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到了退休证,手里那张薄薄的纸片,像是一道分水岭,把前半生和后半生硬生生劈开了。回头看看走过的路,总觉得60后这代人像是被时代匆匆捏出来的泥人,还带着没晾干的裂痕。单位组织的退休茶话会告诉我们,这一辈子已经走过了大半。

60后的小时候,黑板是用水泥抹的,粉笔灰簌簌往下掉,老师写板书时得侧着身子咳嗽。课本里印着王进喜跳进泥浆池的照片,作文本上抄的都是《谁是最可爱的人》。那时候觉得“集体”这个词特别沉,沉得能把人压出个印子来。现在看年轻人把辞职信拍在老板桌上,转身就去大理开民宿,倒像是看神话故事里的孙猴子——自由得让人心惊。
刚上班那会儿,单位发搪瓷缸子当纪念品,印着红彤彤的“先进工作者”。为了这四个字,多少人把加班当吃饭,把请假当犯罪。现在年轻人说我们“不懂生活”,可我们那代人心里揣着句话:工作不是选择题,是填空题,得拿命往里填。如今连厂区门口卖早点的都用二维码收款了,那些年熬夜手写的报表,倒成了压在箱底的旧年历。

手机支付刚兴起时,我攥着现金在超市排队,收银员的眼神像在看出土文物。儿女教我用打车软件,手指头在屏幕上划拉半天,汗津津的差点把手机摔了。他们笑话我:“妈,您这手打算盘的本事算是废了。”是啊,当年珠算比赛拿过奖的手,现在划手机屏都打滑。时代变得太快,快得连影子都追不上。

退休后去公园遛弯,总看见老头老太太们排着方阵跳广场舞。音乐放的是《最炫民族风》,脚步却还踩着生产队的节拍。年轻人拍短视频笑我们土,可他们不知道,我们这代人连笑都得讲究分寸。当年在厂里文艺汇演,唱歌要字正腔圆,跳舞要胳膊腿齐整,现在对着镜头比个心,总觉得像偷穿了别人的花衣裳。
同学聚会最怕聊孙子孙女。老张说他家小孙子五岁就会编程,老王的外孙女在直播平台有十万粉丝。我们这辈人听着像听天书——我们小时候背乘法口诀都要挨戒尺,他们现在对着屏幕喊“老铁666”就能挣钱。当年老师用红笔在我们作业本上画圈,现在年轻人在网上被点赞数圈着跑,说到底都是圈,可圈住的东西早不是一回事了。

收拾书房时翻出泛黄的奖状,“劳动模范”“三八红旗手”,金粉早就剥落了。女儿说要给我注册短视频账号,我说算了吧,我这辈子最风光的时候就是站在厂庆的主席台上,底下坐着黑压压一片蓝工装。现在满大街都是镜头,可照出来的都是碎成渣的闪光点,凑不成个整片的光。
去银行取退休金,柜员隔着防弹玻璃教我手机银行转账。想起三十年前,我还是扎着麻花辫的储蓄员,趴在木头柜台后面打算盘对账。那时候钢镚儿在铁皮钱箱里叮当响,现在钱都成了手机里跳动的数字。时代像个魔术师,一挥手就把实实在在的东西变没了,连个响儿都没留下。
有时半夜醒来,听见楼下代驾小哥的电动车嗖嗖过。我们这代人熬过的夜,是停电时点蜡烛改图纸,是守着机床等零件冷却。现在的夜被手机屏幕照亮,年轻人在虚拟世界里熬通宵。都说熬夜伤身,可我们伤的是身子,他们伤的大概是魂儿。
买菜经过小学校,听见孩子们背“春眠不觉晓”,忽然鼻子发酸。我们小时候背诗要挺直腰板,现在孩子上课可以盘腿坐垫子上。教育变得柔软了,可世界反而更硬了。当年老师用教鞭敲着黑板说“知识改变命运”,现在算法推送的短视频说“流量改变人生”。变来变去,我们倒成了卡在缝里的那代人。
现在去超市习惯带环保袋,可看见塑料袋还是忍不住叠成方块收着。这毛病改不了——我们这代人最怕浪费,连日子都要省着过。年轻人说这是“贫穷思维”,他们不懂,我们不是穷怕了,是怕对不起那些年紧巴巴的日子,还有那些年一分钱恨不得掰成两半用的情怀。
60后逐渐在时间的隧道里走过了大半程,而每个年龄段的人都是经历着隧道,从这头出发,到那头结束,走过中间的部分,前面又是阳光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