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1】—
樱花落尽阶前月,象床愁倚薰笼。
远似去年今日,恨还同。
双鬟不整云憔悴,泪沾红抹胸。
何处相思苦,纱窗醉梦中。
——五代·李煜《谢新恩·樱花落尽阶前月》
樱花落时,阶前月色愈发清寒。
绣帘半卷,熏笼余温渐散,独倚象床的女子眉间凝愁,罗衣未整,云鬓散乱如残云。
去年今夕,樱瓣亦这般零落成尘,而心头恨意,竟与旧时一般无二。
泪痕浸湿了抹胸上的茜红,相思苦楚却无处可诉,唯余纱窗下醉梦恍惚,恍见故人身影翩然。
李后主笔下,樱花非是盛放之景,而是凋零之哀。
花谢如斯,恰似南唐旧梦碎作烟雨,纵有千般繁华,终难逃碾落成泥。
那倚栏的女子,何尝不是词人自身的倒影?
家国凋敝,山河易主,昔日帝王今作囚徒,醉梦中的相思,原是对故国的无尽追缅。
樱瓣飘零处,恨与长夜同寂,而一轮冷月,照见的何止阶前残花?

—【02】—
柳色青堪把,樱花雪未干。
宫中裁白苎,犹怯剪刀寒。
——元·郭翼《阳春曲》
柳色初青,柔条堪折,枝头樱雪尚未消融。
料峭春寒中,宫中素手执白苎,银剪起落时,指尖微颤,不知是怯这早春薄凉,还是怯那深院锁住的韶光。
樱影映窗棂,如雪絮纷飞,却无一片能落进绣户,妆点寂寞罗裳。
樱与雪,本是一时双绝,然深墙之内,纵有春色,亦被裁作规整的锦缎。
宫女低眉,剪的是绸缎,亦是年复一年的芳华。
樱花开时无声,零落时亦无声,恰似红颜老去,无人问询。
所谓“剪刀寒”,寒的岂是金铁?原是这朱门之内,春意再浓,也暖不透一颗颗困于樊笼的心。

—【03】—
山深未必得春迟,处处山樱花压枝。
桃李不言随雨意,亦知终是有晴时。
——宋·方岳《入村·其二》
深山未必负春信,樱枝叠雪压重峦。
桃李默然承新雨,不争不语,只待云散天青。
花开何必问迟早?深谷幽芳,自有一番从容气度。
桃李随雨低垂,樱却傲立枝头,任雨打风吹,犹自皎洁如月。
世人常叹春迟,却不知山樱早已悄悄开遍。
最难得是这番静默的坚韧,不借东风造势,不凭艳色夺目,只以素心守候晴光。
人生亦当如此,晦暗时如桃李蛰伏,待霁色初现,便学那樱枝,将一身清白化作漫山云霞。

—【04】—
十日樱花作意开,绕花岂惜日千回?
昨来风雨偏相厄,谁向人天诉此哀?
忍见胡沙埋艳骨,休将清泪滴深杯。
多情漫向他年忆,一寸春心早巳灰。
——近代·苏曼殊《樱花落》
十日樱花,纵情而绽,绕树徘徊者,岂吝千回驻足?
奈何昨宵风雨骤至,偏妒芳华,摧折玉骨。
天意如刀,人间谁堪诉此悲怆?忍看嫣红委地,混入胡沙浊土;莫将清泪空洒,徒湿琥珀深杯。
多情最是无益,他年纵有追忆,不过一寸春心,早化冷灰。
花开十日,似昙花一瞬,却耗尽毕生热烈。
风雨相逼,岂止摧残枝头薄雪?更碾碎山河故梦。
“胡沙”暗喻烽烟蔽日的苍凉时局,樱花艳骨埋于尘埃,恰似志士风骨湮没于浊世。
醉眼问天,天亦垂泪;醒时看花,花已成冢。
此般春恨,非关儿女情长,实为家国飘摇之痛。

—【05】—
赏樱日本盛于唐,如被牡丹兼海棠。
恐是赵昌所难画,春风才起雪吹香。
——明·宋濂《樱花》
东瀛樱事,盛极胜唐时。若论风华,堪与牡丹争国色,同海棠竞娇娆。
纵使赵昌复生,丹青妙笔亦难描摹,风稍动,便见漫空香雪纷扬。
素瓣裁云,轻红晕月,非匠工能仿其神,非词客能尽其韵。
牡丹雍容,终究囿于人间富贵;海棠含愁,难免堕入婉约窠臼。
唯此樱雪,不染尘俗格律,自成一派天真。
赵昌画牡丹以金粉勾描,而樱花之魂,却在风起时簌簌离枝的决绝,在香气与雪色交融的刹那永恒。
所谓“春风才起雪吹香”,是天地以花为笔,写下最恣意的诗行。

—【06】—
樱花烂漫几多时?柳绿桃红两未知。
劝君莫问芳菲节,故园风雨正凄其。
——唐・李商隐《赏樱》
樱云烂漫能几时?柳方垂绿,桃始染红,二者懵然未觉春深。
莫问芳菲佳节何往,且看故园风雨凄迷,打湿旧日雕栏。
花事终有尽,而离乱无绝期;与其醉问花期,不如静听鹧鸪夜啼。
柳绿桃红尚在混沌中酝酿,樱已燃尽所有光华。
诗人不言赏花,却劝人“莫问芳菲节”,只因故园风雨早已浸透罗衫。
花开花落本是常理,但若故国倾覆,连凋零都成奢望,昔年曲江宴饮处,今唯残樱与血泪同坠。
此中深意,非伤春,非惜花,实为大唐将倾时,一声湮没在花雨中的叹息。

—【07】—
樱花树下送君时,一寸春心逐折枝。
别后相思最多处,千株万片绕林垂。
——唐·元稹《折枝花赠行》
樱树下别君,折枝相赠,春心寸寸皆随断枝入怀。
此后天涯夜雨,最苦相思处,非孤馆寒衾,非驿路尘沙,而是千树万枝垂雪,纷纷扬扬,皆似当年执手时拂过衣袂的落英。
赠花原为留春,却不知折枝一刻,早已种下轮回的离恨。
樱枝离树,如情丝割裂,纵有万株繁花绕林,不过徒增“人面不知何处去”的惘然。
最残酷是花依旧开,年复一年,千株万片低垂,仿佛在问,当年树下客,今夕醉醒何方?
此间痴绝,较之柳永“杨柳岸晓风残月”,更多三分东方特有的物哀之美。

—【08】—
梅花谢后樱花绽,浅浅匀红。
试手天工。百卉千葩一信通。
余寒未许开舒妥,怨雨愁风。
结子筠笼。万颗匀圆讶许同。
——宋·赵师侠《采桑子·樱桃花》
梅花方谢,樱色已匀,浅红轻点枝头,似天工以云霞为釉,试手绘就的初春秘色。
百卉千芳皆承一脉春信,却独她敛尽余寒,不肯轻易舒展。
冷雨挟怨,凄风带愁,偏要将这未绽的矜持碾作尘泥。
待风雨稍歇,竟见青筠笼中万颗樱珠匀圆如玉,原来摧折之下,芳魂早凝作剔透丹心。
梅以傲骨称绝,樱则以柔韧见长。风雨相逼时,她不学桃李零落成泥,反将未放的花期酿作珠玑。
世人只见枝头红浅,焉知地底早有玲珑暗结?
风雨摧残的伤痕,终被时光打磨成浑圆完满。

—【09】—
非白非朱色转加,微寒轻暖殢云霞。
春风省识倾城态,只在楼西几树花。
——清·郑孝胥《樱花花下作》
非霜非血,非素非朱,樱色原是偷得朝暾三分暖,借来暮云一缕寒,方染就这惊破天工的殊色。
薄寒轻笼处,花光竟滞住流云,教漫天霞彩甘作陪衬。
春风原是最解风月的画师,却只在楼西数树间停驻——
原来倾城之姿,不必千顷花海,三五疏枝便足令六宫粉黛无颜色。
西施捧心蹙眉是美,昭君孤雁出塞是美,而樱花之美,在色相之外更添一层氤氲的朦胧。
色转加时,非关胭脂深浅,实为天地灵气在瓣脉间流转;
云霞殢留处,非是花挽流云,竟是云恋花光。
所谓“省识倾城态”,识的何止是花?更是文人心中那份对至美至哀的永恒痴缠。
楼西几树,不似御苑千株的刻意,却因这份偶然邂逅,成就了春风与诗人的共同惊艳。

—【10】—
朝日满园春过半,绝艳为云云欲散。
徘徊已倦更淹留,醉梦虽酣难把玩。
微红渐褪旋成晕,浅碧独倾尤有韵。
一年能得几日看,却对半开愁烂漫。
——清·郑孝胥《樱花・其三》
朝晖浸透庭园时,春已悄然过半。
绝艳堆叠成云,而云终将散作漫天雪絮。
赏花人步履渐倦,醉眼愈朦,欲把玩这盛极之光景,却如掬水月在手,徒见碎影从指缝漏尽。
绯红褪作浅晕,碧萼独抱清韵,最愁是半开半谢之际——
全盛时怕它转瞬凋零,将萎时悔未看尽秾华。
一年能得几回逢?偏教痴人对着半卷胭脂,既盼花开,又恐花谢。
郑孝胥三咏樱花,道尽人间对美好的永恒困局。
花欲烂漫时,人叹韶光短;花至荼蘼时,人伤盛景衰。
却不知樱花最动人的,恰是“半开愁烂漫”的悬而未决,正如王羲之书《兰亭》时墨色浓淡相宜,八大山人画鱼时白眼似闭还睁。
这是花对岁月的妥协,亦是美对永恒的挑衅。
醉梦中的把玩终究徒劳,须知樱花从不为人停留,它只自顾自地,在开谢间完成对天地春秋的注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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