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清华大学特聘教授。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荣誉会长（原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小楼听雨》诗词平台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小议诗词中的“套改”与“化用”（续四）

钟振振

〇宋代最负盛名的格律派词人，被王国维赞为“词中老杜”的周邦彦，在“套改”前人诗句方面，亦未遑多让。请看他的名作一一

西河·金陵

佳丽地。南朝盛事谁记。山围故国绕清江，髻鬟对起。怒涛寂寞打孤城，风樯遥度天际。〇断崖树，犹倒倚。莫愁艇子曾系。空馀旧迹郁苍苍，雾沉半垒。夜深月过女墙来，伤心东望淮水。〇酒旗戏鼓甚处市。想依稀、王谢邻里。燕子不知何世。入寻常、巷陌人家相对。如说兴亡，斜阳里。

此词共三叠。第一叠，起句就截取了南朝齐著名诗人谢朓的《入朝曲》诗：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

下文“山围故国”等四句，则“套改”了唐代著名诗人刘禹锡的《石头城》诗：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

第二叠，第三句中的“莫愁艇子”，则出自南朝乐府民歌《莫愁乐》：莫愁在何许，莫愁石城西。艇子打两桨，催送莫愁来。

第四句中的“郁苍苍”，又是截用三国魏著名诗人曹植的《赠白马王彪》诗七首其二：山树郁苍苍。

第六句“夜深月过女墙来”，又“套改”刘禹锡的《石头城》诗：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至此，刘禹锡此诗全篇四句，悉数被周邦彦括入了囊中。

第三叠，则又“套改”了刘禹锡的另一首《乌衣巷》诗：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统计一下，周邦彦此词总共十九句，由“套改”或“套用”前人诗句而成者竟高达九句之多，几乎占到了全篇的百分之五十。

如果宋人举办诗词大赛，周邦彦以此首参赛，会不会被举报“套改”古人，从而被评委会取消其获奖资格呢？我想仍然不会。

为什么？因为周邦彦凭藉其高超的写作技巧，将前人诗句融化了用在自己的词里，竟没有一丝一毫的违和感！

不特此也，我们还应注意到，周邦彦对刘禹锡两首金陵怀古诗的拈用，决非简单的物理移动，由唐诗里搬到宋词里；而是以原作为核心，铺陈、演绎出了更多的画面，更多的场景。如用绘画来比拟，刘禹锡原作是逸笔草草的水墨写意小品，周邦彦词则润以颜色，加以钩勒，成为一帧细致的工笔长卷。如用音乐来比拟，刘禹锡的原作是单支的歌曲，而周邦彦词则俨然将其展开，演绎成了音乐剧。两者的审美意蕴与审美效果并不雷同、重复。换言之，即周邦彦词看似“套改”前人，却向读者提供了新的与前人所提供者不一样的审美享受。因此，应将它定义为成功的“化用”。

（未完待续）

作者/钟振振 编辑/冯 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