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冬夜的澳门内港，咸湿的海风裹着柴油味扑面而来。
27岁的霍英东蹲在14号仓库的阴影里，手指抚过钢管上凹陷的"HT"钢印——这正是三天前在珠江口被劫的货物。
穿短打的苦力头目吐掉槟榔渣，操着潮州腔冷笑："霍老板，呢批货我哋兄弟用命搏返嚟嘅！"话音未落，霍英东后腰已抵上冰凉的金属管。
三十米外的岗亭里，葡籍警员正用搪瓷杯接马黛茶的热水，氤氲蒸汽模糊了这场生死对峙。
七岁那年的台风夜，霍英东永远记得父亲装学费的铁盒被浪头卷走的声响。这个生于舢板的疍家仔，1948年抵押祖屋买下"黑猫号"时，船老大们都在笑他找死："后生仔够胆闯东沙岛？嗰度阎王殿日日开张！"
四十昼夜的采药航程，让八十条汉子见识了什么叫绝境。
淡水耗尽那日，船工老钟递来最后半壶水："你系船主，要睇住成船兄弟。"
霍英东却转身将水倒进煮着海藻的糙米锅。归航时甲板晒满焦黑的海人草，他眼里布满血丝，腰间却多了一把柯尔特左轮——这是用两吨药材在黑市换的保命符。
1950年6月27日，杜鲁门宣布对华禁运的早晨，毕打街洋行飘满撕碎的合同纸屑。而在铜锣湾避风塘，霍英东的机帆船正升起满帆。三个月前，他就发现澳门路环岛有人在囤积医用橡胶，港岛西环货仓连夜加固了防爆墙。
油麻地果栏后的唐楼里，戴金丝眼镜的"陈先生"在烟盒画出航线："呢批盘尼西林要经澳门转蛇口。"
霍英东摸着烫金的"南光公司"信笺，想起上月海关查船时，英国帮办故意用伞尖敲了敲暗舱位置，却在验货单签下"无异常"。这场心照不宣的游戏里，每个玩家都揣着明白装糊涂。
1950年12月23日，寒潮将珠江口冻成铁板。霍英东裹着俄式毛呢大衣立在"利通号"甲板上，货舱里的五百根钢管实为志愿军坑道部队的"生命线"。
望远镜里出现三长两短灯光信号时，他刚点燃的骆驼牌香烟跌在钢板上——六艘改装渔船正呈钳形包抄而来。
"丢你老母！系大天二！"大副阿强话音未落，20毫米机关炮已撕开船舷。霍英东滚进轮机舱时，瞥见伙夫老陈举着消防斧冲向登船匪徒，下一刻就被子弹掀飞半边脑袋。
劫匪头目用刺刀挑开货舱油布，竟用潮州话冷笑："霍先生好本事，连美军军规钢管都搞得到。"
三天后的福隆新街"大龙凤茶楼"，霍英东在雪茄烟雾中攥紧拳头。八仙桌上，被劫钢管旁躺着当票，匪首吴阿六的翡翠扳指泛着幽光。
"饮杯铁观音降降火"，这位前国军少校推来茶盏，"你估澳督府点解唔理？"窗外新马路巡逻的葡兵，佩的竟是美式M1卡宾枪。
当枪管第三次顶住太阳穴时，楼梯传来跑堂唱喏："虾饺烧卖两笼！"
趁匪徒分神，霍英东摸向腰间——却想起进澳门时卸下的左轮。这场鸿门宴以"货物三七分账"收场，但他走出茶楼时，发现西装内袋多了张字条："明早十点，妈阁庙后船。"
澳门路环岛的黑沙滩上，穿香云纱的老者用树枝画出航线："听朝有八号波，英舰肯定回港避风。"
自称"南光陈"的老者留下的航海图里，红笔圈出的担杆岛海域标注着"1943年英军沉船区"。
1951年8月16日，台风"露丝"逼近香港。霍英东的"金星号"顶着十米巨浪冲出大澳渔港，底舱盘尼西林用油蜡封了三层。
当英舰"紫石英号"探照灯扫来时，船长室突然传出《命运交响曲》——这是花三百港币租的留声机，乐声混着雷暴竟骗过监听。四十八小时后货船抵湛江港时，甲板缝里的鱼群还在扑腾。
1952年春雨夜，霍英东在九龙塘别墅发现书房抽屉被撬。丢失的不是金银，而是三年前与南光公司的货单副本。更蹊跷的是隔日港英政府竟给他颁了"模范商人"奖状。这个疍家仔突然明白，自己成了多方势力的提线木偶。
他在澳门新马路开杂货铺作联络站，货架底层的杏仁饼罐藏着微型胶卷。有次国民党特务来"买烟"，伙计阿炳故意打翻虾酱瓦缸，刺鼻腥臭逼得对方夺门而逃。
而在半山酒会上，他端着威士忌对海关督察耳语："听说添马舰新到了批苏格兰威士忌？"
翌日，他的货船就在水警眼皮下驶出鲤鱼门。
1993年北京人民大会堂，霍英东接过抗美援朝纪念章时，勋章边缘划破手指。这抹殷红让他想起1951年中秋夜——"金星号"突破封锁时，大副阿强被弹片击中腹部，临终塞给他块带血月饼："大佬...记得同我阿妈讲...月饼钱存喺永安银号..."
2006年解密的英国外交部档案显示，港督葛量洪1952年就收到线报："霍氏船队涉嫌走私军火。"
但文件边缘用红笔批注："该商人可作与北平谈判筹码。"
历史的荒诞在于，当年用枪指着他的吴阿六，1987年竟在中山酒桌上举着茅台说："当年唔系我劫你批货，边有今日嘅霍爵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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