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汉高祖十一年(公元前196年),刘邦平陈豨之乱,凯旋而归洛阳。刘邦欣然问吕后及萧何:“韩信何在?速召之,彼尝言朕将兵不过十万,今当令其观吾战果之煌煌!”
吕后面有忧色,对曰:“韩信勾结逆贼陈豨谋反,臣妾与萧相国已设计诛之,并夷其三族。”
刘邦闻之愕然,心绪难平,悲喜交集。刘邦素欲保全韩信,然终未能遂愿。乃定神问曰:“可知韩信临终遗言?”
吕后恭敬答曰:“逆臣韩信遗言:‘吾悔不用蒯彻之计,乃为儿女子所诈,岂非天哉!’”
刘邦默念“蒯通”二字,初未忆及,旋恍然大悟:“此人乃韩信之谋士也!闻其后忽而癫狂,朕须捕之问明真伪。”
昔韩信者,落魄之士也,胸有甲兵,而世莫之知。秦末乱起,韩信先事项羽,为之谋士。
然项羽刚愎,不听其言。韩信志在青云,欲售其才于帝王家,既不见用于项,乃投奔刘邦。
及从刘邦入关中,韩信犹默默无闻,仅为一仓吏,且几罹死罪。幸得夏侯婴监斩,见信气度非凡,释之,并荐于萧何。
萧何与韩信深谈,大喜过望,曰:“必荐之于汉王!”
然韩信待之不耐,恐复见弃,遂夜遁。萧何闻之,大惊失色,策马追之,及于月下,此即“月下追韩信”之美谈也。
萧何归,力荐韩信于刘邦,刘邦初不悦,曰:“逃将多矣,卿独追韩信,何也?”
萧何对曰:“王欲为汉中王,固无用信;若欲争天下,非信不可与谋。且必拜为大将军,方留之。”
刘邦从之,登台拜将,授韩信大将军之职,众皆惊疑。
刘邦与韩信论兵事,韩信陈说利害,洞悉项羽、刘邦之短长,及汉家攻取关中之策,刘邦听之大喜,曰:“吾何得韩信之晚也!”
于是从韩信之计,先取关中,韩信以“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计,破三秦,定关中,仅月余。
时项羽与刘邦战,项羽以三万精兵还击,大破汉军,刘邦败走,幸得韩信力战,破楚骑,收溃卒,乃定。
自此,韩信虽为大将,犹参谋之任。楚汉相争,刘邦与项羽苦战,而韩信连战连捷,奇谋迭出:
渡河破魏,用浮筒之计;
井陉背水,以弱胜强,破赵二十万众;
又遣使说燕,燕王臧荼遂降。
未及周岁,韩信已灭四国,兵锋直指齐国。及将伐齐,忽生变故。
汉三年六月,刘邦潜至韩信寝所,趁其未醒,窃其兵符印信,易置诸将。及韩信觉,大惊失色。刘邦乃命韩信为相国,以伐齐。
此事可明二理:一者,刘邦于韩信未深信,恐其势大难制,故夺其兵;二者,韩信军中必有刘邦之内应,方能神不知鬼不觉入其卧内。
此事之后,韩信刘邦之间,嫌隙渐生。韩信本非驯服之辈,及至灭齐之战,愈显不羁。
时韩信欲进兵,忽闻齐国已降,使者来报,方知刘邦之谋士郦食其已说降齐王田广,齐国七十二城尽归汉有。
韩信正欲班师,蒯通忽进言曰:“将军勿撤!汉王未诏退兵,郦食其以口舌之功,得齐七十二城,而将军以数万之众方灭赵。将军之功,岂不如一腐儒乎?”
韩信思之,以为然。军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且齐国降情未稳,安知其不反?遂决意进兵,破齐之防,直抵临淄城下。
此举实陷郦食其于死地,齐王大怒,烹之油鼎。
韩信既破临淄,田广与楚将龙且合兵,于潍水对峙。韩信施奇谋,尽歼齐楚联军二十万,齐国遂定。
韩信势愈盛,拥兵数十万,自思功高爵卑,仅为赵相,遂遣使至荥阳,求封“假齐王”。
时刘邦困于项羽,闻韩信非但不援,反求爵,怒不可遏。然张良、陈平蹑足附耳,刘邦顿悟,乃佯怒曰:“大丈夫定诸侯,即为真王耳,何以假为!”
张良、陈平之智,刘邦之速,皆非凡人。韩信之齐,远隔汉庭,刘邦制之已难,韩信求假王,实示其未忘汉恩,犹愿为臣。
今之势,韩信助汉则汉兴,助楚则楚振。故刘邦顺水推舟,封韩信为真齐王,自此韩信由将而王,然嫌隙愈深,悲剧之种已播。
蒯通洞察人心,见韩信刘邦之隙难合,乃借相面之机,谓韩信曰:“观大王之面,不过封侯,且多凶险;然观背形,则贵不可言。”
韩信急问其故,蒯通乃言:“大王以一人之力,平四国,功高震世。今拥强兵,据齐地,附汉则汉兴,附楚则楚盛。不如叛汉自立,成鼎足之势,然后出兵以制楚汉,可成帝业!”
此言韩信非初闻也。刘邦项羽相争,昔者项羽使至,亦以三分天下之说诱之。然韩信念刘邦知遇之恩,曰:
“昔事项王,言不听,计不从,位不过执戟;今汉王授我上将军印,衣我食我,言听计从。汉王于我恩重如山,岂可背之!”
蒯通知韩信意决,乃以相面为辞,复陈前说。韩信虽心动于帝业之诱,然终以情义为重,且惧背汉之险,故辞之。
韩信虽为军事奇才,亦凡人耳,情之所系,难以全抛。且内应之事,亦令其忧,恐一旦背汉,反为所害。故韩信终未从蒯通之计。
韩信出身微贱,既无昆弟之助,亦无乡党之援,其基未固。及称齐王,唯汉王所命。权之所出,责之所归,故韩信自谓当忠于刘邦。
乃谓蒯通曰:“吾信汉王不夺吾齐也。”
蒯通窃叹:“王其知之,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言毕,佯狂而去,避韩信之祸。知韩信之舟将覆,不欲同溺也。
垓下既胜,韩信掌汉军之权,项羽遂灭。汉军欢庆之际,刘邦潜归定陶,复入齐军,尽夺韩信之兵。此可见刘邦制韩信之术,始终有备。
兵权既失,韩信唯刘邦是命。刘邦虽薄情,仍封韩信为楚王,荣归故里。然韩信之才,犹令刘邦寝食难安。陈平献计,伪游云梦,擒韩信归。
群臣皆欲诛韩信以谋反之名,刘邦不忍。念其旧情,赦而不杀,降为淮阴侯。侯爵于他人为荣,于韩信则为辱。
韩信耻与周勃、灌婴等昔日部属并列,遂称病不朝。
刘邦知其意,不加苛责,使与张良共编兵书,以尽其才。间或召韩信入宫,共叙旧情,论及兵法,韩信自谓多多益善,而刘邦不过能领十万。
刘邦笑曰:“然则何为我所擒?”韩信对曰:“陛下不善将兵,而善将将,此乃臣所以为陛下擒也。”
此皆友朋之间戏言,刘邦不以为忤。韩信虽为异姓王,刘邦仍视为己人,留之长安,以震他王。然韩信之命,终未得保,非死于刘邦之手,而殒于吕后之谋。
时汉朝嗣位未定,刘邦欲废太子刘盈,立戚夫人子刘如意。吕后为保太子,广结大臣,独韩信未附。
一日,韩信过樊哙门,见哙跪迎,呼为大王。韩信知其异,笑而不应,以樊哙乃吕后妹夫,此举实为拉拢。
韩信不为其所动,吕后遂视之为敌。及刘邦出征,吕后诛韩信,并夷其三族,诬以谋反之名。
闻韩信之死,刘邦且喜且怜。急询其遗言,吕后实告之。刘邦乃召蒯通,威以烹刑。
蒯通见刘邦,神色自若。刘邦问其教韩信谋反之事,蒯通直认不讳,言韩信不纳其计,故有此祸。若纳之,刘邦何以制之?
刘邦怒欲烹之,蒯通从容对曰:“犬固吠非其主。臣当时但知有齐王,不知有陛下。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臣之类者多矣,陛下能尽诛之乎?”
刘邦闻言,终释蒯通,实则释韩信之影也。韩信虽受蛊惑,终未行反,为刘邦定天下。
是刘邦负韩信,非韩信负刘邦也。释蒯通,或刘邦之微意,以慰韩信之灵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