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妈妈撕心裂肺的吼叫声里,她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尊雕像。
从脚底开始石化,浑身僵硬完全无法动弹。
在门和墙壁形成的夹角里,她蜷缩成一团,用手掌拼命地堵住了耳朵。
声音慢慢变小了,她嗅到血腥的味道,是从外面传进来的。
缝隙里的女人,脸是红色的、身体是红色的,就连眼睛也是红色的……
她永远忘不了那双眼睛,明明望向的是一扇门,却好像又在盯着门后的她。
小唯的牙从半年前就开始疼了。
都说牙疼不是病,忍一忍就过去了,可牙髓炎发作的时候,也确实快要了她的命。
“老公,周六陪我去看牙吧。”小唯一边就着温水把布洛芬往肚子里咽,一边口齿不清地朝浴室喊。
“我说,这周六,陪我去看牙,听见了没有?”止痛药下肚,抽搐的神经得到了安抚。
“知道了。”老公的声音闷闷地从浴室传回来。
浴室里没有水声,只有忽明忽暗的手机屏亮光,闪得小唯心烦意乱。
她试探性地朝那颗蛀牙探过去,舌尖抵到了一个虫洞,洞里传来酸涩的刺痛。
一阵一阵的,挑弄着敏感的神经。
“这周六,我可能不能去找你了……
“我得陪她去看牙。”
手机屏再次亮了起来。
“多大的人了,这么点事还要你陪……
“难道我就不要人陪的吗?
“【哭泣】【哭泣】【委屈】【委屈】”
“……”
静音的社交软件不断有消息弹出来,男人的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
小唯的老公名叫李晖,一个标准的富二代。
俩人结婚三年,育有一儿一女,是外人眼中的“模范家庭”。
“你老公真是拿你当女儿来养啊!”
自从结婚后,小唯耳边羡慕的揶揄声就从来没停过。
李晖对她的确不错,尤其是在她成为全职太太之后。
“抱歉啊,李太太。您先生预约的林医生,临时有事换班了,您看看要不要换一位医师?”护士赶来道歉并说明情况时,小唯已经在候诊区坐了半小时。
“说换班就换班?拿我们当猴耍呢?”一旁的李晖忍不住骂了出来。
“对不起,对不起,实在是不好意思。”护士不停地在道歉。
“那帮我换成阮医生吧”,小唯站出来打了个圆场,目光在医师名册表上快速搜寻了一下,“阮静医生”。
从进来到现在,小唯已经从好几位病患口中听说了这个名字。
“人家阮医生可是P大毕业的高材生,就这学历,居然愿意回到我们这个小地方……”
“学历高,工作好,人也长得漂亮……就是……四十好几了,好像还没结婚。”
P大毕业、漂亮、四十好几、未婚。
当然,除了这些光鲜的标签,其中也免不了掺杂着一些关于阮静的流言。
有人说,她是因为受了情伤才回来的;有人说,她在外面欠下了一大笔债;还有人说,阮静是被她妈妈给拖累了……
在家长里短比自家账本还要门清的小县城,阮静的存在就像是一个谜。
不知怎么的,小唯很想见一见这位阮医生。
周六来看牙的人很多。李晖中途去外面接了几个电话,回来时心不在焉的。
“是公司出什么事了吗?”小唯问他。
“不是……我出去透透气。”李晖摇了摇头。
诊室里弥散着腐朽的消毒水味道,自然不比外面的新鲜空气。
小唯没做声,想了想又说:“如果你忙的话,可以不用陪我等的。”
“那怎么行?再忙也得陪老婆。”李晖把小唯搂到左肩上,压低声音在她耳边说,“我知道你害怕医院。”
小唯愣了愣,扭头把脸埋进了李晖的肩膀。
“李太太,阮医生已经到诊室了。”大约又过了半个小时,护士终于招呼她过去。
躺上牙科椅之前,她看见一位高挑纤瘦的医生正在整理补牙用的器械。
镊子探针被擦拭得干干净净,发出冷白色的银光,心跳控制不住地加快了。
简单的检查过后,阮医生轻车熟路地下了判决书:“你这颗牙大概率是蛀到神经了。
“对于这一类牙齿,我们通常会建议患者进行疗程为三期的根管治疗,也就是把牙神经彻底杀死。
“今天是第一个疗程,可能会有一点疼。”
从业至今,阮静治疗过的牙,少说也有上百颗。
来找她看牙的患者,大多都是信任她的老客户。因此在治疗方案的沟通上,一般不会有什么问题。
可眼前的这个女人,却表现出明显的不安,一层薄汗漂浮在这张精致秀气的脸上。
治疗的全过程,女人都表现得非常配合。
阮静稍微松了口气,余光瞥见女人紧握着的拳头——指甲几乎快要陷进肉里。
“别紧张,打完麻药就不疼了。”阮静以为她是因为怕疼,就轻声宽慰道。
当球钻扫过牙釉质时,女人下意识躲闪了一下。钻头偏离方向,撞上了口腔内壁。
阮静皱了皱眉头,刚想出言制止,却发现她的呼吸频率正在明显加快。
“你怎么了?”当机立断,阮静迅速暂停了疗程。
“我……我有……尖端恐惧症。”
尖端恐惧症?阮静依稀记起大学辅修心理学时,好像听说过这个病症,患有此类心理障碍的人,会非常害怕尖锐的物品。
满治疗台的镊子、探针和钻头……怪不得她全程都死死闭着眼睛。
“这样……你盯着我的眼睛。”阮静一边安抚女人的情绪,大脑一边在飞速运转着。
“治疗的时候,你什么地方也不要看,就只盯着我的眼睛。”
开口的时候,阮静的声音微微颤抖了一下。
她并不确定这个方法是否有效,但还是尽量让语气显得肯定。
女人虚弱地点了点头,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治疗顺利地推进了下去,阮静看见女人的呼吸频率渐渐变得平稳,紧握着的手也慢慢放松了下来。
女人有一双小鹿般的眼睛,瞳孔里盛满了阮静的影子。
因为恐惧而泛红的眼睑,还没有完全消退下去。
分不清是梦还是褪色的记忆,阮静总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阴暗潮湿的雨天,透过半掩着的门缝,她似乎看见过同样一双眼睛。
浪潮一波又一波地没过它,逐渐放大的瞳孔,像溺水者最后的求救。
她觉得有些恍惚,上药时的力度也就不分轻重了些,“咬一咬,高不高?”
女人温顺地依言,在咬合纸上一下一下地试,只是那双眼睛还牢牢盯着自己。
“不高,谢谢阮医生。”
“没事,但下次再遇到这样的情况,记得要提前向医生说明。”阮静摘下了无菌手套,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心已经湿透了。
整理完诊室,天色已经完全暗下去了。
鬼使神差,阮静翻出了今天接诊患者的牙片,鼠标在某一张上停住了。
患者信息上写着:“方唯,三十岁。”
走出诊室时,小唯发现李晖已经不在了,一条未读微信及时跳了出来:“老婆,我先去接晓晓放学。”
晓晓是他们的女儿,这学期新报了一个周末的兴趣班。
李晖平时工作忙,很少关注孩子的学习,怎么今天……小唯有些奇怪,但也没力气多想。
龋齿失去神经的供养,退化成了一块岩石。
她舔了舔被药体塞满的牙面,隐隐还有轻微的痛感传出来。
小唯对着镜子发愣,想起先前阮医生好像交代过,这是正常的炎症反应。
她又想起了那双眼睛,像一片宽厚的海。
在这片海面前,一切的恐惧似乎都消失殆尽了。
阮静身上有一种沉着安稳的力量,是自己二十岁出头最向往的那股劲儿。
“妈妈,今晚陪我睡好吗?”女儿跑了过来,粘糊糊的语调像被嚼烂的泡泡糖。
小唯的心立刻变得又甜又软,一把将女儿搂进了怀里,“好啊,妈妈陪你。”
可她今年三十岁,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
“老公,今晚我陪晓晓睡,你去陪晨晨。”小唯朝着浴室喊了一声,里面没有回应。
好久没和妈妈睡了,晓晓兴奋地打开了话匣子,一张小嘴嘚吧嘚吧。
从小卖部的零食,一直说到两个男生打架,听得小唯睡眼朦胧。
“宝贝,今天爸爸来接,你开心吗?”小唯把嘴唇贴在女儿脸上,用力地亲了一口。
“今天……是奶奶……接我的……奶奶还给买了糖葫芦……”女儿的眼皮慢慢阖上了,声音也变得越来越轻。
小唯心里咯噔了一下,但还是不动声色地轻轻哄着女儿入睡。
他们都说,女人的第六感很准。
小唯觉得不是第六感准,而是当你开始怀疑一个人时,处处就都是扎眼的蛛丝马迹了。
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李晖的呢?
浴室里频繁闪动的亮光?不间断拨过来的电话?还是这个立不住的脱身借口?
失活的神经突然抽搐了一下,小唯吃痛地哼了一声。
明明神经都已经死了,怎么还会疼呢?
她没有查手机的习惯,但也不想冤枉了李晖。
那些赤裸的聊天记录,击碎了她最后的侥幸。
她越看越恶心,想要干呕,但又怕吵到女儿。只能把泛到嘴边的恶心,硬生生咽了下去。
无眠的长夜,女儿沉浸在甜蜜的梦乡里,浑然不觉。
而她身边的母亲,正病态地扯着自己的头发,一直扯到头皮发麻,几缕发丝被连根拔起。
小唯不敢放声大哭,怕吓到身旁的女儿。也不能找李晖对峙,儿子还在一旁熟睡着。
她只能自己熬,像熬过牙髓炎发作一样,熬到炎症牵扯到脑神经,熬到头疼欲裂,半边脸几乎快要炸开。
小唯实在想不明白,自己的人生怎么就稀里糊涂过成了这样。
记忆像卡顿的磁带,磕磕绊绊地往回倒转。
27岁那年,公司组织集体体检。给她抽血的那个小护士可能是新来的,扎了好几次,都没找准血管。
“没关系,再试一次吧。”她看小护士急得都快哭了,就勉强抑制住了怒火和恐惧,反过来去安慰她。
第三次扎针的时候,小唯的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了起来。
明晃晃的针头,像飞速逼近的子弹,她觉得自己的头皮越来越紧。
“看准点再扎,没看见人脖子都快扭成麻花了?”冷不丁飘过来一句话,小护士的脸刷一下就红了。
李晖恰好就排在她后面,目睹了她拧成了九十度的狰狞侧脸。
在一起之后,他几次拿这件事逗弄她,说她是打肿脸充胖子。
“我小时候在医院走丢过,所以对医院有阴影。”
她一本正经地胡诌了过去,不想对他承认自己害怕尖锐物这件事。
李晖居然也真的信了。
从那之后,无论是医院,还是小诊所,他都坚持要陪她一起。
有好几次,她让他去忙自己的事,不用抽时间陪她,都被他给拒绝了。
“宝宝害怕的时候,我一定要在身边。”他把她搂在怀里,用胡渣蹭了蹭她的锁骨。
小唯哭笑不得,想不明白李晖是真傻,还是在装傻。
现在她明白了,真真假假,不过是爱与不爱的一念之间。
李晖爱她,所以愿意把假话当真。今天治疗的时候,她终于说了真话,可他却已经不在了。
女儿翻了个身,嘴里嘟囔着梦话。
小唯这才从回忆中晃过神来,俯身用脸蹭了蹭女儿的身体。
半干的眼泪,悬挂在睡衣的衣领上,像几颗摇摇欲坠的露珠。
天渐渐亮了。
换好工作服后,阮静看见牙科椅上已经躺了一个人。
护士提醒她,今天是李太太的第二次根管治疗,约的时间是一点半。
“哪位李太太?”她皱了皱眉头。
护士翻开患者登记表,用手指给她看。
“下次直接说名字,这么多太太,我怎么记得住?”阮静揉了揉太阳穴,一向温和的语气变得有些不耐烦。
方唯今天戴了一个巨大的墨镜,整张脸只剩下一张嘴露在外面,嘴唇上擦了一层淡淡的唇膏。
“上次治疗后,有出现什么不适反应吗?”
牙椅上的人明显被吓了一跳,从刚才到现在,她似乎一直都没有注意到阮静的到来。
“第一天晚上……还有一点疼,但后面就没感觉了。”两次治疗仅隔了一周的时间,但方唯却思考了很久。
“没关系,这是正常现象。”阮静点了点头,看见镜片倒影中的“自己”,也正在随着脑袋的运动轨迹上下晃动。
“墨镜要取下来吗?一会儿可能会有水喷溅上去。”她好心提醒。
方唯指了指头顶上方的口腔灯,条件反射地用手抵住了鼻梁上的墨镜。
“这个灯太晃眼了,我挡一挡”。
阮静虽然觉得有些奇怪,但也没有再坚持。
蒸馏水冲洗过牙面时,牙椅上的人明显倒吸了一口凉气。
按道理说,牙神经被剔除之后,应该是没有什么痛感了。
她试探性地加大了水流的强度,下方的嘴却触电般的逃开了。
“到现在还疼吗?”阮静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方唯摇了摇头,仿佛要证明自己似的,把嘴又用力地张大了些。
阮静这时才发现,用力撑大的口腔内壁,看上去就像是一个被陨石砸过的穴洞。
坑坑洼洼的,布满了咬痕和溃疡。
唇膏淡去之后,露出了本来苍白的唇色。
方才被粉底遮盖住的嘴角,也浮现出撕裂后的血肉,变成了这张脸上最抢眼的猩红色。
“你的嘴是怎么回事?”
阮静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对一个仅见过两次面的陌生人来说,几乎可以算得上是冒犯。
她只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了,某些深埋在内心深处以为已经忘记了的恐惧,一边苏醒着,一边在翻涌叫嚣。
几秒钟漫长的沉默后,墨镜被摘掉了。
一双肿胀淤青的眼睛,暴露在了刺眼的口腔灯下。
小唯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曾经无比依恋的健壮臂膀,有一天会变成威胁到她的武器。
聊天记录被甩到了李晖的面前。他先是错愕,然后情绪突然崩溃,抱着小唯不停地道歉。
眼前的场景,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男人蜷缩成一团,头发被抓成了凌乱的鸡窝。
该崩溃的,该哭的,难道不是她吗?
泪腺似乎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了,她只是斜眼看着他,看他哭倒在地上,看他撕扯身上的衣服,看他扑过来试图抱住她……
长夜熬干了她最后一滴的情绪,有些东西随着牙神经一起死去了。
“离婚吧,李晖。”她说。
说话的时候,小腿筋还在抽搐,上半身立着,下半身却在发抖。
但她还是逼自己挺在那里,因为这个视角,足够看见李晖头顶上的发旋。
过去她总是在仰望他。
谈恋爱的时候,满心欢喜地给他送来烤了一下午的曲奇。
他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像奖赏一只听话的猫。
见亲朋的时候,她挽着他的手臂,小鸟依人地倚在他身边,不时露出听话而没有攻击性的微笑。
而现在,他蜷缩在角落里,溃败成了一座倒塌的城墙。
小唯的嘴角浮出了一抹诡异的笑。
她突然想起,每次牙髓炎发作痛到极点的时候,自己就会破罐子破摔地用舌尖狠狠顶那个虫洞。
锥心的剧痛,酝酿着一股毁灭性的力量,这股力量让她意识到自己正在呼吸。
“呵,离婚?你一分钱都拿不到。”
眼前的男人突然摘下了面具,露出本来狰狞的面目。
除了略显凌乱的衣领,看上去和平常没什么两样,仿佛刚刚的崩溃,只是他友情出演的一段戏码。
小唯感觉到他的目光,从上方射下来,像是在打量一个近在咫尺的猎物。
“李晖,你也太自己为是了?不就是有几个破钱,有什么了不起的?”
一记耳光把她的话打散了。
小唯惊诧地望着他,眼睛里既没有愤怒,也没有恐惧,只剩下一团化不开的迷雾。
回过神来的时候,她试图还手,却被他一把钳制住了。
落地窗映照出悬殊的体型差,他的影子不由分说地朝她压了下来。
“如果非要离婚,可以。但儿子女儿都得我来抚养。”
她终于感觉到痛了,脸上的掌印像被辣椒油浇过了一样,烧得她喘不过气来。
噩梦般的回忆让方唯控制不住地发抖,直到一双手,盖上了她的肩膀。
阮静轻轻地拍了拍她,像是在安抚一只死里逃生的困兽。
“别怕,我尽量不碰到你的伤口。”
牙椅上的女人,全身充满了防御和戒备。
那双肿胀的眼睛,上下打量着陌生的一切,仿佛尚未从回忆中抽离出来。
治疗推进得非常缓慢,口腔里几乎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
阮静也不着急,像打磨工艺品一样,耐心地清除根管内的残余物。
好在她手还算巧。
毕业前的实习,师姐看见她独立处理完一颗复杂的牙后,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叹气:“资历算什么,有的人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
还没毕业,好几家医院就已经向她伸来了橄榄枝。
他们都以为她会留在北京,可是……
“滴滴……滴滴……”
根管测量仪发出了急促的提示音,阮静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走神了。
针尖继续往根管底端探下去。
“23.7、27.3、23.1……”护士在一旁帮她记录根管的长度。
从业至今,她补了上百颗牙。对于这些流程,早已形成了肌肉记忆。
但今天不一样,她似乎又重新回到了刚刚工作时,屏住呼吸生怕出差错的状态。
师哥告诉过她,任何一颗牙的治疗都不能只看表面,牙釉质的下面才是牙体最关键的部分。
那个时候,她正盯着ct图上的牙根发呆,发觉这些牙齿和海面上的冰山很像。
这么多年,她把时间全部都花费在了这一座座“冰山”上——往牙髓探、往根尖深处探。
她终于真正了解了牙齿的构造。明白了要想治好一颗龋齿,只是清除表层的溃烂远远不够,最重要的是要杀死黑暗深处的神经。
黑暗深处的神经……
“好了,下一次就可以把牙给补上了。”阮静摘下医用手套,舒了口气,长时间高度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下来。
“辛苦你了,阮医生。”女人脸上的神情很复杂,似乎还踌躇着想说些什么。
她心领神会,把护士支了出去,然后轻轻掩上了诊室的门。
半响,方唯终于开口。
“阮静医生,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年轻的时候,曾经想过一个问题。
“我三十岁的时候,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呢?
“可后来日子越过越快,真正到了三十岁,反而把这个问题忘了。
“直到那天……我看见了你,问题的答案突然就跳了出来。
“第一次治疗之后,我整晚都没有睡,不只是因为牙疼……
“还因为那个答案,我强迫自己不去看它,可它整宿整宿地浮在我眼前。
“我觉得自己被困住了……”
方唯的声音有些哽咽,但还是尽力控制住了情绪。
似乎害怕听见安慰,在阮静恍过神来之前,她已经仓皇失措地“逃离”了诊室。
这么多年,阮静带了一批又一批的实习生。
她时常能从这些年轻但迷茫的小孩口中,听出对自己的羡慕。
这些小孩,就像是一把把子弹刚上膛的枪,全世界都催着他们要打出漂亮的一枪。
可这么多靶子,要往哪里打呢?
她总是笑着告诉他们,会有的。我有的,你们有一天都会有的。
她选择尽力扮演好一个完美的靶子。
但在面对方唯的剖白时,阮静却一时慌了神。
不只是因为,她并不了解那一道道伤痕的来由。
也不只是因为,她们明明交情甚浅,可她却对自己掏心置腹。
而是她开始怀疑了。
他们把她当成完美的十环,自己也理所当然地站在了靶心上。
可这样一个近乎完美的她,究竟是事实,还是其实也只是幻象呢?
就在阮静纠结犹豫要不要追出去时,目光瞥见了遗落在牙椅上的墨镜。
“方唯,等一等。”追到医院大门时,阮静早已是气喘吁吁。
女人惊诧地转过身,一脸不可思议地望着她。
“你的东西落下了。”她扬了扬手里的墨镜,这才发觉因为太着急,连医护帽都忘了摘。
“谢谢,阮医生……”方唯的眼睛不自然地看向了后方的一片空地。
情绪褪去之后,扭捏和懊悔全然写在了脸上。
“对了,我刚刚忘记交代你,两个小时之内不要吃东西。”阮静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不经意地把话题给岔开了。
“下一次的根管填充,给你安排在了一周之后。等治疗全部完成,就可以考虑做一个人工牙冠了……”
尴尬的薄冰逐渐消融,阮静察觉到对方的视线重新落回了自己脸上。
“其实龋齿和其它慢性病一样,早发现就要早治疗。要趁还没蛀到神经,率先把苗头给扼杀了。
“可惜,来找我看牙的人,大部分都错过了治疗的最佳时机。”
阮静摘下了医护帽,黝黑浓密的直发如瀑布般倾泻而下。
“大概是十年前,我遇到了一个十八岁的小姑娘,她的大牙已经烂到了神经。
“在得知需要根管治疗后,小姑娘问了我一个问题。我至今还记得她说话时的表情,仿佛天快要塌下来。
“她很委屈地问我,杀死神经后,这颗牙是不是也就死了?能不能尽量让它活着?
“这可把我给问住了,我所接受的职业训练告诉我,牙医的职责就是为患者治疗疼痛,谁会在乎一颗牙齿的死亡呢?
“后来,还是同门师姐帮我解的围。
“去年,我又在门诊遇到了她。她已经结婚生子了,这次是带女儿来拔乳牙。
“我和她打趣,问那颗死掉的牙现在怎么样了?她开怀大笑,已经完全看不见当初青涩的样子了。”
“你师姐和她说了什么?”方唯忍不住问。
“一个生物学的常识。
“师姐告诉她,人的细胞每三个月就会替换一次,所以在每个人七岁的时候,全身的细胞就已经死过一遍了。
“所以……方小姐…死亡从来不是终点。只要你愿意,新的可能性随时都在诞生。”
阮静把墨镜轻轻架在女人的鼻梁上,镜片遮住了肿胀和淤青,也一并遮住了她的表情。
正午的太阳异常毒辣,阳光游走在两片镜片中间。
送走方唯后,阮静往家的方向走去。
很少有人知道,她并不是一个土生土长的D城人。
七岁那年,她和妈妈一起搬到了这里。不同于家乡的阴郁潮湿,D城的夏天十分闷热,像一屉密封的蒸笼。
那天的阳光和今天一样恍眼,小阮静踩在木凳上,伸手去够一扇老式的木窗。
“小静,干什么呢?快下来!”
门被打开了,飘过来一阵熟悉的香水味。
茶几上放了几枝新鲜的向日葵,花瓣上还带着露水。
妈妈爱花,最爱的花是向日葵。
“今天的功课都写完了吗?”妈妈一边给花修剪枝叶,一边抬眼问她。
“我马上写。”她利索地跑到学习桌旁,从书包里抖出作业簿和铅笔。
阳光斜射在作业簿上,刺得眼睛生疼。
她瞟了瞟没关紧的木窗,又扭头望了一眼身后的母亲。
“专心写,别东张西望的。”妈妈把向日葵插进花瓶里,瓶口不大,却挤满了硕大的花盘。
作业簿的第一题是:1+5=?
小阮静掰开手指,边嘀咕边数:“窗户外面1个太阳,瓶子里5朵太阳花,1+5=……6。”
写了一会儿,觉得头顶被晒得发热,后脖颈也暖洋洋的。
她揉了揉酸涩的颈椎,半眯着眼,望向快要落山的太阳。
菜市场和花鸟市场仅隔着一条街。买完中午要吃的配菜后,阮静不知不觉就走向了隔壁。
“阮医生,还是和之前一样要三朵向日葵?”熟识的摊主大老远就和她打招呼。
“来三朵月季吧,其它你看着搭配。”
阮静摆了摆手,望着水桶里五颜六色的花发愣。
自从妈妈去世以后,她已经很久没来这里了。
买完花到家,已经是一点一刻。
阮静匆忙把买的菜扔进水槽里,打开煤气灶,打算炒一个小菜。
点了几次火都不成功,番茄和鸡蛋液蔫了吧唧地瘫在锅底。
现在再找人换煤气,应该是来不及了。
思考了几秒,阮静决定点个外卖。
妈妈还在世的时候,她吃外卖的次数屈指可数。倒不是因为追求什么健康,而是妈妈逼着自己一道菜一道菜硬学了下来。
“人啊,除了活着,还得要活好。”妈妈总在她耳边念叨这句话。
一点三刻,外卖准时送达。饭菜依然冒着热气,店家还贴心地赠送了一根香蕉。
不亚于自己煮的味道,还省去了清洗碗筷的时间,阮静忍不住感叹科技改变生活。
这么多年,她过着一种修道士般的生活。
不吃外卖、不熬夜、每天喝一升水……认识她的人都说,“静姐,真羡慕你的自律。”
只有她自己知道,不过是习惯罢了,习以为常到已经成为像呼吸一样的本能。
她突然想问问妈妈,怎么才算是“活好”呢?
一个那么体面要好的人,却因为突发脑梗,孤零零地死在了异乡。
葬礼上,除了女儿阮静,只有几个同事出席,亲戚嫌远不肯来。
阮静对着电视柜上的遗照,把头深深地埋进了臂窝里。
记忆,像身体里死去的细胞。悄无声息地消亡,却又在血液里重生。
妈妈一手牵着她,一手拖着比她还高的行李箱,穿过陌生的街巷。
她停在原地不走,妈妈转过头,看见了一张满是泪痕的脸。
“哎呦哟,小姑娘这是怎么了?”邻居下楼丢垃圾,顺道路过了她们。
“小孩怕生,习惯了就好。”妈妈挡在她前面,礼貌性地微笑点头。
邻居们都说,新搬来的母女俩真是洋气,妈妈漂亮,小孩乖巧。
阳光打在那张精致的脸上,像一个完美无瑕的瓷娃娃。
恍惚间,她突然分不清到底哪个妈妈才是真实的。
她记得连续不断的暴雨,空气里漂浮着酒精和呕吐物的味道。
“等我藏好了才开始,不管听见了什么,都不能出来哦。”妈妈轻轻关上了门,说是要和她玩一场捉迷藏。
房间的门锁早就坏了。一个月前,她就和爸爸说过,但他老是忘记修。
爸爸的记性越来越不好,会忘记丢垃圾,还会忘记她的家长会。
风把门吹开了一道小缝隙,她心中暗喜,眯着眼睛偷偷往外看。
妈妈先是趴在地上,往沙发底下钻。又拖出爸爸的鞋盒,在里面翻翻找找。
沙发底下最容易被发现了,她打了个哈欠,觉得一点意思也没有。
就在她快要睡着的时候,视线突然被一件蓝色条纹衬衫填满了——是爸爸回来了。
她瞬间就清醒了,一骨碌从床上跳起来跑到门边。
一阵浓烈的酒味扑面而来,门缝里的爸爸似乎很生气,对着鞋盒破口大骂。
“妈妈是不是就藏在底下?”她躲在门后,用手指拼命地抵住了门牙。
她看见爸爸的身体变得越来越大,蓝衬衫像渔网一样裹在身上,就像……像……画册上的河豚鱼!
爸爸变成河豚鱼的画面有些滑稽,她忍不住想笑。
再次抬眼,却看见沙发正在以惊人的速度塌陷下去,爸爸的拳头像雨点一样砸在上面。
在妈妈撕心裂肺的吼叫声里,她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尊雕像。从脚底开始石化,浑身僵硬完全无法动弹。
在门和墙壁形成的夹角里,她蜷缩成一团,用手掌拼命地堵住了耳朵。
声音慢慢变小了,她嗅到血腥的味道,是从外面传进来的。
缝隙里的女人,脸是红色的、身体是红色的,就连眼睛也是红色的……
她永远忘不了那双眼睛,明明望向的是一扇门,却好像又在盯着门后的她。
像快要溺水的人,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奋力抓住了离自己最近的那根枕木。
嘴里有铁锈的味道。
她用舌头舔了舔,是血——手指被门牙咬破了。
这场“捉迷藏”持续了整整一个月。
外婆加入了,后来爷爷奶奶也加了进来。
所有的大人们都是躲藏的那一方,而她是唯一要寻找的那个人。
她好几次想要问妈妈,“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又或是“你们是不是要离婚了?”
但说出口的却是:“我这次数学考了九十五分”;“同桌今天把毛毛虫丢进粉笔盒里,被老师罚站了一节课。”
每当她在饭桌上分享学校里的趣事时,大人们就会笑得格外用力。用力到她能看见夹生的米饭,像石子一样卡在他们的牙缝中间。
她不敢戳破这层表面的平静。
他们越是用力地躲藏,她就越是得配合着出演——假装没有注意到爸爸的消失、假装听不见妈妈的痛哭,假装看不见外婆红肿的眼睛。
她以为只要这样,这场游戏就能一直进行下去。
直到有一天,她听见妈妈说:“我得离开这里。”
凌晨三点半,像一记突然炸开的惊雷。
一开始只是在自言自语,后来惊醒了隔壁房间的外婆。外婆看着失了魂的女儿,刷的一下眼睛就红了。
“妈知道你委屈,但你也得为静静考虑啊。
“过日子都是这样,牙齿和舌头还打架呢,忍一忍就过去了。
“你一个女人,还带着一个半大点的孩子,能走到哪去啊?”
可任凭外婆怎么劝说,妈妈都像是什么也有没听到一样。
只是不断地在重复一句话,“我得离开这里。”
透过门缝,小阮静再次看见了那双眼睛。空洞麻木,像观赏池里快要死掉的鱼。
这一次,她确定妈妈什么都没看到。看不到门,更看不到门后的她。
爷爷奶奶坚信他们的儿媳妇沾惹上了一些“不干净的东西”。
要不然怎么一天到晚净说些疯话,还吓走了她的丈夫、他们的宝贝儿子。
他们逼妈妈喝下了一整碗香灰水。
外婆站在一旁,神情复杂,但什么也没说。
道士在客厅做法的时候,喝下香灰水的妈妈红着眼睛问她:“小静,你愿意和妈妈走吗?”
她其实有一肚子疑惑想问,但同样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没有半点犹豫。
眼前的妈妈,虚弱得就像符纸上的一缕魂魄,仿佛下一秒就要飞灰烟灭。
她太害怕失去妈妈了。只要妈妈能够好起来,她愿意为她做所有事。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冲破混沌的雾气时,她们已经连夜逃到了D城。
从沿海到内陆,陌生的街景让她恐惧得想哭。
“小静乖,呼噜呼噜毛,吓不着。”妈妈转过头来抱她,身上有好闻的香水味道。
她看见那双混沌的眼睛,重新恢复了原本的透亮,就觉得陌生也变得没那么难以忍受了。
路过花鸟市场的时候,听见摊主在吆喝:“新鲜的向日葵,还带着露水咯。”
紧接着,就看见妈妈在摊前朝她招手。
“我们今后的生活,也会像这些向日葵一样。”妈妈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和她说话。
她没有听懂,但看见妈妈笑得这么开心,便也用力地把嘴角咧到了最大。
D城少雨水,从老家带过来的月季死在了那个夏天。
在新学校里,小阮静几乎交不到什么朋友。
年少时的友谊,大多建立在八卦和闲聊之上,而她很少参与这些。
第一次月考,她意料之中地取代了“万年第一”的位置。
开完家长会回来,妈妈把零星的鱼肉,全部都堆到她的碗里。
她埋头把饭拔进嘴里,没留神,鱼刺卡住了喉咙。
“对,多吃点……吃饱了才有力气学习。”妈妈摸了摸她的头,像是在抚摸什么奇珍异宝。
她盯着那张喜悦但疲倦的脸,总觉得有哪里说不上来的奇怪。
直到余光瞥见那株蔫了的向日葵,这才惊觉妈妈已经很久没化过妆了。
她低下头,用力地扒了一口米饭,咸咸的。
鱼刺被饭压了下去,异物感从嗓子转移到了胃。
下午班主任宣布月考排名的时候,她正在思考一道数学题。
从第十名往前公布,掌声越来越响。念到她的名字时,声音戛然而止。
不是稀稀松松地变小,而是突兀地停住,像一个陡然凹陷的坡谷。
她感觉到四面八方的余光朝自己扫射过来。
想要装作不在意继续解题,但大脑却一片空白,只能埋头不断地加重那个“解”字,描了一遍又一遍。
她其实一点也不知道问题的答案到底是什么。
但她知道,她要努力带妈妈离开“那里”。
其他的都不重要,只要她努力,她们的生活就一定会越过越好。
高考结束,阮静考了全县第一,全省第七,如愿进入了北京大学医学院。
出成绩那天,妈妈煮了一大桌子菜,还久违地化了淡妆。
不断有电话打进来,穿插在吃饭的间隙。
“你王阿姨特意打过来恭喜我。
“林老师你还记得吧?
“就那个胖胖的戴个黑框眼镜,小时候老爱抱你的幼儿园园长,她也听说你高考成绩了。”
妈妈笑得合不拢嘴,饭菜愣是一口也没往嘴里送。
这顿饭吃到最后只有阮静一个人在吃。她边吃边往对面的碗里夹菜,直到米饭顶上堆起了一座小山丘。
糖醋里脊的酱汁渗进米饭里,一口下去,甜到发慌。
对面的那张脸上,眼线附着鱼尾纹,一颤一颤的。
阮静看着那张笑脸,觉得心里的某个空洞被慢慢填补上了,就像那座鱼肉砌成的小山。
从D城到北京,要坐十几个小时的绿皮火车。
为了节省时间,也为了节省车费,阮静很少回家,寒暑假就留在北京四处找实习。
一学期偶尔往家里打几通电话,聊着聊着,话题被扯向了婚恋。
“找男朋友了吗?
“一个人在外面不容易,两个人可以相互帮衬帮衬。”
她一开始还耐着性子把话题扯远,后来次数多了,也就觉得烦了。
“妈,你觉得我们俩受的苦还不够多吗?”
另一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久到阮静以为电话已经被挂断了。
“对不起……小静……是我和你爸对不起你。”
创口即使在愈合后,也会留下一道不深不浅的疤痕。
那道疤痕像一条河,盘桓在她和妈妈中间,没有人敢往前再走一步。
“妈,那不是你的错。当年你勇敢地选择了离开,这是救了我们。”
她鼓起勇气朝着黑黢黢的河底望了一眼,湍急的水流几乎快将她吞没。
离开家乡后,她陆陆续续也有听到关于那个男人的消息。
听说他因为没日没夜地酗酒,不仅丢了工作,还欠下了一大笔债款。偶尔清醒的时候,就四处打听妻子和女儿的下落……
日子像汹涌的暗潮,漫过盘恒在河底的疙疙瘩瘩。
如果不是她一声不吭就辞了职回来,如果不是妈妈突发脑梗,如果不是她遇见了方唯……这些疙瘩就会像埋葬在河床底部的沉沙一样,留不下一丝痕迹。
方唯……她突然很想笑话自己,在扮演什么救世的苦主?
明明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江,还痴心妄想着要拉谁一把呢。
可那个女人让她想起了妈妈,尤其是那双小鹿一样的眼睛……只不过,她不仅没能救出妈妈,反倒把自己给赔了进去。
大学毕业,她顺利地留在了北京的一家口腔医院。工作虽然辛苦,但每天都充满了干劲和盼头。
“安顿下来后,就把妈妈接过来”的念头像种子一样,在她心里生根发芽。
累了的时候,她就会想象妈妈兴奋的样子,像贪吃的小孩偷偷舔了一口藏在柜子里的糖。
直到那天,她接到了一个陌生来电。
电话的所属地是家乡那边,她觉得有些奇怪。
除了几个自己主动告知的亲戚和朋友,还有谁会知道她更换后的号码?
犹豫了一下,她还是接了。
“小静?你是阮静吗!”电话那头的声音,既熟悉又陌生。
除了妈妈和他,再没有第三个人会这么叫她。
能够冲淡疼痛的,除了时间之外,还有随年岁渐长的底气——身上的白大褂是,供自己容身的北京也是,她觉得是时候该趟过这条河了。
她答应和他见一面,地点在她的出租屋。
十几年过去了,眼前的男人明显苍老了不少了。因为酗酒而发福的啤酒肚,在爬楼梯的时候一颤一颤的。
“这房子应该挺贵的吧,我女儿真是出息了。”
男人坐在沙发上,仔仔细细地环顾了一圈。
目光落到她脸上时,堆起一个过分热烈的笑,“长大了,看着都快比我高了。”
她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一点,避开了男人伸过来的手。
“你说你妈也真是的,当年一声不吭就带你走了。”男人顺手拿起茶几上的易拉罐,无比自然地喝了一口。“夫妻间哪有隔夜仇的?你妈她性子太烈了。”
“你还有脸提我妈?真当我什么都不知道?”她恶狠狠地盯着他,满脸都是掩饰不住的厌恶。
“你知道什么?那么点年纪的小屁孩能懂什么?”易拉罐发出刺耳的声音,被捏扁的铁皮,滚进了沙发的细缝里。
“不提了,不提了……都过去了。”男人“宽容大度”地摆了摆手,手臂上的青筋消了下去,“再怎么说,你也是我亲闺女,哪有闺女会怨自己爹的?”
“就是……爹最近手头有点紧,想找你要点钱周转一下。”
她看着那张伪善的脸,胃里翻涌着呕吐的欲望。
“你是真不要脸啊。”她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笑自己天真的可怜,居然还在期待什么迟来的解释和道歉。
“……他妈的,怎么跟你老子说话的?
“果然是那婊子教出来,和她一个德行。”
茶几上的花瓶被男人暴怒地砸碎。
不堪入耳的话,像碎裂一地的玻璃渣滓。
小的玻璃渣刺进脚底板,和血肉粘连在了一起。大的玻璃碎划过皮肤,留下一道道刺眼的猩红。
温热的液体从头顶流下来,她用手去抹,手心是一团红,血越抹越多……
阮静忘记了,施暴者即使披上了羊皮,也掩盖不了骨子里的劣根性。
后来是警察及时赶到。趁男人抽烟的时候,她强装镇定地拨通了电话。
男人被铐走后,她跑到镜子前仔仔细细地检查——除了肌肉紧绷带来的酸胀,身上完好无损,没有任何创口和血痕。
汗水浸湿了头发,豆大的汗珠挂在额头上。她抬手去抹,却发现手臂疲软得不听使唤。
如果没有那一地的玻璃渣,她真的会怀疑:这一切是不是只是一场梦?
从那之后,她开始频繁地做噩梦,梦见七岁那年的场景:阴暗潮湿的雨天,妈妈“藏”在沙发底下。透过门缝,她看见男人像幽灵一样飘进了客厅。
这一次她没有犹豫,果断地冲了出去,男人却猛地转过了身,举起花瓶朝她砸了下来。
血光四溅的瞬间,她再次看见了那双眼睛,绝望无助,像是被溺死在了大海里。
失眠引起的神经衰弱,使她的注意力变得难以集中。
对于牙科医生来说,这无异于断送了她的职业生涯。
有一次,她在给患者开髓,做完麻醉工作后,却发现自己手抖到连扩大针都拿不住。
这么多年,无论是多么复杂的牙,她都能处理得干干净净。
师兄师姐们都说,她是天生吃这碗饭的,可现在……
当天下午,她提出了离职,买了回家的车票。
那年她二十八岁,按照细胞七年一更换的频率,已经活过了四个单位长度。
她以为自己已经走了很远,但回过头却发现,自己被永远困在了七岁那年的雨夜。
她拼命地往前走,从南方走到北方,从小县城走到大城市,一直走到家乡缩小成了自己背后的一个小点。
她终于松了口气,她以为自己逃出来了。
可男人的出现,却给了她当头一棒——种种幻觉,不过只是如来佛祖的手掌,她原来从来就没有逃出来过。
二十一年前,D城接纳了那对失魂落魄的母女。
二十一年后,阮静带着满身的溃烂再次回到了这里。
妈妈看着瘦了一圈的她,心痛欲裂。
这才明白这么多年,女儿独自一人背负了多少超额的重量。
女儿从小就比其他小孩要懂事,跟着自己背井离乡却不哭不闹,在学习上也没让她操过多少心。
因为害怕惹妈妈伤心,从来不敢主动提起她爸爸的事。
因为害怕让妈妈不高兴,那双眼睛永远在怯生生地四处打量着……
她一直把女儿当做是自己的骄傲,却常常忘记了,离家那年,女儿也不过只有七岁而已。
过去种种,对于成年人而言已是重创,又要让一个小姑娘如何消化得了呢?
“还是回来好……回来了好啊……我们母女俩在一起好好过。
“小静乖,不工作也没事的,妈妈养得起你。”
她轻轻地拍打着女儿颤抖的后背,突然发现,女儿已经比自己整整高出了一个头。
她需要踮起脚尖,才能勉强将她搂进怀里。
她已经很久没有抱过女儿了,又或者说,她忘记了女儿原来也是需要她的拥抱的。
这是妈妈最后一次抱她。
第二天凌晨,妈妈因为突发脑溢血,抢救无效而身亡。
阮静已经记不得,自己是怎么熬过那段至暗时期了。
只记得后来有一天,她出门取外卖,突然间闻到了邻居厨房飘来的饭香。
回到家,看见满屋子堆积如山的外卖盒,蚊虫在四周嗡嗡作响。
她忍不住干呕了起来,呕到最后只剩下回流的胃酸,灼烧食道。
她开始自己做饭,像复健的老人一样,慢慢地走出房门。
早上买完菜,有时候也会散步到旁边的花鸟市场,看阳光洒在五颜六色的花瓣上。
只是她再也不买花了,茶几上的花瓶被收进了橱柜里。
再后来,她考进了市医院的牙科门诊,摇身一变,变成了患者眼中专业温柔的阮医生。
医院的工作很忙,但她依然给自己制定了严苛的日程表。
从几点钟起床,到几点钟运动,时间被划分成了机械的等分。
同事们都在夸赞她的自律,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心里的那块阴影,就像是望不到底的深渊一样,永远不可能被填补。
只有把生活安排得满满当当,才能避免再次跌进去。
直到她遇见了方唯,那是她精密生活里少见的失控。
坚不可摧的保护壳,“哗”一下突然碎掉了。
一层一层,由外到内逐渐坍塌,她再次听见了那个小姑娘的哭声。
她控制不住地想要拉她一把,虽然可能只是徒劳,就像她从小到大那么多次的努力一样。
那天补完牙后,小唯开始频繁地梦见阮医生。
梦的内容千奇百怪,但梦中的感受却是真实的。
她对阮医生,或者说对梦里的阮静,有一种近乎疯狂的迷恋。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她承认,清醒的时候自己也常常想起阮医生。想起那双眼睛,想起她拿墨镜的手。
那双平日里藏在医用乳胶手套下的手,骨节分明,暴起的青筋像游走的蛇。
墨镜被架在鼻梁上的时候,刺眼的阳光被瞬间过滤。
她早已不再是少女,又怎会毫无缘由地迷恋一个仅有过几面之缘的陌生女人?
李晖在外偷腥的破事,已经闹到两家父母都知道了。
她的公公婆婆、李晖的爸妈,第一时间赶了过来,“压”着儿子向她赔礼道歉。
“唯唯啊,小晖他年纪小不懂事,我和他爸已经严肃批评过他了,绝对不敢有下次!”
婆婆搂着她的胳膊,左一个亲闺女,右一个好儿媳。
李晖低着头站在一边,和几天前气焰嚣张的样子判若两人。
她直愣愣地盯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给你媳妇道歉啊!你这混小子……”婆婆一边朝李晖使眼色,一边轻轻地捏了捏她的手。
“你是个明事理的孩子,当初你俩结婚的时候,妈就看出来了。”
婚礼上,她提着红色礼服,半跪着给婆婆敬茶。一抬眼,整张脸就披上了温顺的柔光。
眼睛是骗不了人的,驰骋商界这么多年,婆婆看人的眼光最是毒辣。
儿媳妇嘛,终究不是自己亲生的。亲生的,是给李家留下的种。
至于别的方面,过得去就行,但一定要识大体、要懂事。
按她平日里的软性子,被婆婆的糖衣炮弹这么一轰炸,可能也就稀里糊涂松口了。
可今天不一样,她完全游离在了状况外,满脑子都在琢磨昨晚和阮静的那个梦。
婆婆看她低头沉默不语,决定转变战术。
“女人和男人是不一样的,你怎么就不明白呢?凭李晖这条件,就算离了婚,照样还有大把大把的年轻姑娘排着队等他。”
软的不行就来硬的,搂着她的那只胳膊,不动声色地松开了。
“说句不好听的,你嫁进我们家这么多年,李晖可没让你出去挣过一分钱,多少人羡慕都羡慕不来!
“还有晓晓和晨晨,如果真要告到法庭上,凭你和李晖的经济条件,你觉得法官会判给谁?”
在听见俩孩子的名字后,她才终于回过神来。
婆婆的话戳中了她的要害:是啊,离婚之后,她还能做什么?
就业情况的严峻,她也不是没有耳闻。
就算她愿意从头开始打拼,又要花多长时间,才能让晓晓和晨晨过上像现在这样的生活呢?
再退一步,就算晓晓和晨晨愿意,法官会相信她吗?
绝望像浪潮一样,一波又一波地朝她袭来。
她死死拽着手中的枕木,在晕眩中猛然抬头,发现四周净是茫茫的大海。
“放手吧,放手就解脱了。”婆婆的声音从远处传过来。
双手被海水泡得干皱发白,力气一点一点地离开了身体。
“放手吧……”
就在她决定沉入海底的时候,眼前突然浮现出阮静的身影。
“什么地方都不要看,就只盯着我的眼睛。”
那双眼睛仿佛有魔力一样,她感觉到自己的皮肤变得越来越光滑,身体也变得越来越轻。
轻到浮出水面,渐渐飞向了天空。
穿过云层的时候,干瘪的细胞重新注满了新鲜的血液,像初生的婴儿,刚刚长出了手和脚。
身体变得越来越轻盈,一种奇妙的感觉在她的体内涌动。
就在那一瞬间,她突然理解了自己对阮静近乎疯狂的感情。
在昨晚的那个梦里,她嗅到了一股奇异的香味,苦艾酒的涩纠缠着酒精的烈。
她痴迷地追寻香味的源头,最后追到了一间实验室里。
阮静站在一盏酒精灯旁,背对着她,浓密的黑发像绸缎、像雾。
她失去理智地冲过去抱她,直到酒精灯被打翻,火越烧越旺,苦艾酒的味道把她呛醒。
她突然明白了。
与其说那是迷恋,倒不如说,她把阮静看成了理想中的自己。
早在门诊第一次遇见时,她就被她深深吸引。
阮静会在自己惊恐发作的时候,毫不慌乱地做出最专业的反应。
会在自己满脸淤青的时候,耐心温柔地安抚。
还会在她抑制不住情绪倾倒苦水的时候,有分寸地保护自己的自尊心……
如果说她是酒精,那么阮静就是艾酒。
用她的烈,蔓延进自己如白水般波澜不惊的外壳,核弹在体内爆炸。
“如果我是阮医生,这时候她会怎么办?”
她混乱的思绪突然被理顺,焦虑和惊恐也渐渐平复了下来。
辞职之前,她在公司做了六年文秘。
这段经历虽然不算出彩,但至少能证明她是有能力赚钱养活自己和孩子的。
而关于李晖出轨这件事,她目前手里的证据只有几张暧昧的聊天记录。
就算告上法院,他们也能找到说辞,保不准还会倒打她一耙。
但李晖打了她这件事,却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为了不在家的时候还能看顾到俩小孩,她把家里四处都安上了监控,这件事李晖应该还不知道。
“为了孩子,李晖你给我写份保证书吧。”她装出无奈妥协的样子,头脑却在飞速地运转着。
最后一次治疗,小唯很早就来到了诊室。
女儿晓晓说什么也要跟来,对着满屋子的治疗器械,好奇地东摸摸西碰碰。
“晓晓乖哦,这些东西都是阮医生的宝贝,可不能随便乱动!”女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乖乖地坐到了一旁的椅子上。
“没关系,这个年纪的小朋友都好动。”阮静一边调制补牙用的药物,一边抬头对小姑娘温和地笑了笑。
今天要进行的根管充填,是疗程的最后一步——用牙胶尖充填根管,消除室腔,以阻止细菌再度侵入根管。
治疗完成后,这颗“死牙”,无论是从外观上还是从使用上,都将和正常的牙齿并无二致。
但牙神经被剔除后,除了断绝了痛感,也断绝了养分的供给。
这颗“死牙”,在年岁的咬合摩擦下,会变得越来越脆弱。
部分患者,甚至会因为未佩戴牙冠或是使用不当,而导致牙体彻底崩裂。
牙是如此,人亦是如此。
阮静自知自己没有“补好人”的天赋和运气,也就只能在补牙上多尽心尽力一点。
来找她看牙的回头客很多,熟人介绍熟人,形成了稳定的客源。
连八十岁的阿嫲都张着满嘴的假牙说:“喏,我这颗牙是小阮补的,用了十几年咯!”
因此这么多年,虽然旧有的蛀蚀仍在隐隐作痛,但那些感激和爱却像止痛的吗啡,让她的心变得酥软而安宁。
原来比起做战士,她其实更擅长做逃兵,人生短短数十年,何苦为难自己?
“好了,治疗的费用以及今后的注意事项,一会儿护士会和你说的。”
“疗程结束后,我们通常会建议患者做一个牙冠来保护牙体,你可以考虑一下。”阮静一边例行交代后续的安排,一边迅速地点开了下一位患者的牙片。
“阮医生……我能……再占用你几分钟时间吗?”女人从牙椅上坐起,那双眼睛像炭一样炙烤过来。
滑动鼠标的手,无意识地停了下来。
犹豫了几秒,她还是把头转了过去。
“晓晓,你和护士姐姐一起去帮妈妈挑一挑牙冠的颜色,好不好呀?”小唯咧开嘴,指给女儿看牙的颜色,看上去却好像是在做鬼脸。
“记住了!”女儿被逗笑了,把头点成了不倒翁,蹦蹦跳跳地离开了诊室。
“你女儿应该很爱你吧。”
“嗯……她很爱我,我也很爱她。”小唯看着女儿离去的背影,嘴角轻轻地向上扬起。
“我有两个孩子,一个儿子,一个女儿。离婚之前,我认真地问过他们,如果有一天爸爸和妈妈要分开了,你们愿意和谁住在一起?
“儿子抱着我哇哇大哭,女儿却一句话也没说,也不哭闹。只是站在一旁,红着眼睛看我哄她弟弟。
“那天睡觉前,我像平常一样给她讲睡前故事。她突然很用力地抱住我,说妈妈我要和你在一起。
“我问她为什么,是因为妈妈会给你讲故事吗?她点点头又摇头,说妈妈只有我和弟弟,但爸爸除了我们,还有很多东西。
“她是姐姐,女孩又天生要比男孩懂事得早,我当时心里就咯噔了一下。于是,我就装作生气的样子说,什么叫妈妈只有你们?我也是被我的爸爸妈妈、你们的外公外婆从小宠到大的,他们疼我还来不及呢!
“还有,妈妈不去工作,是因为你和弟弟需要我,现在你们长大了,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了,所以妈妈也要像爸爸一样去上班了。
“就在我快要睡着的时候,一只小胳膊轻轻环上了我的身体。她伏在我耳边说,‘妈妈我想要和你在一起,是因为我觉得你比爸爸更爱我’。
“‘你会给我讲故事、会在校门口等我、还会给我煮好吃的菜……你更爱我,所以我也更爱你。’”
女人的眼睛红红的,阮静装作没有看见,把头重新转了回去。
屏幕上的牙根交错纵横,像一座座深重缄默的冰山。
“放弃现有的安稳生活,对于一个三十岁的女人来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找工作真的很难,就一周时间,我已经辗转跑了十几个岗位。除了父母,身边的人都不理解你,原先羡慕你风光的人,也开始背地里冷嘲热讽。婆婆说的没错,女人和男人是不一样的,我好几次都想要放弃。
“可说来也奇怪,这些时候……我总会想到你。有时是做梦时梦见,有时是发呆时无意间跳出来,我觉得这是老天给我的信号。
“我和你说过,我年轻的时候,曾经想象过自己三十岁的样子。对于那时的我来说,这无非是一些抽象的词汇。可遇见你之后,这些词汇像是有了生命,开始慢慢变得具象。”
阮静背对着女人,看不出任何情绪。屏幕反光里,有亮亮的东西在闪动。
“想要放弃的时候,我就会问自己:如果是阮医生,阮医生遇到这样的处境,她会怎么做?于是,我一边没日没夜地找工作,一边搜集李晖家暴和出轨的证据:找律师、准备材料、联系证人……我一向是个软弱的人,但这一次却比身边的任何人都还要坚定。
“我想,老天也看出了我的决心。最后在法庭上,我让李晖写的保证书成为了压倒性的证据,我拿到了两个孩子的抚养权。”
女人颤抖的声音传进她的耳朵里,像迷蒙海雾里胡乱行进的船。
“阮医生,可能对你来说,我只是千千万万患者中的一个。可是对我来说,你就像……像是命运派来指引我的。你可能不知道,第一次看牙的时候,我……前夫给我约的是另外一个医生。可阴差阳错,我还是遇见了你,这大概就是缘分吧。”
船最终还是撞上了冰山。
门外传来“咯咯”的笑声,小唯背过身,抹掉了眼角的泪痕。
“妈妈!我们选好咯!”晓晓拉着护士的手,拿着比色卡冲了进来。
“我和护士姐姐都觉得这个颜色最像!”小姑娘仰着脑袋瓮声瓮气地说,一脸想要讨妈妈表扬的样子。
“哇,你也太会挑了吧!”小唯摸了摸女儿的脑袋,接过色卡仔仔细细地比对。
她的牙齿不算太白,女儿恰好挑选了一个偏黄的颜色。
“宝宝,你去告诉对面那个医生,你说我们就选这个颜色了。”
鼠标长久地停在了上一张牙片上,阮静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走神了很久。就连护士喊她的时候,也没有听见。
“医生姐姐,妈妈说她就要这个颜色。”
好像有人扯了扯她的衣袖,她扭过头,一张灿烂明媚的脸跳进了眼睛里。
她看着这张脸,恍惚间想起,自己第一次来到D城时的情景——妈妈站在阳光里,朝着怯生生的她招手,向日葵散落在一旁,一切都是那样的鲜活而崭新。
太阳穴开始突突的跳,伴随着一阵间歇而剧烈的抽痛,她对此再熟悉不过了——细菌通过蛀噬处感染牙髓,引起剧烈的尖锐性疼痛。
她本以为神经已经死尽,但现在却在温热的抽搐中,感觉到了鲜活的生命——从濒死处迸发出来,牵扯着脑神经。
“好哦,小妹妹,我已经登记下来了。”护士接过比色卡,一脸诧异地看了一眼阮静。
搭班这么多年,这是她第一次看见阮医生在工作的时候走神。
小姑娘往前走了几步,又突然跑过来,扯了扯她另外一边的衣袖。
“医生姐姐,妈妈说你特别厉害,那是不是你补过的牙就和新的一样呀?我以后也可以来找你补牙吗?”
阳光从缝隙里钻进来,眼前的这口白牙被照得明晃晃的。
阮静缓缓弯下腰,看着小姑娘的眼睛笑着说:“是呀,补完后就是一颗新牙了呢。”
“不过,还是要保护好自己的牙齿哦,补牙的滋味可不好受。”
一年后,D城新开了一家牙科诊所。
听说,诊所的老板就是原来市医院的阮静医生。
开业那天,不少之前找她看过牙的患者都送来了花篮。
一众花团锦簇的粉艳里,有一对花篮最为显眼。
向日葵的明黄簇拥着月季的橘嫩,贺卡没有署名,上面语焉不详地写着:“新的可能性随时都在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