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招待客人的时候,主人一定要体现出真心实意。
与其说意识到一定要有真心实意,毋宁说是要从内心深处自然表现出来。这叫做“自然之趣”。
这种自然之趣会使得客人的身心都进入忘却一切世间俗世的境地。
体现这种境地的既有人工品,也有自然物,但其中自然物是占第一位的。
自然物与人工品之不同就在于自然物是万人共有的,因为所有人都可以共同享用,所以没有贫富之别、贵贱之分,也就是苏东坡所说的“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
绍鸥曾依此而获得自在,利休也依此而磨炼道念。

要原样不动地利用这种自然物,原样不动地观照自然物。
在此基础上,主人要从中取其精华之处,让客人观赏。客人则在主人的引导下进入新的天地。
由此还更要从自然的形象中由此及彼,使认识有所深化。
主人则进一步将山野的情趣引进到室内,将客人从有形的世界引导到憧憬的世界。
而在自然的观照中,则有如下三个境地的体验。

将自然原样不变地运用、原样不变地观照的第一个境地,就是露地了。
所谓“露地”,就是通往茶室的院子。
名称是从《法华经》中所谓“争出火宅,安稳得出,露地而坐”的经文中得来的,也就是远离物尘的清净的天地。
露地的建造方法要遵从“旨在静心,不在悦目”的宗旨,要避免争奇斗艳,务以朴素为本,呈现野趣,因而将野生草木与山间普通的石头加以调配就足够了。
一切都以自然原生态为佳,刻意追求新奇是不好的,但是反之,刻意追求朴素也是不好的。

有一个客人看到茶室露地上栽种着一棵漂亮的枝垂樱,说道:“要是没有这棵树的话……”
同来的另一个客人接着夸赞道:“这样好啊!不在吉野山奥里建造草庵,而是利用以前就种在这里的这棵老树,正好形成了山野景致,可见主人是多么用心啊!”
是的,老树不是一下子就长成的,利用这棵难得的老树在原地建造露地,才能更好地体现出露地的情趣,也是建造露地的真意所在。

这和那些为了追求珍奇而不惜花费很多钱的做法,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所谓“露地之趣就是野地之趣”,说的就是尽可能避免人为痕迹,而以山野本身的生态为主,植物不要太招惹人目。
利休说过:“露地小道上的脚踏石的安置占六分,其他景致占四分。”
按照利休的说法,石块以放下一只脚大小为宜,恶石善用,才能见出主人的创意。这里所谓的“善”,并不是“漂亮”的意思。

有一位客人造访桑山左近的露地,夸赞说:“这块石头放在这里很漂亮。”
待客人走了以后,左近因为这块石头太惹人注目而作了调整。
这大概是因为露地的建造只为了心灵的恬淡,而不是为了以物牵扯人心,因而客人看到某一物而特别引起注意,这并不合乎露地主人的原意。

为了使露地呈现出清净的情趣,对主人而言,如何清扫与打水也很重要。
简言之,虽说仅仅是打扫,却是茶道入门的第一步,到底怎样做才好,实际上是很不容易的。
据说土佐太守、茶匠片桐石见守在刚刚学习茶道的时候,听到“那么打扫吧”的吩咐,就意味要他打扫露地。
这里的“打扫”应该如何理解呢?这是一个饶有兴味的问题。
有一天,通天的鼎洲和尚在山门内一根一根地捡拾松树落叶,一位侍从见之,说:“您这样一根一根地捡,是捡不完的。我来扫除吧!”
鼎洲盯着侍从的脸,告诫道:“你刚才说的话,不像出家修行的人说的。我以后怎能指望你呢?这个只能一根根地捡才行啊!”
这也就是说,所谓“打扫”是为了清净,而清净必须是心的清净。不是手拿扫帚的时候才叫扫除。心中只要有一点点灰尘,也要清扫出去,保持清净,这就是心头的清扫。

据说古田织部参加一次茶会的时候,见院墙外的扫除不干净,便批评说:“有一句和歌:‘开在深山人不见,亦是美樱花。’看不见的地方就不用心,这不是学习茶道的态度。”
抱着“反正人看不见”这样的想法,就不可能做好真正的清扫。
利休按绍鸥的吩咐去扫除,走进露地一看,那里是一尘不染,干干净净。
他在想:师父让我扫除是什么意思呢?于是摇动一棵树,掉落了两三片叶子,回去告诉师父,扫除已经完成,有几片落叶是多么有“寂”之感、多么有趣。绍鸥听罢,深深感叹利休必是可造之材,足以成道。

扫除不仅仅是打扫,扫除之后的状态很重要,必须保有情趣。而利休是把通常扫除掉的树叶加以利用,于是有了情趣。
加贺侯曾派遣他的管家,去小堀远州那里学习扫除的方法。
远州告诉他:“总而言之,打扫得干干净净是不好的。”
于是管家问道:“既然如此,不打扫不是更好吗?”
远州笑着回答:“干干净净固然是不好的,但是肮脏邋遢更不好。”
这个回答中没有提到“情趣”,却能使人领悟到追求情趣的方法,是一种高明的引导教诲的方法。

为了使打扫完毕的露地更加清洁,就要洒水。
这叫做“露”,并有“三炭三露”的秘传方法。
所谓“炭”,就是烧炭的方法,即通过加水而控制火候。
和“露”一样,在一次茶会中共有三次,所以叫做“三炭三露”。在实际操作中有必要牢牢记住。
所谓“三露”,就是在入席、中立、退出之前的三次洒水。
怎样才算是恰如其分,这不仅仅是洒水多少的问题。
主人会因时而异,灵活处理。在天气很热的时候,洒下的水就像从树上掉下来露珠那样的程度,使脚踏石濡湿滋润,就足够了。
形成深山小路上骤雨之后的那种温润与清爽是最好的。
而到了冬季,就要制造那种不消融的可爱的雪景,只把脚踏石上的积雪除掉,而庭院中降下的雪要尽可能保持原样。
为使洗手盆木勺柄上的雪保留不动,就要把一侧有嘴的木勺拿到茶室小门的檐廊下面供使用。

这种山野情趣不仅仅限于露地。
露地是用墙垣围起来的,但墙之外的能够看得见的自然,经主人设计,也会成为露地的一部分。
据说利休对露地的残雪不满意,用水将雪打消,而以树枝间隙所看到的生驹山的残雪为远景。
又有一次在早晨把客人带到露地,说“今天时间稍早,可以看到残月”。
即便是在十里开外的山上,那天边的残月也能成为露地上的一景。
但是,要把这些景很好地借过来,那是很困难的。
住在堺市的利休,其茶亭直接面对大海,景致颇为壮观。
但是利休在朝海的一面植了树,只在洗手台边上通过树枝缝隙才能隐约看到白浪,广阔的大海与自己只是通过树缝连接在一起。

所谓“没有脚踏石,露地就走不过去”,指的是不管脚踏石多么干净,都不应该绕开它而踩在地上青苔。
有时候会在脚踏石上安放几块小小的圆石子,这叫“关石”,是主人故意让客人往来时注意脚下而特意做的。
有时候会用竹子代替石子,叫做“关竹”。
在脚踏石的安放中,要每隔一个就使用与前面不同的石块,这叫“要石”。
要石的摆放,体现了主人制造景致上的创意,需要考虑到客人在这里对近景、中景、远景的观感,能够由此产生朝花夕月的余裕之心。
把自然物作为自然物来玩赏,然后要逐渐进入憧憬的世界。
绍鸥在洗手盆里放上一片青桐叶,令人想起了冰室;听到茶筅的声响,则会想起山谷溪流:斧头劈柴声,则会让人联想到寒风、松风。
这些都是对大自然的憧憬。

所谓“松风”,就是煮水时发出的不同的声音。
分“蚯音”“松风”“雷鸣”,而煮水的样子,则分为“蟹眼”“连珠”。
发出“松风”的水壶下面,木炭的形状也有定例,会使人联想起连绵的山峰或海滨之景。
从小田原阵搬走的时候,利休和古田织部一起散步回来,他一边眺望海滨的美丽风景,一边问织部说:“这种海浪拍打之趣,你如何看?”织部没作回答。
利休接着说:“应该把这移到风炉中。”
还有一次利休眺望有马的山峰,也说“要把这种景观再现于风炉中”。
这两个故事就是炭形的由来。

这是从事与理两方面来用心,其趣味概而言之,就是为了再现“一鸟不啼,云埋老树”的幽境,并以此引导客人。
在这里,作为客人也要充分具备客人所应有的心境。
听说,有丈夫走到廊下看月,妻子跟在后面说:“明天没有吃的了,怎么办呢?”
丈夫说:“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说,今天的月亮很好,先看月亮吧!”
于是夫妻两人坐在月光下,忘掉了夜阑更深。
丈夫的心情很从容,万事烦恼抛诸脑后。面对月亮时妻子的那种心情,才是主人对客人的导向,客人在清净的露地里才会产生那种心情。
在这种心境下,大自然才会显出它的真姿,才会发出天籁。这令人想起了苏东坡的一首诗所描写的境界:
溪声便是长广舌,山色岂非清净身。
夜来八万四千偈,他日如何举似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