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的国际聋人周,
聋人友好蹦迪在上海举行,
自今年5月,已经举办三场,
是国内首个致力于聋听融合的蹦迪。
300多位参与者一半以上是聋人,
演出阵容集结了聋人艺术家,
聋人DJ、说唱歌手、舞者、主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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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ssBath低音浴现场,摄影Tico
和一般的club不同,
这里以低音为主,
即使身处寂静中,
聋人依然可以感受到音乐。
“耳毛在动,胸口在震”。
声音从纯听觉变成震动、灯光、气味。
许多聋人是第一次体验蹦迪,
不再畏惧自己是异类,
许多听人交到了第一个聋人朋友,
学会几个简单的手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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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创团队Vis,胖丁,胡晓姝(Ali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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蹦迪现场听人聋人合影
BassBath低音浴的主创团队是三位女性,
胖丁和Vis是听人,
胡晓姝(Alice)是聋人。
中国有2700多万聋人,
这是一个数量庞大但缄默的群体。
她们希望创造一个无障碍的环境,
鼓励边缘群体走出家门,
获得更多自我认同。
不同人群能玩在一起,
打破隔阂,聋听融合。
撰文:洪冰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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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场的通用语言是手语,胡晓姝(图右)在主持
舞池里低音震动,人们摩肩接踵,摇晃身体。乍一看不过是襄阳南路上寻常的派对场景,听不见人声,巨大的音浪盖过了一切。如果你待久一点,会发现人们在交流,他们飞快地打着手势,亮起手机屏幕打字,他们为battle的舞者喝彩,但不发出掌声和欢呼,只是挥舞着双手。
这是聋人友好蹦迪现场。自今年5月开始,BassBath低音浴活动已经在上海举办了3次,同时对聋人和听人(健听人)开放。
第一次随着震动跳舞的时候,有聋人感觉到自己“耳毛在动,胸口在震动。”许多听人不知道,聋人并非不能“听音乐”,只是需要换一种方式。他们可以感受到低音的震动,用助听器可以听到一些高频音。对他们来说,声音从纯听觉变成更广阔的身体觉知。迷幻的灯光,酒精的气味,身边人的动作,感受是全方位的。
蹦迪的演出阵容有聋人DJ,聋人舞团,聋人rapper,聋人插画师,聋人VJ。现场由聋人和听人双语主持,场中散落着手语翻译提供交流支持。每场蹦迪有300多人参与,聋人占绝大多数,不限于年轻人,老奶奶老爷爷也冲到最前面热舞。
活动的主创是三位女性,Vis、胖丁和胡晓姝。
胖丁26岁,听人,毕业于UCLA社会学和艺术史专业。Vis28岁,也是听人,毕业于伦敦切尔西艺术学院纯艺专业。她们成立了艺术实践小组“透明的下午”,主业艺术创作之外,胖丁写作、教课、占卜、催眠咨询,Vis做活动策划、表演者、调酒师。
两个听人为什么想做一场聋听融合派对?其中一个原因来自她们的朋友胡京奇奶奶。胡奶奶68岁,是聋人,她想买胖丁摆摊卖的二手包,一来二去熟悉起来,胖丁经常去胡奶奶家里玩,两个人一起串珠,胖丁最初会的几个手语词汇都是从胡奶奶那里学的。“我看到她开放的心态,她愿意尝试各种各样的事情,和很多长辈不一样,但和她的相处里,我也看到了一位聋人老人在社会上的日常处境。”
胡奶奶身后是一个缄默的聋人老人群体。国内的手语翻译很少,许多聋人得不到支付得起、方便持续的无障碍资源。比如身体不舒服,想要去看医生,出门打车不会用打车软件,弄不清楚医院的流程,又难以和别人沟通。还有心理健康的问题,他们孤独,躲在家中,社交匮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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胖丁拥抱胡奶奶
“有时候觉得无奈,很多事情我们帮不了胡奶奶,不是个体介入就能解决的。”胖丁和Vis想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做点什么,比如学习手语,比如连接听人和聋人,让他们认识彼此。
她们想自己最擅长的就是玩,不如办一场蹦迪,邀请大家一起来玩,“多元群体、爱与连接一直是蹦迪文化的一部分,震动的音箱、视觉性的光影,声音被吞没,肢体被强调,以及轻松又亲密的氛围。人与人之间不存在遥远的距离。搞不好玩着玩着,就能出现聋听融合的环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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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s(左)和胖丁(右)在现场筹备
首先,她们需要解决一个基本的问题:“没有聋人的参与,我们策划一场聋听融合派对,这本身就不成立。”Vis说。她们联系上好友胡晓姝。
胡晓姝是聋人艺术家,是中国最有影响力的聋人之一,曾入选国际聋人女性领袖奖,被UnusualVerse评为“一位改变世界的杰出聋人女性”。
6个月大时,胡晓姝因为医院过量注射药物失去听力。在上海应用技术学院读大一的暑假,她去奥地利旅行,临时起意去维也纳国立艺术大学考试,成为当年被录取的100位考生中唯一的聋人学生。后来她在欧洲做残障人才管理工作,副业是舞台剧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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聋人和听人配对玩游戏,众人鼓掌
3年前胡晓姝回到家乡上海,致力于普及无障碍艺术,争取聋人权利。她看了胖丁和Vis的策划方案,一拍即合,决定加入。残障群体倡导nothing about us without us(没有我们的参与,不要做关于我们的决定)。一个有趣的反例是网上有人为盲人设计卫生巾,讨论怎么在卫生巾上标注盲文,帮她们分清上下和前后,直到有盲人女性出来说,摸一下胶水和护翼的位置,不就知道了?
胡晓姝的加入提供了新的视角和无障碍设计的经验。“听人视角总是会把很多事情当作理所当然,但从聋人视角出发时,很多细节都需要反思。”胖丁说。
“一般club的调音是服务于听人的,必须要先试试音响合不合适,聋人的体感有没有震动。第一次去调音,她们把声音开起来,只有一点点声音,我说这个响度适合听人,来吧,再开大一点,她们一推到底,这个震动哇一下子就来了。我觉得好享受,但她们的耳朵就受不了,后来就要平衡听人和聋人都能接受的区间。”
封闭的室内,隔音木板,会把声音反射回来,脚踩在地板上,身体在空气里,波动会一阵阵袭来。水泥地效果差一点,不得不调大声音,甚至震坏了音响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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胖丁贴手语示意图,Vis用手语和聋人DJ交流
她们希望创造让聋人感受到安全友好的环境,比如张贴简单的手语示意图。“上二楼”“厕所”“你好”“朋友”“蹦迪”“酷”,既作为聋人的指引,也帮助听人和聋人之间开启友好的聊天。
她们还设计制作了无障碍酒单,在点单处滚动播放各种酒的手语。Vis在不同的酒吧工作过,发现大部分都没有无障碍服务的意识。她希望大家用手语点单,工作人员也能学习一些,之后遇到聋人顾客,能有温暖的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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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语示意图和酒单
活动结束后她们收集了参与者的意见。第一场是听人打的光,一些视觉感知能力强的聋人反馈灯光太花了,长时间镭射和闪光,打手语看不清楚,所以现场会比一般的蹦迪场景明亮,提供稳定一些的灯光环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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聋人说唱歌手徐珉表演中
club里观众被前面的后脑勺挡住,看不见表演者,没关系,听就好了,但聋人表演需要考虑到视线无遮挡。第一场手语说唱的环节,站在后面的观众看不到徐珉打的手语。她们后来会设置字幕,或找高一点的台子。
从一开始,她们就确定聋人表演者的比例不能低于听人,希望借此让大家知道有优秀的聋人艺术家存在。除了聋人舞团X-90dB,聋人说唱歌手徐珉,还有聋人插画师 PinkHand,聋人诗人一力那,他们的作品被制作成现场视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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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国聋人DJ Calvin Khan
听人DJ此前都没有做过类似的演出,花了很多功夫建设低音声场,着重于中低频的 house 、hip hop、ambient 和 techno。“因为无法假定聋人感受到的振动是什么样的,他们都说比之前的难度大。”胖丁说。
第三场活动找来德国的聋人DJ Calvin Khan,除了在派对现场演出,他还开了一场DJ工作坊,教聋人和听人如何制作音乐。
原来聋人很适合摇滚和电子音乐,依靠视觉辅助工具,高音和中音依靠波形图和数据,低音直接感受震动,或穿上专门的音乐震动背心——通过蓝牙连接,根据音乐频率自动产生震动,只是目前尚未在国内普及,价格非常高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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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坊现场,胡晓姝将DJ Calvin的德国手语翻译成中国自然手语,口翻再翻译成普通话,兼顾聋人和听人参与者。聋人朋友试用震感背心和打碟机
“大家都很惊讶,原来聋人一样能做音乐,说不定活动结束后会出现中国第一位聋人DJ。”胡晓姝说。有聋人担心开那么大声,会不会打扰到邻居, Calvin笑着打手语:“我楼下住着重听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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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奶奶在蹦迪现场
胡奶奶正在体验人生中第一次蹦迪。凌晨她还在舞池中甩头,拉着胖丁Vis合影。“非常狂欢,夜晚还不想回家,继续快乐,汗流浃背不怕累,很高兴认识了新朋友多多!”
许多聋人都是第一次去club。“聋人每天都安静,永远生活在安静里。聋人是一个少数群体,大家比较无聊和孤单,都渴望能有让聋人在一起的活动。他们非常好奇,一看主办方也有跟他们一样身份的人,就呼朋唤友地过来了。”胡晓姝说。
胖丁发现一个现象,尽管报名推文里详细解释蹦迪可以随时来,但聋人都很准时甚至提前排队,以为8点必须到场,12点之前许多聋人会离开。听人很少准时来,很多人到凌晨才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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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人和聋人在交流,听人学打手语
“有聋人朋友说之前去别的地方蹦迪过,不太想去第二次,感觉自己在那个环境里被边缘化,奇怪又尴尬,融不太进去。但在这里,他们第一次觉得舒服和亲切,不需要解释,不会担心自己是异类。但对听人来说,他们第一次感到手足无措,打破了之前的认知。”
进入蹦迪现场的人,好像都有一种默契,不管从哪里来,讲哪个国家的语言,认识与否,第一反应都是打手语。不消几个来回,他们的手上下翻飞,表情变化丰富,一眼便知聊得尽兴。
在此起彼伏的低音中,人的声音会被淹没,听人失去了最擅长的沟通方式——说话,反而手语能无障碍地沟通。听人体会到聋人在社会生活中的处境,不知道别人在说什么,只能大脑一片空白地站着。
“我们从小在听人的社会成长,对听人非常了解,反而听人不知道聋人是怎么样的。”为了让聋人和听人交流起来,胡晓姝每一场都安排了破冰游戏。入场者会获得一个数字,相同数字的听人和聋人找到彼此,组成一队做手语和身体互动。
接下来,听人交到了第一个聋人朋友,获得了自己的手语名。“听人朋友起初担心会不会有语言障碍,不用,肢体动作就可以很好地沟通,还能玩在一起,障碍很容易就被打破了。”胡晓姝说。结束活动后,一些听人加入了手语学习小组,这场蹦迪成为他们了解聋人文化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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胖丁和朋友合作的行为剧场“阿呜乳拉”,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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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s在NIME新音乐界面乐器小组表演 ,2021
胡晓姝希望用行动让聋人朋友获得身份认同。聋人的就业选择并不多,以视觉、手工为主,比如美工,厨师,咖啡师,不需要太多团队协作和沟通。“聋人难以和听人同工同酬,也会受到不公正待遇。有绘画水平很好的聋人朋友,被别人抢走作品版权,争辩的时候,听人比聋人说话快,可以抢到机会,聋人很生气,可是没有手语翻译的情况下,我们发不出声。”
读大学之前,胡晓姝人生的每一步都是家里安排的,她被视为需要照顾的人,自己从未想过擅长什么,未来想要做什么。“后来发现自己适合做领导,但聋人没有做领导的。”
“我们的社群很分散,职场里面99%都是听人,1%是聋人。彼此母语不同,工作沟通里,他们都说是你有障碍,自然就不会和聋人对话。渐渐地,大家都习惯了,聋人就是被摆一边的。为什么你们不会手语,何不找一个手语翻译?聋人也不要躲起来,大家站出来去展示自己,努力打破双向的交流障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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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晓姝在台上光芒四射
比起自己小时候,胡晓姝感觉到时代在变化。曾经一度,聋人被禁止考驾照。胡晓姝在博客写文章,为聋人争取允许驾驶的权利。以前路人看到聋人打手语,目光像盯着一只猴子,现在这样的目光已经很少。她教小学中学生手语,越来越多的人对手语产生兴趣,感受到这门语言的魅力。她发现电视里的聋人角色,往往由听人扮演,表现的手语生硬,为什么没有聋人演员呢?她创作无障碍戏剧,在剧场中提供手语翻译,开表演戏剧营,挖掘聋人的艺术天赋和表达,鼓励他们出现在舞台上。
“好多聋人缺乏的是身份认同,听不到不一定是一种残缺。不如换一个视角来观察彼此。潜水的时候,我们可以在海底聊天,听人做不到。去聋人朋友家,忘记她家在哪里,怎么办?狂按喇叭,邻居一个个亮起来看外面什么情况,唯独一幢房子不开灯,这肯定就是我的聋人朋友啦。”
Vis觉得聋人跟她之间的距离,其实并没有很远。年纪大了,听力可能会下降,“万一老了之后直接变成重听,我会想,还好我会手语,我认识聋人朋友,我知道听不见的世界一样有意思。”
(摘编自微信公众号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