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
■ 李白《菩萨蛮·平林漠漠烟如织》
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
原野上的林木丛丛莽莽,烟雾交织,遮蔽一方。抬头望去,北方山岭,碧绿得令人心痛。暮色中有座高楼,会有人在楼上为这风光、这美景而涌动愁情的吧?
伫立在华美洁净如玉的台阶上,看到了寻宿的鸟儿急于飞回巢去。从这里怎样回返呢?能看到的只有路上相连结的五里一个短亭、十里一个长亭而已。
我们接触过许多以时间为结构主线的诗词了,比如“少小离家老大回”“离离原上草”……而这首是以共时的空间为结构主线的,很有名,相传是李白所写。比起李白的大量诗作,这首《菩萨蛮》似乎少有的唯美。
平林漠漠,略感苍茫;寒山?碧绿得伤心,“伤心碧”三个字把文言文、古典诗词的沙里淘金功能发挥到了极致。与文言的精粹利索相比,白话文立刻显出了踢哩秃噜、黏黏糊糊。
而“伤心碧”三个字,确是一种深切体验,太美了,你会为之泪下,叫作为之“伤心”。因为这样的美很少有机会与你相遇,你不常靠近、欣赏和沉醉于这样动人的美。与美相遇,你感到的是陌生与惊艳。所谓欣赏与沉醉,本身就会唤起“相见恨晚”“别时容易见时难”的感应,更窃自害怕着的是“无可奈何花落去”“人生长恨水长东”。呜呼,太美了不能不伤心,美与人生其他的最好最善最喜欢最可爱一样,令人珍惜得心痛心紧,美会使你小心翼翼,手足无措;含着怕化了,抱着怕掉落损伤,出门怕遇到妖魔鬼怪杀手。丑恶的魔怪杀手对美有一种彻骨的仇恨与灭美欲。
风景、黄昏、暝色,这样的时刻看到了暮色中高楼在焉。“有人楼上愁”?有人就是不知其人,就是可能没有人。如果有人,他,更可能是她,应该会忧愁的?为什么愁?为漠漠的林木,为鲜碧的寒山,为一天又要过去了的迟暮,为正在寻巢的飞鸟,还是为已有的与将有的离愁别恨呢?
都可以,都一样。美景、日暮、高楼、长亭、短亭,都有一种难以释怀的美丽,在无限的天地人间的美丽之前,也许真的应该大哭一场。比哭泣好得多的呢?做诗吧,填词吧,歌吟吧。
从哪里又出来一个玉阶,还有一个伫立的人儿呢?立于玉阶,就是那个楼上的愁人?玉阶是高楼上的玉阶吧?还是天宫瑶池中的玉阶?可能的,那种年头,一般人是修建不成高楼的,高楼玉阶是合理的,或者是想象中的仙境,也说得过去。李白的五绝里亦有“玉阶生白露”句,那么是美人如仙,如今叫作女神,其阶如玉,也行。好在读诗不是推理破案,爱谁谁。
这时宿鸟出来了,未必像八竿子打不着的地方钻出来了小鸟,至少是距词人不太远的宿鸟吧,暝色中除了人有点愁绪,鸟也有点急迫感,暝色中的急迫感,与那个时代天黑以后缺少强大的照明灯火有关吗?可能的,对这么高雅的词句,忍不住做一点世俗的调侃,与李白亲热套瓷。
出现了新的元素,提出了一个说法:归程,什么是归程呢?原来这首词写的是游子在外地的未归感、流浪感、思乡感。要不,归程不妨从更宽处商量,可以考虑泛归程思绪:人总要去一个相对稳定、能长期踏实太平的地方,当你客居而略有不安的时候,你想换一个更能安心的地方。啊,这样的地方又在哪里呢?谁能看得到自己准确的目的地呢?你看到的只有标志着路径之长的亭子与路程之短的亭子,亭子标志着长短不同的间距。原来人们是常常找不到自身的归程,更不知归程长短的噢。
人生就是这样的,你看不清自己与别人的归结,你看到的是路程、路途、再路途,是标志着距离的长亭与短亭。你有把握的归结是坟墓。但你多半不一定会预见你自己坟墓的具体地点。
也许更重要的句子是“空伫立”那三个字的意趣,有所惦念,有所等待,等待不完。
比起李太白大量的诗作,他的几首词,用字的分量大得多。不能说一字千钧,至少能说,字字动心。
【编辑:张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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