会的一名初级管理人员没认出他来。目睹了这一幕的一位前雇员说，那个年轻人起身介绍自己的时候，普里戈任一直是盯着他，然后把他带到走廊上，狠狠打了他的脸。

今天，很少有俄罗斯人会认不出普里戈任。瓦格纳已成为世界上最知名的雇佣军，其领导人也成了俄罗斯在乌克兰战争中的代言人。他与国家军方机构公开对抗，让世界难得地看到了通常会被隐藏起来的权力斗争。尽管他试图取代国防部长谢尔盖-绍伊古的努力失败了，但他仍然是俄罗斯政界无法忽视的强大势力，这部分归功于瓦格纳在社交媒体上建立的庞大粉丝群。

尽管普里戈任声名显赫，但他在克宫权力结构中的地位仍不明确。瓦格纳在军方系统中的定位模糊不清，使政府对该组织在乌克兰的战争行为有了推卸责任的空间。一些年轻的俄罗斯人认为，普里戈任是一个被腐败和无能的军方背刺的英雄。也有一些人则认为他只是一个幸运的黑帮头子，或者说是一个战争工具，当战争结束或没有利用价值的时候可能就会被抛弃。还有一部分人觉得他会竞选俄罗斯总统。普里戈任本人对其未来的雄心壮志守口如瓶，但看起来他越来越有可能在这个国家的未来里扮演重要角色——如果他能在俄罗斯精英阶层的政治斗争中幸存下来。

在监狱里成长

叶夫根尼-维克多罗维奇-普里戈任生于1961年，一出生就获得了在苏联时代相对良好的人生开端。他在列宁格勒（现在的圣彼得堡）的62体育寄宿学校就读，这是一所经常培养奥林匹克运动员的著名学校，如果不是因为受伤，他可能会成为一名职业滑雪运动员。

1979年，18岁的普里戈任因偷窃被判处两年缓刑，留下了作为罪犯的第一个印记。缓刑期间，他又实施了一系列的盗窃。1980年2月，普里戈任和同伙闯入一间公寓，偷走了一个花瓶、一个餐巾架和六个酒杯。

一天晚上，普里戈任和他的同伙出去庆祝，又偷了250卢布。据该团伙一名成员供述，他们尾随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来到街上，其中一个人向她要了一支烟。当她打开手提包时，普里戈任从后面勒住了她的脖子。女人开始尖叫，普里戈任更用力地抓着她，她昏了过去，瘫倒在地。一名同伙拿走了她的名牌靴子，普里戈任扯下了她的金耳环。

那一年他刚满20岁，法院判处他13年监禁。监狱是无情的地方，也是普里戈任度过漫长成长岁月的地方。在监狱里，普里戈任学到了很多有用的技能，帮助他出狱后在百废待兴的俄罗斯迅速崛起。

一跃成为“普京厨师”

普里戈任于1990年被释放，当时他已接近30岁。他说他人生的新起点是从在列宁格勒卖热狗开始的。“我们在公寓的厨房里做芥末酱，一个月赚了1000美元，卢布堆积如山，多得我母亲数不过来。”很快，他拿卖热狗赚到的钱开始经营餐馆。他拥有的两家餐厅，一家位于圣彼得堡历史悠久的海关大楼地窖里，由一位英国厨师长经营；另一家在一艘改装过的游船上，曾是个迪斯科舞厅。

按普里戈任的说法，他的成功来自于努力工作。俄罗斯前寡头米哈伊尔-霍多尔科夫斯基称，事情不止于此。圣彼得堡的餐饮界是和犯罪组织勾连在一起的，很难想象普里戈任在这样的环境里不会遇到黑帮分子。他还与其他人合伙开了一家地下赌场。普里戈任圈子里的成员记得，负责赌场等事务的副市长突然有一天来他们餐馆里吃饭，这位副市长的名字是弗拉基米尔-普京。

普京上台后，普里戈任也趁势而起，一跃成为盛大国家场合的首选餐饮供应商。这个角色让他获得了“普京厨师”的绰号，也让他有机会接近这个国家最有权势的人，以及世界各国领导人。

研究瓦格纳的专家坎迪斯-隆多认为，普里戈任的餐馆老板角色并非微不足道。普京上台时还是个政治新手，会用奢华的宴会来“讨好”其他国家元首。这对普里戈任来说并非易事，他必须与俄罗斯短缺的食材和糟糕的美食声誉作斗争。但他做到了，他用传统食材成功制作出了优雅的菜单。当布什来访时，普里戈任提供了阿斯特拉罕西红柿配香醋、小龙虾配醋栗果酱、炸鱼配萝卜和小西葫芦。

在克里姆林宫，厨师是一个能获得绝对信任的职位，因为俄罗斯政治投毒的传统由来已久。一位前美国情报官员表示，在克里姆林宫，官方厨师的作用比其他地方都要重要：“你必须真的信任你的私人厨师。”普京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这一点，因为他的祖父曾是斯大林的私人厨师。

根据隆多的说法，那些为领导人及其核心圈子提供服务的人可以走得很远。“圣彼得堡的富人和权贵们的司机、管家、女仆、厨师，地位都非常高。”普里戈任因此获得了向学校、监狱和整个俄罗斯军队提供餐饮的合同。这为他积累了大量的财富，更重要的是，他保住了普京的信任。

成为瓦格纳集团领导人

马拉特-加比杜林是瓦格纳集团中为数不多愿意接受采访的人，他是一位1993年退伍的老兵。离开伞兵部队后，他试图当保镖，却射杀了一个西伯利亚的黑帮，为此被判三年监禁。出狱后，一位老战友告诉了他瓦格纳的存在。他报名参加，之后随雇佣兵团先后在乌克兰和叙利亚服役。

加比杜林说，2016年，他在叙利亚与一伙圣战分子交火时，一次爆炸把他抛到了半空中。他什么都听不到，眼前的一切开始模糊，唯一的感觉是几十块弹片撕裂肉体带来的疼痛。他在医院里昏迷了两个月，再次醒来时，有人递给他一个电话：“我是叶夫根尼-普里戈任。”加比杜林说，这就像“被上帝拨通了电话”。普里戈任告诉他，瓦格纳集团将支付他所有的治疗费用。他还向加比杜林承诺了一枚最高荣誉奖章和一份舒适的办公室工作。“普里戈任自己从未穿过军队制服，但他把战士们视为同志。”

普里戈任是如何从一个厨师变成军事集团指挥官的，加比杜林也不清楚。他说，在早期，瓦格纳集团只被称为公司，并在世界各地部署雇佣兵，从克里米亚到叙利亚，从利比亚到刚果。在叙利亚，他们训练当地的雇佣兵，为政权充当突击部队。在利比亚，他们为一个叛军指挥官作战。在中非共和国，瓦格纳在该国内战中支持政府。

加比杜林康复后加入了普里戈任的幕僚，成为他的私人助理。这份工作让加比杜林对瓦格纳有了一个更接近的观察视角。当时的媒体报道称，瓦格纳集团的收入来自其对叙利亚油井和炼油厂的控制。但加比杜林对这种解释不屑一顾： “叙利亚的石油工业正在‘生锈’，处于一种‘崩溃状态’，瓦格纳集团在那没赚到任何钱。”

尽管有些人认为普里戈任只听从克宫的命令，但他似乎有一定的自主行动权。据加比杜林说，2018年2月，普里戈任“独自决定”派人去夺取库尔德人控制的油井，但他没意识到美国特种部队正在该地行动，这是一个重大的情报失误。当美国人看到瓦格纳进驻时，他们拨通了俄罗斯国防部的电话，想确保他们在击退瓦格纳后不会引发一场世界大战。俄国人向美国人保证，他们在该地没有派驻任何人。美国人轰炸了瓦格纳士兵，造成100多人死亡。

关于这场“灾难”是如何被允许发生的，说法不一。有人说，普里戈任得到了克里姆林宫的允许，但国防部并不承认，因为他们想借此把他炸成碎片。加比杜林说还有一个解释，是接听电话的俄罗斯官员接到了不干涉瓦格纳的命令，他只是遵守上级指示。

在乌克兰战场声名鹊起

2022年2月，俄乌战争爆发。起初，瓦格纳集团并未出现在正面战场上，引起了人们的广泛讨论。根据前寡头霍多尔科夫斯基的说法，雇佣军当时缺席是因为，他们接到命令要去暗杀乌克兰领导人泽连斯基。但是普里戈任在国防部中的对手向乌克兰人通风报信，导致这次行动的结局非常不光彩，普里戈任也因此失宠。(霍多尔科夫斯基现在是俄罗斯的反对派人物，负责在伦敦收集俄罗斯政权的情报。）

不管他们最初缺席的原因是什么，在乌克兰激烈抵抗了几个月后，瓦格纳集团的战士开始出现在那里。

2022年9月，推特上出现了一段引人注目的视频。画面显示，普里戈任在一个监狱院子里鼓励新兵。数百人站在他周围，他告诉他们：“上帝和真主可以让你离开这里，但你必须躺在棺材里；而我，可以让你们活着离开。”他们所要做的就是去乌克兰为俄罗斯而战。他抛出了一个许多人都无法抗拒的承诺：“在任何情况下，你们都不会再次回到监狱。”

很快，普里戈任几乎每天都在社交媒体上发布视频，显示他在前线身着军装。他在圣彼得堡开设了一个新的总部，一个闪亮的玻璃塔，门上有巨大的西里尔字母“pmc Wagner Group”（瓦格纳集团）。他成了克里姆林宫需要的战争代言人。

英国国防部说，在乌克兰大约有5万名瓦格纳士兵，其中五分之四是前囚犯。普里戈任决心要为他的瓦格纳集团获取荣耀。2023年1月，他宣布他的士兵已经占领了乌克兰东部的索莱达镇。“我想强调的是，除了瓦格纳的战士之外，没有其他部队参加了对索莱达的攻击。”

然后，他向更东边的巴赫穆特进发，并声称瓦格纳会自己占领该镇。俄罗斯的将军们也不准备帮忙。据霍多尔科夫斯基说，国防部长绍伊古和总参谋长格拉西莫夫都把普里戈任的人当成炮灰，他们的工作是通过走过雷区来清除地雷，通过吸引火力来识别敌人的位置。霍多尔科夫斯基说，普里戈任希望国防部能提供重炮为他的手下扫清道路，就像正规部队那样，但俄罗斯国防机构不愿意为他们供应有限的炮弹。

巴赫穆特并没有很快沦陷。普里戈任只能对在后方的国防部破口大骂，骂他们坐在后方吃得肥头大耳，他的手下却被装在棺材里送回家。俄罗斯国家电视台曾经对普里戈任大加赞赏，但今年几乎没对他进行任何关注。这表明在政治斗争中，他的敌人已经占据了上风。

但加比杜林说，普里戈任在被逼到墙角的时候是最有创造力的。“他不是一个简单的人，把他当成愚蠢的罪犯是个错误......他非常聪明，非常危险。”

5月底，普里戈任声称已经夺取了巴赫穆特，付出了2万名瓦格纳士兵的生命。他在接受电视采访的时候，攻击了国防部长绍伊古、外长谢尔盖-拉夫罗夫和其他“精英”成员，因为他们把自己的孩子送到国外，而普通俄罗斯人却把他们的孩子送到前线。他几乎对着镜头吐口水：“你们这些狗娘养的，召集你们的后代，把他们送上战场。”

莫斯科现在对普里戈任的政治野心充满猜测。尽管他有点粗鲁，但已经成功树立起了一个表演者、挑衅者和机智者的形象。当欧洲议会批评瓦格纳时，他给他们送去了一个小提琴盒，里面是一把大锤子，上面溅满了红漆。他说他会竞选乌克兰的总统。

此前，俄罗斯媒体甚至曾发表文章，谈论普里戈任担任总统的可能性。然而，6月23日夜里，情况急转直下。普里戈任称俄罗斯国防部袭击了瓦格纳的一个营地，宣布从乌克兰“回师俄罗斯”，誓言推翻俄军方高层。

普里戈任没有将矛头直接对准普京，但是普京已在电视讲话中将瓦格纳集团及普里戈任的行为定义为“叛国”。“过度的野心和既得利益导致了叛国……所有那些故意踏上背叛之路的人，那些准备武装叛乱的人，那些采取勒索和恐怖手段的人，将受到不可避免的惩罚，将对法律和我们的人民负责。”

但普里戈任似乎没有收手的意思，他随后首次直接回呛普京。“关于叛国罪，总统大错特错了。我们是祖国的爱国者。我们一直在战斗，现在还在战斗。”普里戈任说，他们的目的是把俄罗斯从腐败等现象中解救出来。

BBC曾撰文分析称，普里戈任之所以对克宫来说如此重要，是因为他们能够参与高度敏感的秘密行动。“他从不拒绝做肮脏的事。他的名誉上没有什么可失去的。普京不喜欢名声清白的人。从这个角度来看，普里戈任是一个理想的人选。”

现在，这位曾经的心腹已经站到了普京的对立面。这无疑将对俄罗斯内政及乌克兰战局造成巨大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