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峰的二月

鹿高奎 2024-03-17 00:41:27

二月是地球的,二月也是陆峰的。二月是一条河,二月是一首歌。二月,单是这两个文字就让人美醉了,美,美到透心透骨。二月,如枝头红的乌的桑葚,酸也不是酸甜也不是甜,那味道太特别,那味道难以用语言来表述。二月来了,陆峰的思绪和情愫蠢蠢地像一群一群的蚂蚁从骨头里、从心底爬了出来,那个痒哟!

玉屏山下,沙沟上那棵最高大的攀枝花树上,用八号铅(铅,我们那里读沿)丝绑了一个高音喇叭,喇叭里唱着东方红太阳升。火红的攀枝花已经开过了,枝头上长出了密密麻麻的鹅黄的叶,乌黑的船儿包炸开了,雪白的木棉花随着二月的风也随着高音喇叭里的歌声漫天地飞,最后挂在小树的梢上,也挂在刚长起一二尺高的甘蔗苗上,儿童们去捡拾木棉花,拿回家去装枕头。

陆高魁坐在院坝里搓草绳,手上的羊毛草唰唰唰地翻滚,草绳在身后任意延展随性卷曲。二月的老南风太干了,吹得墙壁都开裂了,吹得朝门外的竹叶不耐烦地吵着,语语语,语什么呢?陆高魁拿了镰刀到竹林里,砍下一根烧火棍一般粗细的嫩竹,拖回院坝里,修去枝叶,找来一条锈迹斑斑的钢锯片,选竹筒子最长的一节锯下来,再找来一根铁条,去到灶房里,灶房里正煮着一大铁锅猪潲,灶堂里的柴火正懒洋洋地烧着。陆高魁将铁条烧得通红,嗞溜嗞溜地在竹筒筒上烙了八个洞洞,顺手在墙壁上撕了一块雪白丝滑的蜘蛛蒙蒙抹点口水将竹筒筒上的一个洞洞粘住,留下七个洞洞,一条竹笛便做成了。

那时农村的娃儿们一般都会多种手艺,不知道师承谁,也不知道在哪儿学会的,或许是在一起放牛的时候吧,或许是在一起割草的时候吧,又或许是用铧铁或锅铁将路边上捡的青石块敲打成滚圆的珠子的时候吧。

陆高魁拿着竹笛来到田埂上,水田里银晃晃的,秀春二伯伯只穿着一条裤衩,躬着身子在水田里犁田。只见他双腿上沾满了乌黑的稀泥巴,左手摇鞭,右手把着水铧,架犁的是一头黛色的老水牛,老水牛弓着背,四条腿深深地陷在淤泥里,绷紧了两条后腿,身子十分艰难地奋力向前倾,秀春二伯伯和老牛正在春耕。陆高魁当年似乎还没听说过春耕这样文明的字眼,但陆高魁知道这叫犁田,我们这个地方田是田地是地,犁田和犁地是两回事,犁田用的铧犁叫水铧。

陆高魁站在田埂上,面对银汪汪的水田,吹响了竹笛,空旷悠扬杳远的笛声打破了时空的宁静,将二月的阳光惊吓得一颤一颤的,这时候老水牛回头一望,一对茶杯那么大的眼睛水汪汪的,一对乌黑的角像月亮一般圆,老牛的眼里分明有话要对陆高魁说,仿佛是他乡遇故知一般。啪——,老牛的背上挨了一鞭,秀春二伯伯骂道,你狗X的滚远点玩,吓倒我的牛了。

七娘山下,湿漉漉的二月,如梦如烟。陆峰躲在室内,将落地的玻璃窗留一小条缝,把回南天挡在窗外,让葱茏的山挤满窗户奔涌入来,二月的山还是这么美。这七娘山下的山,不管你是二月还是五月,甚至是十冬腊月,一年四季都是这个绿得流油的样子,你不要指望她会换一身衣服给你看,然而陆峰乐山,陆峰对这山怎么也看不厌。李白敢说相看两不厌,那是大诗人的底气,陆峰却不知道这山讨不讨厌陆峰。

室内纸墨正润,练习毛笔书法还是适宜的,陆峰写了两个四尺整张宣纸,久违的太阳出来了,窗外的山一下子明媚起来,何妨一下楼的陆峰决定下楼去走走,半岛上有很多条“万里碧道”,而且道道相通,当然,陆峰几乎都没有走过。

停好车,从半岛水源管理处大楼右手边开始走,走向罗屋田水库。这条碧道的前半段陆峰以前走过,一般都是走到那个小湖泊就折返了,即便如此,已有好几年没来过了。后半段是经过亚迪学校旁边的人工湖,沿着葵涌河从坝光隧道前面的公路桥底下穿过去,这一段陆峰从来没走过,这是第一次走。

正是上班时间,碧道上一个人都没有,这个感觉正好,陆峰喜欢,这时候,陆峰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自由自在。碧道边上草青树绿,勒杜鹃开得红胜火,黄花风铃也开了,黄灿灿地美得不令人怀疑。

陆峰并不寂寞,花草也不寂寞,花开她的,草绿她的,陆峰走自己的。走着走着前面出现了一座古桥,这太意外了,从没想到这地方会藏着一座古桥。桥下溪水静静地流淌,几株东倒西歪的古树伴随桥边,天呀,这也太美了吧!太亲切了,仿佛是相恋的人久别重逢,这不就是萦绕在陆峰梦中的诗么?陆峰激动地紧走过去,张开双臂,却发现没办法拥抱这渴别了五百年的风景,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多么熟悉的场景。五百年前,陆峰曾在桥下玩水,将一个一个的石头抛到桥洞里,图谋堵断桥下的流水,陆峰曾经爬上桥边的古树,藏在树杈上恐吓一条从桥上走过的大黄狗,陆峰在桥上来来回回走了一个又一个的数不清的五百次。

也是二月,太阳暖洋洋的,水草也总是绿着,红的黄的紫的白色的花儿也开着,树上的小鸟不知飞到哪儿去了,那只黄狗也没有来,一只白鹭吃饱了站溪水中的一块灰黑的石头上打盹,陆峰在桥上玩累了,躺在桥上,一个不小心睡着了,睡梦中正吃着酸酸甜甜的栽秧果,完全不知挡住了一头辛苦耕耘归来的老水牛,老水牛不敢往陆峰身上踩,哞——哞——的叫声未也能将陆峰叫醒,母亲拿着一根又细又长的竹条子赶了过来,一条子抽在陆峰的连儿杆上,光骨头怎经得住打,哎哟,那个疼哟,一个激灵,陆峰朦朦胧胧地从桥上爬起来,钻心的疼痛轱辘轱辘地滚下桥去,砸入桥下的流水并随水向北流去了,不知北边县城里那个扎着羊角辫满口四环素牙的小女孩可有捡到那一个圆滚滚的痛?

时在甲辰年二月初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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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高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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