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二年的陇西,像被天公随手揉皱的黄麻纸,焦土裂成蛛网般的纹路,从山脚一路爬到老槐树根下。张老栓蹲在村口磨盘旁,枯瘦的手指头抠着裤缝里结块的泥垢,眼珠子直勾勾盯着村道上扬起的浮尘——那尘里裹着个穿灰布长衫的影子,晃晃悠悠朝这边飘。
"作孽的瘟神又来了。"王寡妇攥着豁口的陶碗从土墙后探出头,碗底沉着半把麸皮混观音土的糊糊。她男人去年腊月饿死在县衙粮仓前,如今两个崽子眼窝深得能栽葱苗。
那灰影子近了才显出人形:县里派来的催粮官赵师爷。青缎瓜皮帽下是张油光水滑的圆脸,两撇鼠须随着步子一翘一翘。他身后跟着四个背着汉阳造的团丁,枪管子上的烤蓝在日头底下泛着冷光。
"张保长,今年这粮..."赵师爷的折扇"唰"地展开,露出幅春宫图,扇面上墨迹未干的"急公好义"四个字正压在女人雪白的大腿上。
张老栓佝偻的背又弯下去三寸。去年秋收时蝗虫过境,麦穗吃得只剩光杆,县太爷却说前线打仗要紧,硬是征走最后三石救命粮。如今开春三月,村东头老榆树的皮都叫剥得精光,树杈子上挂着三具用草席裹的尸首——饿死的舍不得烂在家里。
"您老行行好..."张老栓膝盖砸在滚烫的浮土里,扬起一蓬呛人的黄烟,"祠堂梁上还悬着半袋陈年荞麦,原是给刘家媳妇坐月子备的..."
话没说完就被团丁的枪托捣在腰眼上。张老栓栽倒在地,嘴里尝到腥甜的铁锈味。他瞧见赵师爷的千层底布鞋碾过自己枯草似的白发,听见那尖细的嗓音在头顶盘旋:"明日晌午前凑不齐二十石,就拿你家三丫头抵债。"
暮色爬上墙头时,张老栓摸进祠堂后院的草垛。三丫头蜷在烂棉絮里,十四岁的身子瘦得像根芦柴棒,怀里抱着个缺耳朵的粗陶娃娃——那是她娘咽气前塞给她的。
"爹,我听见赵师爷说..."丫头的声音轻得像片柳絮。
"甭听狗放屁!"张老栓突然暴喝,枯树皮似的手背暴起青筋。他抖抖索索从怀里掏出块黑黢黢的物件,月光漏进草棚,照见那是半块发霉的窝头,爬满绿毛的裂缝里嵌着几粒老鼠屎。
更深露重时,村西头响起梆子声。张老栓抄起门后的枣木扁担,鬼影似的溜出院子。月光把土墙照得惨白,墙根下蜷着团黑乎乎的东西,细看竟是李二癞子的尸首——肚皮瘪得像空面口袋,嘴角还沾着半片槐树叶。
村口老槐树下早聚了七八条黑影,打头的孙驼子举着松明火把,火光映得他驼峰上的补丁像只狰狞的眼。"张家大哥,"他嗓子眼里像是堵着把沙砾,"后山乱葬岗...真能刨出东西?"
"光绪年间闹长毛,马大善人把家当都埋在那儿。"张老栓紧了紧腰间草绳,扁担头在月光下泛着冷光,"豁出命去搏一遭,总好过等着饿死。"
乱葬岗的夜风裹着腐臭味,猫头鹰在枯树上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叫声。孙驼子一镐头下去,黄土里突然露出半截白骨,指骨上还套着个翡翠扳指。众人发了疯似的刨土,却听得"咔嚓"一声,孙驼子的镐头劈开了具薄皮棺材。
火光凑近时,所有人都僵住了。棺材里蜷着具女尸,青紫的脸上覆着层白霜,粗布衣裳还算齐整。最骇人的是她怀里紧紧搂着个襁褓,裹孩子的蓝花布被尸水浸得发黑。
"造孽啊..."王寡妇突然扑上去撕扯女尸的衣襟,"这衣裳还能当裹尸布!"她枯爪似的手刚碰到尸体,那女尸的眼皮突然弹开,浑浊的眼球直勾勾瞪着众人。
惊叫声惊飞了夜枭。张老栓抡起扁担要砸,却见孙驼子扑通跪倒在地:"是春娥!去年腊月抱着娃跳了井的春娥!"他浑身筛糠似的抖,火把掉在地上引燃了枯草。
火舌舔上棺材板时,女尸的嘴突然裂开条缝,爬出只肥硕的灰老鼠。众人这才看清她胸口破了个大洞,肋骨间卡着半把生锈的剪刀——许是寻短见时没扎准心窝。
黎明前最黑的时辰,张老栓攥着翡翠扳指溜回村。祠堂方向突然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嚎,他跌跌撞撞冲过去,只见三丫头被反绑在供桌上,赵师爷的灰布长衫堆在脚边。供桌上的烛台歪斜着,烛泪混着血水往下淌。
"老畜生!"张老栓抡起扁担扑上去,却被团丁的枪托砸中太阳穴。最后的记忆是三丫头空洞的眼睛,和赵师爷腰带上的黄铜搭扣闪着幽光。
七日后正午,乱葬岗新添了座无碑坟。孙驼子往坟头撒了把观音土,扭头看见王寡妇蹲在断碑后啃着什么,咯吱咯吱的咀嚼声里混着黏腻的水响。他走近了才看清那东西裹在蓝花布里,露出半只青紫的小脚。
暮春时节,村外来个穿中山装的年轻人,胸前的铜怀表链子亮得晃眼。他在老槐树下支起块黑板,粉笔字写得龙飞凤舞:"赈济灾民,按手印领粮"。王寡妇抢在最前头按了手印,领到的白米却掺着半沙砾。
当夜,年轻人摸进张老栓家的破院子。月光漏过窗棂,照见他从褡裢里掏出个油纸包,里头是张按满红手印的契书。"二十石粮买你们全村的地,"他的金丝眼镜闪着冷光,"等铁路修过来,这儿要建货栈..."
话没说完,门外突然传来纷乱的脚步声。年轻人慌忙翻墙时,怀表链子钩住了墙头的酸枣枝。追来的村民举着火把,火光映出怀表盖上刻着的"赵"字,在夜风里晃啊晃,像极了某人腰带上的黄铜搭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