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总，不是这样的。就算他们的工作表现比较平庸，但是按照劳动合同法规定，员工合同到期，只要公司不打算续签，就要支付离职补偿金……”
“辛经理。”
辛晨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坐在两米八大班台后面的王卓打断。
“别来不来就跟我说这个法律那个规定，那我问你客户跟我们签的服务合同，到期不续约是不是也要赔我们钱？”他似笑非笑地问。
辛晨一顿，“王总，这是不同的情况。”
“那你知道我们争取一个合同，销售的同事要付出多少努力吗？”
男人伸出食指，用力地敲击在深胡桃色的木质桌面上，“你又知不知道，如果开了这个头，以后每个人的劳动合同到期了，我想让他走都要给他赔偿，那对公司来说会增加多少人力成本吗？”
这本来就是一家企业应该支付的成本。
这话在辛晨肚子里转了一圈，出口时只笑笑，“我明白您的考虑。只是现在的员工法律意识都挺强的，万一他们去劳动仲裁……”
“劳动仲裁？”
王卓摊开两只手，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那就让他们去啊。反正公司有法律顾问，别说仲裁，就算打官司又能怎么样？反正公司是耗得起，就是不知道他们耗得起吗？”
“这……”
辛晨抿了抿唇，胸腔里一股气往上涌，被她轻轻吐了出去。
“王总，我还是觉得这样不太合适。”她语气委婉，“虽然公司今年经营形势不是太好，但毕竟也是行业里有一定知名度的公司。我担心因为这几个人影响了其他员工对公司的归属感和忠诚度。”
“所以就不要影响啊，”王卓说得理所当然，“这就看你们人力资源部的危机处理能力了。”
“可是……”
“你不用再说了。”
王卓沉下脸，显然已经没有耐心。
“辛经理，这种时候你应该考虑的是怎么解决问题，而不是给我提问题。
“如果每一件事情都按照法条办，那这种工作谁都可以做。
“你对公司的价值和意义又体现在哪里呢？”
她的价值体现在哪里？
难道她一个985人力资源专业研究生，一手建立了公司人力资源管理体系的中层管理人员，价值还要体现在钻法律法规空子，压榨普通劳动者上面吗？
虽然脸上还维持着微笑，但其实离开王卓办公室的时候，辛辰已经攒了一肚子气。
穿过走廊，恰好遇见于莉莉从茶水间出来，辛辰干脆把她拉到天台，想倒一倒苦水。
不然她怀疑自己迟早会憋出乳腺癌。
“王总他这么CPU你？”于莉莉也很惊讶。
“就是呀。去年公司盈利还四千多万呢，今年到现在说是一千万可能都保不住，王卓他怎么不从自己身上找找原因，把本事都用来CPU别人上了呢。”
辛辰越想越生气。
也不怪她这么气愤，实在是国企大股东派来的总经理不是个搞经营的料子。
辛辰研究生毕业就在这家公司，到现在已经五年多了。
她是亲眼看着公司从一个只有三四十人的创业团队，一点点做大做强，最后以五个亿的估值被某个国企大佬并购的。
只是当初辛辰并没有想到并购以后会发生一系列的变动。
比如三个原始民营股东陆续退出公司经营，比如国企股东那边派来了王卓，比如他对劳动合同相关法规的遵从程度甚至还不如原来的民营股东。
“可能恰恰因为不会搞经营，才把精力用在这些上面呀。”于莉莉哼了一声，“不找人背锅到了年底业绩下滑的事可就不好解释了。”
“唉，郁闷。”
辛辰越想越憋屈，“自己不遵守劳动法还逼着我做坏人，要不是二十九岁这个年龄跳槽有点尴尬，真想直接走人。”
“就是，够无耻的。”于莉莉附和。
两个人又一起吐槽了王卓一顿，才各自回到办公室。
据说做人力资源的都是人精，辛辰当然也知道在工作中不管遇到什么问题，也不应该在同事面前表现出来。
只是于莉莉不同。
她不仅是辛辰的同事，还是辛辰本科时候的室友。
大二那年于莉莉的爸爸突发疾病，她家穷的连住院费也交不上，是辛辰把自己刚拿到手的全部奖学金都借给了她，才让于莉莉的爸爸及时得到救治。
那之后于莉莉就主动帮辛辰打饭打水，两人关系迅速拉近，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所以去年初公司行政部经理离职后，辛辰才会把刚刚遭遇裁员的于莉莉给招到公司来，还争取了一个不错的薪酬待遇。
除了帮于莉莉一把，她就是想有个能说话的人。
只是辛辰没有留意到，以往在她吐槽的时候，总是劝她忍一忍的于莉莉，这次的反应却有些反常。
她甚至还在辛辰本来就熊熊燃烧的怒火上，添了一把易燃易爆的干柴。
有了于莉莉的认同，辛辰也就索性把所有不满都噼里啪啦倒了出来。
离开天台时她一身轻松。
只不过这种轻松没有持续多久，当看到自己办公桌上摆着的三份员工劳动合同的时候，辛辰的头又开始疼了。
还总经理呢，神马玩意儿！
老客户都被你搞丢了，开掉几个员工能发家致富吗？
但想归想，事情还得去做。
辛辰找了个小会议室，硬着头皮通知了三个人中最年轻，平时也最好沟通的研发工程师李军来和自己面谈。
很多人似乎都有这个感觉，突然被HR找大概率没什么好事。
所以李军来的时候面色忐忑。
辛辰没有绕弯子，而是单刀直入地告诉他，一个月后他的劳动合同到期，公司这边不打算和他续签了。
“为什么？”尽管有了心理准备，李军还是有点懵，“我没犯什么错误吧，而且我手上还有项目……”
“你的项目我们会安排交接。”辛辰端出一个职业化的微笑。
“不是说你犯了什么错误，只是正常合同到期不续签而已。
“就像有些客户和我们公司签的年度合同，到期了还不是就不续签了？”
真够不要脸的！
这话说完，辛辰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
李军琢磨了一下，点点头，似乎明白了。
“不过合同到期公司不用我了，好像也应该给我补偿吧？”他问。
辛辰预料到对方会这样问，毕竟互联网时代，就算他再不懂，百度总会吧？
于是她很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如果公司经营状况好，我确实是这样打算的。
“但是你也知道，现在整个经济环境都比较萧条，公司这边也确实没有这个预算……”
“你不用说了，”李军的脸色已经变了。
做技术的性格直，所以也就直接问，“你的意思就是公司打算一分钱不花让我滚蛋呗。”
辛辰被他怼的脸上有些发烫，但还是点点头，说了句，“我很抱歉。”
“抱歉？”李军哼了一声，似乎很无语，又似乎怒极反笑。
“不是说我们现在是国企了吗？国企就可以不遵守劳动法？”
“不是的，你的合同本来就已经履行完了……”辛辰想要解释，但话一出口自己都觉得苍白。
“这个我不管，反正不给钱我是不会走的，说什么都没有用。”
撂下这句话，李军转过身，沉着脸推门而出。
房门被他重重地摔上了。
也许是因为第一个人就铩羽而归，辛辰缓了一会儿，才鼓起勇气找第二个人谈。
结果可想而知。
甚至其中有一个三十八岁的测试工程师，听见说不和他签合同了情绪就激动起来，等到辛辰告诉他没有任何补偿，他的眼圈都红了。
“公司这样做，是不是有点欺负人？”他问。
这人平时很沉默，尽管能力一般，也不是做管理的料，但人家踏踏实实干活，确实没什么错。
所以辛辰说不出那些PUA他的话。
“抱歉，我也无能为力。”沉默了几秒钟，她说。
“那这件事是谁定的？法律都不管用吗？”中年男人哑着嗓子问。
辛辰抿着唇，再一次道了歉。
作为HR，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此——拼命想守住职业道德底线，却因种种现实因素，不得不被逼良为娼。
“是王总吧？我知道现在公司都是他说了算。”
沉默了一会儿，中年男人扔下这句话，根本不用她回答，转身就出去了。
辛辰猜他回去就会和另外两个人凑在一起商量，甚至可能一起去找王卓闹。
但她管不了，也不想管。
凭什么她就要做王卓的防火墙呢？
到时候这种泯灭良心的事情都是她干的，他干干净净啥事没有，不可能！
想到这，辛辰干脆说自己头疼，请了半天假。
只是她刚回到家，还没来得及坐下，王卓的电话就追了过来。
“辛辰，你到底会不会做事？”他的声音震耳欲聋，“你是人力资源部经理，这点小事都处理不了，只会把矛盾往我这边甩？要是这样，我还要你干什么？”
“王总，”等他喊完，辛辰平静地说，“您这话我就有些不明白了。
“事情的确是您决定的，我也没说什么，只是把您的决定和他们沟通了，怎么是把矛盾往您身上甩呢？”
“那他们为什么会找到我这来？”王卓咬牙切齿。
今天那三个人来的时候还有两个副总在他办公室呢，结果他们一点面子没给，直接问他是不是想把他们开了还耍赖不给钱。
他一个总经理能让他们这样问到脸上来吗？
但当着这么多人他也不能跟他们一般见识呀。
所以王卓忍了忍，最后笑着说具体情况他不清楚，有什么事与辛辰沟通。
她占着人力资源部经理的位置，这个问题就该她来解决。
至于不给补偿金，王卓觉得自己根本没错。
他还不是为了节约人力成本吗，也没进他自己的口袋里，他怕什么？
第二天上午，辛辰连离职申请都打出来了，最后却还是插进了碎纸机里。
她家庭条件倒不是多差，只是老家那个地方比较传统，真的辞职回去，父母一定会逼着她谈恋爱结婚。
辛辰不想这样。
她并非不婚主义，事实上她对爱情抱有很高的期待和幻想。
如果不是因为深爱一个人，女人有什么理由走进婚姻呢？
难道是为了失去自由，伺候一家人，就连失业都要看婆婆的脸色，像于莉莉曾经经历的那样？
不值得。
所以辛辰看重事业，职位的晋升、收入的上涨，都是她选择自己人生的底气。
而为了保住这些，有时候只能忍耐。
想清楚了，辛辰重整旗鼓，打算打感情牌。
她给自己画了一个惨淡的妆容，眼下有淡淡的黑眼圈，唇色也透着苍白。
然后她把三个劳动合同到期的同事找到了会议室。
“我真的很抱歉，”一开头，辛辰就选择了示弱。
“大家都是我招进公司的，说实话如果当初我能够预料到公司的经营情况下滑的这么厉害，我一定会给你们推荐更好的机会……”
“辛经理，”中年男人先开口，“这些就不用说了。我们现在就想知道，公司到底是怎么打算的？离职补偿给不给？”
其他两人附和。
“听说你们昨天去找王总了？”辛辰明知故问，“那王总怎么说的？”
“王总让和你谈。”李军在一边插话。
辛辰苦笑。
“如果我能决定，我二话不说就把补偿金给你们。将心比心，我也是劳动者，和你们有什么区别？
“你们今天遇到的事，说不定下次就落到我自己身上了。”
“所以你更应该去争取啊？公司这么做明明就是违法的！”
中年男人又激动起来，抬手拍在桌子上。
“我只是执行层。”辛辰叹了一口气。
“而且我客观地说，如果咱们达不成一致，你们当然可以去劳动仲裁。”
“但是之后呢？劳动仲裁要一两个月时间，就算它判决公司支付离职补偿金，你认为公司会直接给吗？
“那我告诉你，公司一定是不认可，不履行，等着你去法院起诉。
“然后打完一审打二审，反正公司有法律顾问，就算明知道打不赢也可以拖着。
“这期间你怎么办？有这个时间和精力跟公司扯到底吗？就为了三四万块钱？”
辛辰摇了摇头，“所以作为共事多年的同事，我个人建议，不如及时止损，找个靠谱的有道德的下家才是更明智的。”
三个人发了一顿牢骚走了，但基本意思很明确，不给钱就是不行。
辛辰被折磨的头晕脑胀，也没了加班的热情，一下班就直奔地下停车场。
然后她就发现，自己辛辛苦苦努力攒钱买的那辆银色CC侧面被划了一道长达一米多的划痕。
这可把辛辰心疼坏了。
她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火急火燎地跑到物业去看监控。
结果视频是找到了，辛辰却没了追究的力气——划伤她爱车的不是别人，就是念叨着自己一个月有半个月加班，最后却落得这个下场的中年男人。
虽说决定不是她做的，但辛辰还是有些愧疚。
她默默把车开到了常去的一家连锁汽修厂，约定好取车时间，便走路回家了。
恰好这时，于莉莉发来语音，说自己工作十分不开心。
公司形式化的东西越来越多，现在连各部门发布制度的格式和字号要求，都让她写一个专门的制度来明确。
“我觉得我们现在的制度没什么毛病啊，毕竟大家都是参照已经发布的制度来写的，有什么必要还专门出个制度呢？为这个加班，也太不值得了。”
于莉莉哀叹。
“所以说呢，经营搞不好，搞事情倒是厉害。”
辛辰冷着脸回，想起自己的CC，气就不打一处来。
“唉，人在屋檐下，能怎么办呢？还不是只有写。”于莉莉顿了顿，话题又转到她身上，“你那件事处理好了吗？”
“好什么呀！”
辛辰现在属于易燃易爆品，虽然在外人面前还能装一装，但其实早就已经忍不住了。
“别人也不傻，凭什么你让走就走？
“我就不明白王卓他哪来的这种优越感，人家只是比他职位低，不代表人家就得什么都听他的。
“何况都到了要撕破脸的时候！”
“就是，要真是那么容易解决他自己去沟通啊，还让你去干什么？”
于莉莉替她鸣不平。
“领导哪能做坏人呢？跟你说莉莉，我现在真是领教了什么叫衣冠禽兽，看着像个人似的，肚子里都黑透了。”
“你还是这么会骂人。”
听见辛辰的话，于莉莉笑起来，“脏字都不用。”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于莉莉突然问：“其实辛辰，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你考虑过骑驴找马没有？
“毕竟你是研究生，也不像我这种已婚未育的那么不受待见。
“多看看，说不定能遇到更好的机会呢？”
这一点辛辰不是没有想过。
但是眼下这个经济形势，显然不是最好的时机。
她有个朋友前两个月跳槽，那家公司之前说的很好，融资已经到了C轮，未来一片光明。
谁也没想到不过两个月，公司就垮了，连领导跑路都跑得悄无声息，还是有人去上班发现人去楼空大家才知道的。
如果辛辰现在是二十四五岁，这种风险她可以承担。
但是她二十九了，差几个月就满三十。
万一一脚踏空，很有可能会造成急切找工作之下一连串的错误选择，这样的结果辛辰是绝对不能接受的。
所以她决定再忍忍。
“那你至少要跟王卓说清楚，不能白白替他背锅。”于莉莉的语气忧心忡忡，“而且就他那人，一旦开了头，我担心以后所有坑人的事都让你冲在前面。”
辛辰觉得有道理，第二天上班在电脑前敲敲打打，搞出一份文档打印出来，就去了王卓的办公室。
王卓正在打电话，她站在门外等着，听他跟对方又是忽悠又是吹牛，好像天上地下没有自己搞不定的事，心里便忍不住冷笑一声。
有的人，那点本事大概全长嘴上了。
这样一想，辛辰对王卓的评价也更低了些。
虽然做了五年HR，但辛辰到底还是太年轻，不知道职场中，越是看着啥也不是却能爬上去的人，越是不要轻易得罪。
当然，她也没想得罪王卓，毕竟还是要苟到经济回暖的。
只是把沟通的情况以及自己车子被划伤的事情汇报了。
而王卓声色俱厉毫无尊重地指责她一点小事都搞不定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把内心的情绪带到了脸上。
“王总，您的意思就是强制终止劳动合同，如果他们不同意，那就不签协议，合同到期直接删除他们的门禁和办公账号，不允许他们再进入工作区，是这样吗？”
“难道你还有更好的办法？”
王卓扬起一边眉尾斜睨着她，十分瞧不上的样子。
辛辰在心里骂了一句，然后把自己打印的文档推了过去，“我明白了，这是我按照您的意思拟制的处理方案，麻烦您签个字。”
“签字？签什么字？”
王卓敲在桌上的手指顿了顿，仰起头审视她。
“就是确认我们按照这个方案执行。没有领导的确认，我也不好自作主张把人赶走。”
辛辰说。
她的话音刚落，王卓忽地站起身，用力拍了一下桌子。
“辛辰，你什么意思！”他抓起那份文档，几乎甩到辛辰脸上。
“我已经明确了要求，你不抓紧去办，跑这来整这么个东西让我签字！”
“你是人力资源部经理，要是你不愿意承担这个责任，就把位置给我空出来，有的是人愿意干。我不需要一个办事不行，先想着把责任推给领导的下属！”
他口沫横飞，辛辰怀疑口水都喷到了自己脸上。
想到于莉莉对王卓关于“甩锅”的评价，她忍不住冷哼了一声。
“你倒是愿意承担责任，那你为什么不签字呢？”辛辰像是斗鸡上身，怒视着王卓半步不让。
“我一开始就跟你说了，终止劳动合同要按照工作年限，每年给与一个月的经济补偿金，是你说的直接让他们走。
“你以为人家都是傻子吗，不会去劳动仲裁？
“到时候公司这边仲裁输了，把锅往我身上一甩就完事，你想的倒是挺好的！”
“你！”王卓没想到辛辰敢这么怼自己，指着她好几秒钟才想到反击的话。
“辛辰，我是你领导，你这是什么态度？”
“我知道你是领导啊，所以才让你签字！”
已经开了头，辛辰索性破罐子破摔，“现在你知道自己是领导了，那我也把你刚才说的话还给你。只想坐这个位置，不想承担责任，你算什么领导！
“公司连续三年盈利四五千万，到你这，今年的业绩指标你敢不敢拿出来说说？
“一天天把精力都放在员工那几万块钱身上，你真是好大的本事！还领导？！”
辛辰又冷笑一声，“真把自己当回事！”
说完，她摔门而去。
王卓气得抬手一挥，桌面上一个茶杯掉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对了，我还没说完。”
辛辰再次探出头，“你是法盲但我不是。你不签字可以，那我就按照我的方案处理。
“到时候大家都知道付款流程要你审批，他们拿不到钱，你猜他们会认为是你的意思，还是我这个替死鬼的意思呢？”
说完，辛辰又是砰的一声，摔上了门。
她踩着高跟鞋，走路力气大的整个走廊里都是回音。
“辰姐，”部门的小姑娘迎上来，见辛辰脸色铁青，小心翼翼地指了指会议室，“李军他们找你。”
“来的正好。”辛辰说，声音里都带着冰碴子，“你把劳动合同终止协议打出来六份，补偿金按照N来核算。”
“补偿金？”
小姑娘怔了怔。
其实这两天公司同事都暗暗在传，公司想开人却不想给钱。
辛辰也因此招了不少骂。
“去算吧，有什么问题我来负责。”
说完，辛辰就回了自己工位上。
等补偿金算好，三人顺利地签了协议，她才腾出空找于莉莉下楼喝咖啡。
“你真这么说的？”
听辛辰讲完，于莉莉瞪大眼睛，“那王卓是什么反应？”
“能什么反应，无能狂怒呗。”
辛辰不屑。
于莉莉想了想，点了个小蛋糕给辛辰，让她吃点甜品消消气。
“你是不是觉得我太冲动了？”辛辰问。
“也不算吧。”于莉莉叹了一口气，拍了拍她的手背。
“你别想那么多，吵都吵了。其实要是我也忍不了，如果你真这么做了，没有劳动纠纷那是他的功劳，人家还在努力控制人力成本。万一有劳动纠纷锅都是你的，你说都说不清楚。”
“就是呀，所以我才觉得那就是一个阴险小人。我再惯着他，指不定以后怎么回事呢。”
辛辰吐了一口气出来。
到现在她的胸腔里还被愤怒充斥着，要不是理智牢牢拉着缰绳，她都想辞职了。
“而且他还用手指着你？怎么那么没有教养呢？”
于莉莉又说。
“他本来就是那样的人。”
辛辰摊开手，“反正我是和那三个员工签了协议，回头我倒要看看，他王卓敢不敢不给人家钱。自己想装好人，拿我当枪使，以后再想这样，没门！”
“要不他就给我补偿金我走人，要不，就看看是他能把我欺负成乳腺癌，还是我能把他气出脑溢血吧，老男人！”
“人家王总才三十七，你……”
于莉莉一副无语的样子。
两人对视一眼，辛辰突然笑起来。
还是得有个人吐槽啊，要不她这日子真没法过了。
辛辰这边是痛快了，只是她不知道，王卓现在确实准备赶她走。
他前段时间就和几个副总经理讨论过了，想把人力资源和行政两个部门合并为人力行政部，但对于辛辰和于莉莉，王卓却还没想好怎么安排。
毕竟两个部门员工加起来只有6个人，实在没必要再设个副职。
只是那时辛辰还没有这样和他硬刚。
想到这王卓冷笑，早知如此他也不必为难了。
于是第二周的周会上，辛辰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所有部门汇报完工作，分管行政的副总经理突然提议，人力资源部和行政部合并为人力行政部，任命于莉莉担任部门经理。
而辛辰怎么安排，副总经理没有说。
辛辰下意识地看向于莉莉，于莉莉也看着她，一脸茫然。
这事不对，很不对。
首先从流程上，辛辰就没见过副总经理提出什么议案，一般都是各部门把议案提交到负责会议组织的行政部，然后由行政部安排上会汇报。
而且就算副总经理有这个提议，涉及到他们两个部门，总不可能不事先沟通吧？
但刚刚辛辰看于莉莉的样子，显然也不知道这件事。
所以，王卓这是看她不顺眼，给她挖了一个大坑？
但不管怎样，也要安排她的工作啊。
是变成副职还是直接撤职成为普通员工，都得有个说法，现在一个字都不说是什么意思呢？
她辛辰还活生生的在这坐着呢！
就在辛辰脑子还有些懵的时候，王卓开口了。
“这件事在前两个月的董事会上，董事长就已经提出要求了。只是当时我还有些犹豫，不过……”
他的眼风扫向辛辰的方向，唇角略微勾出一个讽刺的弧度。
“从近段时间两个部门的工作来看，确实也有这个必要。所以如果大家没什么意见，事情就这么定了，我也好回复董事长。”
“等一下，”见没有人说话，王卓也合上笔记本一副准备散会的样子，辛辰赶紧站起来，“王总，我有意见。”
“既然是两个部门合并，为什么不事先跟我和于经理沟通？毕竟这两个部门工作内容不一样，要求的专业能力也不一样，我觉得我们更了解情况……”
“辛经理，”
辛辰的话还没说完，那位副总经理先打断了她。
“这是班子研究过的，考虑的也是人力资源可以得到最大化的复用。所以我想，没必要征求你的意见吧？”
辛辰顿了顿，“那好，就算部门合并是班子决定的，那我的岗位呢？我是人力资源部经理，现在部门合并总要给我个说法吧？”
“呵~”不等那位副总经理说话，王卓就冷笑起来。
“你刚刚也说了，现在部门都合并了，哪还有什么人力资源部经理？还是你觉得，任命你作为部门经理了，你就永远得是部门经理？”
“我没这样说。”辛辰深吸了一口气，尽量用平静的语气阐述自己的意见。
“部门调整很正常，调整我的岗位也很正常，但是怎么调整应该提前跟我沟通。不管我是部门经理还是普通员工，这都是公司对我起码的尊重。”
“现在不是跟你沟通了吗？辛辰，公司就这个规矩，你要是觉得我们不尊重你，完全可以用脚投票。”
王卓说着，站起身准备走。
“如果我不接受呢？”
辛辰被他这个态度激怒，“我的劳动合同上明确写了岗位是人力资源部经理，调整岗位需要双方协商一致。现在我不同意调岗。”
“劳动合同？又拿劳动合同说事儿？”
王卓满脸不屑，“那行，合同上不是写的你是人力资源部经理吗，现在没有人力资源部了，你爱到哪找个人力资源部经理当就去吧。”
说完，他率先向门口走去，走了一半转头看向于莉莉。
“于经理跟我来一下，沟通一下你的工作和待遇。”
“好的王总。”
于莉莉低着头，夹着自己的笔记本追了上去。
会议室里剩下的人也陆续站起来，收拾自己的东西往外走。
尽管没有一个人看向辛辰，但辛辰却觉得所有人的目光里都带着嘲笑。
他们在嘲笑她一个做人力资源的，竟然就这样被王卓给摆了一道。
部门没了，岗位没了，还得罪了总经理，这个公司已经没有她的立足之地了。
其实就在刚刚，辛辰也想说大不了自己辞职。
可王卓看过来的目光刺激了她。
想让她走？
那好吧，她不走了。
世上哪那么多称心如意的事，凭什么轮到他王卓？
不就是被大家嘲笑吗，或者边缘化。还有什么，都使出来吧。
反正已经这样了，辛辰颇有一点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的感觉。
第二天，辛辰打扮得光鲜亮丽，照常去上了班。
人力资源部里的几个人互相看了一眼，然后有人起身把门关上。
“辰姐，”上次负责核算离职补偿的小姑娘凑过来。
“之前您不该得罪王总的……我听行政那边的人说，等会他们部门三个人就要搬过来……”
“搬就搬吧。”辛辰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一边拿出杯子泡咖啡，一边漫不经心地说。
“那您坐在这……”小姑娘替她为难。
“我怎么了？”辛辰自己倒是有思想准备，“公司给我安排什么工作我就干什么，不安排我就等着。”
“要我说，就算部门合并也不应该是于经理来管我们。”
另一个专员终于忍不住，刚开口，就被大家示意小声些。
“去年于经理来面试，我看了她的简历，她之前一直做行政，突然负责人力资源，公司是不是也太不重视人力资源的专业性了？”
“也不是不重视吧，”最开始说话的小姑娘小心的看向辛辰，“不过我听我爸说，领导都喜欢听话的下属……”
“那能怪辰姐吗？就算现在按照王总的要求办，以后出了问题还不是背锅？”
“可是于经理就很听话啊。有次我在走廊碰到王总训她，她低着头一直认错……”
辛辰端着咖啡杯听着大家的议论，没有说话。
如果于莉莉不是她的同学兼好朋友，站在一个客观的视角，一件事谁受益，谁就最有可能是促成这件事的人。
现在受益的人是于莉莉。
所以，真的会是于莉莉吗？
辛辰仔细回想了一下，于莉莉好像确实从来没有和王卓发生过矛盾。
甚至她一边向自己吐槽形式化的工作太多，一边每天加班加点，只要王卓在公司，她就不会先走。
尤其是最近。
好像就是从那三个人劳动合同到期王卓不想给补偿金，自己向她吐槽那次开始。
于莉莉经常附和自己的想法，让她对王卓的印象更差，更加觉得忍无可忍。
王卓大概也能看出来自己讨厌他，甚至瞧不起他吧？
辛辰突然有些发冷。
像一滴冰水滴进心里，然后扩散开，让她莫名的打了个寒战。
如果真的是……
辛辰不愿意接受这个结果。
所以当于莉莉说晚上一起吃个饭的时候，她回复，还是去喝一杯吧。
有些话，不喝酒她说不出来。
也接受不了。
于莉莉自己点了啤酒，给辛辰点的却是饮料。
“你现在心情不好，别喝多了。”她说。
“心情不好才要借酒消愁啊。”辛辰笑了笑，在于莉莉复杂的目光中，也换成了啤酒。
“我真的不知道……现在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于莉莉低着头，一副做错事的样子。
辛辰没说话，仰起头直接把一瓶干了下去。
“哎，辛辰，你别这样。”于莉莉急忙拉住她的手。
“不就是一份工作吗，大不了就辞职。反正你学历、专业能力都在这摆着，还会找不到工作？”
“就是因为这个吗？”
喝的急了点，辛辰有点晕。她侧过头，淡淡的看着于莉莉。
“什么？”
“你算计我，”辛辰一字一顿，“就是因为这个吗？”
“我没有！”于莉莉下意识地否认，脸色却变了。
“我的门禁账号被删了。”
辛辰脸上还是挂着笑，“是你安排的吧？”
“是王总他说……”
“你不用解释，”辛辰看着远处热闹的人群，“这件事我知道你没办法。”
“但之前的呢？是谁潜移默化地让我那么讨厌王卓的呢？是谁提醒我王卓准备甩锅给我呢？”
她闭了闭眼睛，又打开了一瓶酒。
“于莉莉，我们认识十一年了。”
“辛辰。”于莉莉的声音有些哑，像是要哭了。
“是我对不起你。我真的没办法了呀，那天我有事着急下楼，正好遇到王总和两个副总在楼梯间抽烟。
“他们说人力资源部和行政部要合并，我和你只能留下一个……
“你知道我学历、工作背景都不如你，而且我婆婆最近一直在催着我怀孕，这个时候丢了工作我要怎么办呀？
“我家张永刚就是个小公务员，收入本来就不高，上次我被裁员他妈就天天给我脸色……”
“所以你就选择算计我？”
辛辰仰着头，把酒慢慢喝完，才擦了擦唇角，准头看向于莉莉。
“十一年的朋友，在利益面前就这么不值钱吗？”
“辛辰……”于莉莉还想解释，辛辰抬手打断了她。
“我宁愿你直接和我说，让我帮你一次。”
“今天的酒我请了，以后，于莉莉，我们就当做陌生人吧。”
辛辰照旧去上班，没有门禁账号，她就早晚在门口拍视频，证明自己无法进入公司正常办公。
王卓不是烦她总是提法律规定吗，那这次她就用法律规定来捍卫自己的权利。
第二个月，辛辰没有收到工资，先联系了劳动监察，举报公司拖欠她工资。
公司当然不认可，就提供了考勤记录和解除劳动合同通知书，说她因为旷工，已经被公司开除了。
这正好给辛辰提供了公司单方面解除劳动合同的证据，辛辰转身就去申请了劳动仲裁，要求公司支付违法解除劳动合同赔偿金。
她是做人力资源的，相比于莉莉自然专业很多，证据也很充分。
公司只好请合作的法律顾问来跟进这个仲裁，但事实过分清楚，不管谁来打都一样，仲裁结果毫无悬念。
而王卓的做法也果然像辛辰猜想的那样，把事情拖到了诉讼环节。
他满心以为辛辰总要找工作，不可能跟他耗着。
但恰好辛辰正在与一家即将在国内设立分支机构的外企沟通人力资源总监的职位。
因为公司还在筹建期，整个面试过程比较长，要求的到岗时间也很晚，她完全可以把官司打完。
于是在王卓的暴跳如雷和对于莉莉PUA的过程中，辛辰拿到了法院的判决并申请了执行。
事情结束，她很快投入到新工作中。
于莉莉来她家找过她两次，见辛辰根本不开门，只好闷闷不乐地走了。
后来辛辰听说于莉莉怀孕，却因为工作压力大流产了。
再后来，听说于莉莉也辞职了。
原来，这份用友情和信任换来的利益，也用不了一辈子呀。
不过这和她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
辛辰这样想着，还是忍不住挑挑眉。
活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