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小区的绿化带上,种植了不少又大又绿的芭蕉。那伞盖般的大叶,就在一弯粉墙前抖落,青翠欲滴,楚楚动人,与纤巧的凉亭飞檐构成奇妙的关系。尤其盛夏时节,绿得铺天盖地的,微风轻过,硕大的绿叶沙沙作响,随风摇曳,别有一种大开大合的风韵。
但是,到深秋时节,芭蕉这样一种勃勃的生命,转眼间,却是衰落纷披成枯景。芭蕉,如此狂放恣肆之物,却是这样脆弱,经不住几场雨打风吹。曾经,你来到她的身边,感到满眼春色荡漾,无边绿意氤氲,你几乎要淹没在她的绿色中,陶醉在她的风华里,如同痛饮又醇又浓的酒浆,沉浸在那种旺盛而鲜活的生命力中。可只要一阵秋风起,你就会发现芭蕉是弱而不坚、短而不永、空而不实之物,芭蕉几乎是脆弱、短暂、空幻的代名词。
秋来,许多植物都会枯败,死亡笼住纷纭万类,但没有哪一种植物,来得如芭蕉那么惊心动魄。看昔日葳蕤挺拔、浓浓似遮阳之盖擎雨之伞的芭蕉,一下子变得萧瑟苍凉,巨大的枯枝败叶触目惊心,风雨飘零,玉碎香残,淘尽了季节喧哗的色彩,淘尽了对逝去时光的追悔和对旺盛生命力的眷恋。三三两两的蕉叶,挂在瑟缩的枯叶上索索抖颤,哗啦啦,一阵西风起,大片大片的凋萎蕉叶被翻转过来,仿佛一下子背过身。仅仅在刚才,它们还带着安详的眷恋,厮磨偎依在一起,西风乍起,它们的心中,含着多少隐恨,却不得不无奈地躲避那不可逃避的秋寒,还有那接下来的残败和倒伏。
在最深最冷的秋风里,到某天早晨路过此处,就会发现这一株高大粗犷的芭蕉,已被寒霜彻底剪破了,破损残败枯槁到无可挽回。韶光中是谁老去?看得见的是芭蕉,看不见的是人生。看得见的是秋风凋谢了碧叶,看不见的是年华老去了的心情。在隐隐的韶光深处,对着芭蕉而伤情者,心有不甘,心有眷恋。在心中翻涌的百感交集,无法一一尽诉。如果此时,再来上一场淅淅沥沥的秋雨,雨点点点滴滴地洒落在阔大枯叶上,发出一阵错落有致的声响。“一声梧叶一声秋,一点芭蕉一点愁”,在敏感多思的人耳中,雨打芭蕉声,简直如断魂之音。细雨将人的心绪扯得越来越长,扯向远方,芭蕉叶在细雨的敲打下,一声声,不间断,像是一个绵长的叩问。时光短暂,年岁不永,一段茫然的旅程,不知驰向何方?对着芭蕉,如同看如梦如幻的人生,看这梦幻般的人生中短暂的表演。人的生命如此短暂,又是如此脆弱,它的迅速的展开过程,就像这芭蕉一样,倏忽之间便无影无踪了。
从春来疏芽点点,到夏天浓荫、花叶茂盛,然后,入秋初现衰势,深冬销声匿迹。这就是芭蕉的生命周期。如今,季节已来到了芭蕉从鼎盛到沉寂的周期了。时光的脚步历历分明。随着蟋蟀的鸣声变成越来越痛苦疲惫的清虚悲咽应答,芭蕉们有声有色、活得痛快淋漓的一年也就又过去了。
秋风凉,白露降。万物都有欲言又止的悲伤。我们即将踏着千叶万叶已腐的、将腐的、脆黄欲裂的凋残,向秋季更深处走去了。听非常过瘾也非常伤心的枯枝在我们体重下折断的声音,我们似乎践在暴露的秋筋秋脉上。在秋雨连绵中,看天地连接在一起,远景茫茫,而在茫茫雨雾深处,突然听到雨滴打在芭蕉叶上,滴滴答答的凄楚之声,点点滴滴都敲打在心扉上。在秋日那安静的肃杀中,似乎有一些什么也在我们里面死去。
中国人从芭蕉的易坏中看出人生的空幻,所以佛教形容人生,简直就是“芭蕉一梦”,空空落落,而无所依附。但是,中国人也从芭蕉的易坏中看出不坏之理,不是芭蕉不坏,而是心不为之所牵,所谓无念是也。如果生命不是短暂、无常的,如果没有死亡,这世上是多么索然无味。正因为一切都是无常的,所以世间才如此美好。所以要在这生成变坏之间,体味生命的意义,追寻人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价值。
于是,芭蕉这样脆弱的植物又成了永恒的隐喻物。中国人爱芭蕉,其实并非仅有哀伤之情,更有抚慰生命之意。因为,在时光的轮回中,到得来年,芭蕉又会春来草自青,从那几乎绝灭的根中,重新托起一个绿世界。因为,穿过脆弱,穿过短暂,穿过尘世的纷纷扰扰,穿过冬去春来、花开花落的时光隧道,可以任性灵飞翔。因为,人可以静静观看,落叶在大地的伤口上旋转,赞美这残缺的世界,和一只南飞雁掉下的灰色羽毛,以及那游离、消失又必将重返的生命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