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客临海有怀》鉴赏
唐·骆宾王
天涯非日观，地屺望星楼。
练光摇乱马，剑气上连牛。
草湿姑苏夕，叶下洞庭秋。
欲知悽断意，江上涉安流。
应雷海为老师之请，来尝试解读一下这首诗，找了一些资料，这首诗的通篇解读确实没有可以参考的版本，哪怕连质量较低有错误版本也没有发现，只能尝试平地扣饼，自己尝试着解注一下。如有不妥之处，请大家多指正。个人认为这是一首非常明显的反武言志之作，很有可能写完这首诗他就放弃官职投靠李敬业了。我们一起读一下这首诗。
题目《久客临海有怀》，结合骆宾王的身世，这是在侍御史任上受冤入狱之后，被贬临海县丞许久而作。六品的高级御史京官（侍御史是四杰里任过最高的官职）一直贬到八品远县县丞任佐官，虽然距离家乡近了，但是职业生涯基本也就结束了，这个时期的骆宾王心情是凄凉与激愤的。插一句，骆宾王也因为当了这个官，因官职被称为骆临海。
“天涯非日观，地屺望星楼。”这第一联信息量最大。在唐初时台州临海远离关中与中原，尚属边地，佐官位置也多用于贬谪，故言天涯地屺。从表层意思来看，天涯极言其远，屺的本意为不长草木之山，这里极言其荒。
日观与星楼是两组双关意象的铺陈，第一层含义是思亲。日观本义为泰山的日观峰，《水经注》引《汉官仪》中内容是：“泰山东南山顶名曰日观。日观者，鸡一鸣时，见日始欲出，长三丈许，故以名焉。”再看骆宾王的身世，他虽为义乌人，但从小随父到青州任职，在齐鲁大地成长，家人也多在此处。日观是代齐鲁之风景，出句意为不见家乡之风景，对句的夜望星空也暗含着乡愁。“地屺”与家乡地名“日观”的联用，又有《魏风陟岵》中“陟彼屺兮，瞻望母兮”来表达对母亲的思念。骆父早亡，在他少年最艰难时，是母亲将他拉扯成人，他对母亲的情感非常深厚。天涯与地屺在首联使用了互文的手法。
第二层含义是关心庙堂，诗中常将皇帝比作太阳，虽然身在边地感受不到圣恩普照，但在这蛮荒之处我心中的方向依然是长安和朝廷，这里的星楼的意象是以天上的白玉京代指长安宫殿。表现的是骆宾王处江湖之远而忧其君。
“练光摇乱马，剑气上连牛”临海是广义上吴地，颔联是两个吴地的典故的使用，作用上是对首联双关含义分别回应。“练光乱马”是孔子的典故，孔子与颜渊登上泰山。孔子向东南望去看到姑苏城的阊门系着一匹白马。然后问颜渊看到阊门了么？颜渊说看到了，看到阊门外系着一条白练在飘。这一典故对应“日观”句，故人从家乡的方向望向吴地，只见白练摇动认为是马。本句看似是用悬想的方式说乡情，事实上是用白练的纯洁意象内涵，来突出自己的高洁，他曾在《狱中咏蝉》写到“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虽然贪赃蒙冤之事已经过去很久了，但诗人依然还放不下，希望家乡的师长亲友能懂他，后来王昌龄的“一片冰心在玉壶”与骆诗此句类似。
“剑气上连牛”用的是张华的典故，在晋灭吴之时，斗宿和牛宿之间常有紫气冲天，雷焕说这是宝剑气，在吴地的豫章郡埋藏着龙泉与太阿剑，连牛是斗宿代称。在这首诗中的用法，如果简单的理解，那就是骆宾王虽然蒙冤被贬，却依然胸有报国之壮气。可如果再从知人论诗的角度来看，“连牛”之用是大有深意，根据《史记天官书》记载：“斗宿在长江与洞庭湖一带，牛宿（牵牛）是在扬州。”两星宿本在吴地分野，这股剑气横空却在斗宿与牛宿之间，将两地联系起来。插入一句星象的分野的例子，王勃在《滕王阁序》“星分翼轸”，说得是南昌与荆州是不同星宿的，荆州是翼宿轸宿，后面又提到“龙光射斗牛之墟”再以龙泉之剑气点明江西一带，是位于斗宿与牛宿之间，在庾信《哀江南赋》“路已分於湘汉，星犹看於斗牛”。这两个典故骆宾王不止用过一次，在给刑部尚书上干谒赋的时候也用过。“登小鲁之岩，辨练光于曳马；临大吴之国，识宝气于连牛。”意思是只要给我更高的平台，我就能做出一番事业，或许是骆宾王生于吴越，长于齐鲁，很喜欢用这两地的典故和比兴，“如侧闻鲁泽祥麟，希委质于宣父；吴坂逸骥，实长鸣于孙阳。”诗人在本诗中用这些天文与地理概念是为了什么呢？
从知人论世解读来看，扬州与他所在的吴地这两个位置很重要。光宅元年，武则天废李显，扶李旦为帝大权独揽，同年李勣的孙子英国公李敬业被贬柳州，途经扬州时与御史薛璋等人联络打算起兵反武，后骆宾王入李敬业幕府为其草檄。本联中的练光，自比白练高洁，不但是否定之前的贪赃之罪，更是以李唐忠臣自居，不与武氏同尘，剑气展现了气可冲天的凌云之志。
来看颈联和尾联。颈联描写了两个季节，两个地点，草与叶两种事物的意象内涵。两个季节春与秋是在照应题目“久客”，诗人在此处见证至少一个春秋。两个地点，姑苏与洞庭，从文法上看是照应颔联，姑苏照应练光乱马，洞庭是照应气冲斗牛（洞庭在剑气冲天的上游）。两个意象内涵，分别以被雨打湿的草和随秋风潇潇而下树叶，代表小人与自己。此时的朝中，见风使舵的小人就像这吴地晚上的春草，受到雨露的眷顾而肆意滋长。草的意象在汉诗里，就有“顺风激靡草，富贵者称贤”的德不配位的意象。
从“叶下洞庭秋”开始，诗人又开始大量援引屈原楚辞的典故。颈联对句用的是《九歌湘夫人》“嫋嫋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尾联的“江上涉安流”用的是《九章涉江》。“叶下洞庭秋”一方面是用香草美人之意，以“美人”代“明君”，感伤世无明主。一方面也在说像诗人一样对坚守李唐正统的忠直之士的如树叶一样漂泊无定，反对武则天上位的臣子一路向下的生命状态。这种小人得意与君子无助的意象比兴，后也被王维在《酌酒与裴迪》中借鉴“草色全经细雨湿，花枝欲动春风寒。”
“欲知悽断意，江上涉安流”尾联出句承接上一联对句的悲秋，不但是用了《涉江》典故，也是以沉江前的屈原自比。尾联的大意可解读为：在萧瑟秋风中，如果要想知道当年的屈原有多么的伤心欲绝，我又该随着他的涉江的足迹去往哪里呢？在国之将衰时，屈原涉江而去也曾陷入了迷惘，如“入溆浦余儃佪兮，迷不知吾所如” ，而诗人也与屈子一样，面对武太后即将代唐之事，纵有空高的剑气，也暂时无能为力。《涉江》中“忠不必用兮，贤不必以”说得就是他眼中此时的朝局，“阴阳易位，时不当兮。”朝廷阴阳错位的讽刺。“江上涉安流”虽然诗人还在问自己该去何方，但已经表明了“怀信侘傺，忽乎吾将行兮”。怀着忠义而又不得志的诗人将要打算辞官了，在得知徐敬业起兵后为了维护大唐神器，毅然入幕写下历史上最著名的两大檄文之一的《讨武曌檄》。
最后我们再来看一下这首诗的诗意浅析：
在天涯地角江湖之远的贬谪地，我思念着故乡和挂念着长安的朝局。
高洁的灵魂似吴地的白练光彩摇曳让人错认为白马舞蹈，壮志如同丰城宝剑气冲斗牛。
在姑苏城黄昏里野草被雨露打湿，显得格外滋润，秋风吹落洞庭树叶，萧萧声里顺江而下却不见美人。
如果要寻觅屈子放逐潇湘的凄凉，我又该涉江前往何处呢？
陈曦骏 就职于上海公安学院，中华诗词学会会员、上海诗词学会会员，著有《晚唐五代诗史》，诗词作品及鉴赏类作品散见于《诗刊》《中华诗词》《中华诗学》《晶报》《中国电视报》等报刊杂志，曾获中国诗词大会第六季总冠军，七夕特别节目冠军，人民日报万卷风雅集诗词专家，多次在中国教育电视台、江苏卫视等电视节目及人民日报人文历史平台，央视频、新浪微博、腾讯新闻、抖音、云听fm喜马拉雅等新媒体平台文化栏目担任文化嘉宾。
编辑/章雪芳 审核/小楼听雨 校对/冯 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