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成绩出来那天,小姨喜极而泣,“690分,可以随便报好的985学校了!”
但我只填了一个志愿,本省省会城市一个普通的一本学校。
所有人错愕。
(一)
开学那天,我一个人扛着简单的行李到学校报到。
辅导员徐老师翻看我的录取通知书时,惊喜地说,“你就是高考分数比录取线高出一百多分的肖念宁同学?”
是的,高考前,我改名了!
徐老师热情地说,“你一个人来报到的吗,生活上有什么需要老师协调的尽管开口!”
“老师,我可以自己选宿舍吗?”
“当然可以,你想住哪个宿舍都行!”徐老师把宿舍登记表递给我。
我扫了一眼,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指着寝室号说,“老师,我想住这个宿舍!”
“没问题,老师给你登记,等会儿有学长学姐帮你拿行李。”
报完名,我跟随学姐的指引走进自己的宿舍,推开门,果然看到一个女生背对寝室门坐在椅子上,颐指气使地指挥她的父母铺床。
看到我进来,那位阿姨热情跟我打招呼,“小姑娘你好,你是我们家韩恩乔的舍友吧,麻烦你以后多多照顾她。”
好家伙,这么多年来,这家人一点没变,脸皮还是这么厚,恬不知耻,第一次见面就叫别人照顾她家女儿。
看来他们的日子过得很舒坦,没有过一丁点的良心不安。
韩恩乔转过身,即使坐在椅子上,也要用一种居高临下的神情打量我,自信又骄傲。
她娇媚的脸庞,一头黑发顺滑地搭在肩上,明亮的双眸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忍住心中强涌出来的厌恶,依旧淡淡地笑,“阿姨您放心,我会照顾好韩恩乔的。”
韩恩乔听到这句话后说,“以后咱们就是舍友了,你要让着我哦!”
我直视她的目光,甜甜地笑,“好啊,你这么漂亮,我会让着你的!”
听我夸她漂亮,韩恩乔满意极了。
其他舍友陆续来齐,晚上十一点半,寝室灯灭,其他人匆匆洗漱后自觉地爬上床,没一会儿就安静下来,生怕打扰别人休息,除了韩恩乔。
黑暗中,她一会儿抱怨熄灯太早,一会儿找不到她的擦脚布,最后索性打电话向父母大声吐槽学校。
其他人被她吵得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但开学第一天,大家不想撕破脸,只能忍着。
我听着韩恩乔刺耳的声音,感觉头皮炸裂,仿佛有一双凌厉的双手扼住我的喉咙让我呼吸困难,只能一遍一遍大口呼气来平复情绪。
那晚,我做了一场噩梦,梦见上一秒浑身是伤的安宁蜷缩在我的怀里,下一秒她挣脱我的怀抱,从天台上冲下去,我想抓住她,却只扯下她的手链。
我吓得坐起来,月光温柔地洒进宿舍,除了舍友们均匀的呼吸声,周围安静极了。我看向韩恩乔的床,她精美的面庞被月光笼罩着,在甜美的睡梦中微微蹙眉,我此刻像一个疯狂嫉妒公主的老巫婆,内心扭曲地憎恶着:“凭什么,凭什么你在人间享受岁月静好,我的天使要在污秽中香消玉殒,甚至不能完整体面地离开这个操蛋的世界,凭什么?凭什么???!!!”
六年前,父母早亡的我叫肖翠翠,因一项孤儿扶持政策,从农村到县城一中读初中,和韩恩乔一个班。
韩恩乔的父亲是校长,母亲是一家公司经理,彼时的她是一个趾高气扬的公主,带着她的小跟班到处欺负其他同学。
我的皮肤又黑又粗糙,头发像枯草一样,因为小时候生病吃过激素药,胖得眼睛只剩一条缝,最主要的是,我有龅牙。
“肖翠翠,怎么会有这么土的名字?”
“你能不能不要一口大龅牙对着我们!”
“你身上那么臭,离我远些!”
“你这么丑,怎么有勇气活在这个世界上,不随你爸妈去死呢?”
尽管来城里上学之前,我就做好经受言语暴力的准备,但当这些话像刀子一样落下来时,我的心脏还是被割得一道一道的。
我越发沉默,就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躲着这位骄傲的白天鹅,但一味的躲避只会让施暴者更加得寸进尺。
我的书桌经常被人翻得乱七八糟,甚至书包里会塞有各种各样的垃圾。
我来大姨妈不小心粘在裤子上,正当不知所措时,被韩恩乔带着一群男女生围观和肆无忌惮地讽刺,“你们看这个农村来的大奶妈一点都不讲卫生,真恶心,你应该待在垃圾房,不应该出现在教室里!”
甚至把我拉到讲台上,箍住我的手不让我护住污秽处,把鲜红的血迹暴露在所有冷嘲热讽的目光下,我越窘迫他们越开心。
没错,因为我的胸部比同龄女生发育早,体育课上稍微一动,两只小白兔就一跳一跳的,被韩恩乔称为大奶妈。
每次走过走廊,会有不怀好意的男生色眯眯盯着我的胸部看,甚至有猥琐的人在和别人打闹时“不小心”撞到我的胸上。
更可悲的是,我的普通话带着浓浓的乡音,英语发言更是一塌糊涂,每次被老师点名回答问题时,都会惹来一阵哄堂大笑。
我越发自卑,用束胸紧紧裹住自己,含胸驼背独自猫在最后一排,终日与垃圾为伴,不敢喝水,不敢去上厕所,低着头,避免与所有人发生眼神接触。
也许老天爷不忍心我从此堕落,派来一位长翅膀的天使闯进我的生活,她向躲在黑暗中的我温柔地展开双臂。
开学两个月后的某天早晨,班主任带来一位面莹如玉的女孩,尽管她只穿着一件简单的衬衣,但在我看来,比精心打扮搭配的韩恩乔漂亮一百倍。
教室里因这位美女的到来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但这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老师介绍她叫安宁,因为心脏病手术耽误,现在才来报到。
班主任叫两个男生去搬桌子,准备让安宁坐在讲台边上,没想到她颔首看着我旁边的空位说,“最后一排还有个位子,我去那里坐吧,不用麻烦大家了。”
所有人包括我都惊愕了,安宁不顾大家的眼光,落落大方朝着我走来,礼貌地问,“我可以和你做同桌吗?”
我呆住了,机械地点头。
那天早晨的阳光极好,温柔的光芒洒落在安宁乌黑的长发上,像极了从天而降的天使。
每当有人给我乱取绰号时,她都温柔地呵斥他们,男生们为了在她面前博得好印象,渐渐不再以嘲笑欺辱我为乐。
她有天趴在桌子上,指着我的胳膊说,“翠翠,你其实不黑的,只是不注意防晒护肤罢了。”
她教会我用洗面奶,涂保湿霜,用发膜护理头发,调海藻泥做面膜,监督我运动控制体重,每次看到我驼背,就一巴掌打在我背上,说一句“挺直了!”
她把自己的旧手机送给我,下载了很多学习APP,叮嘱我每天跟着APP练习和纠正发音,不厌其烦地辅导我功课。
甚至周末带我去她家的超市做兼职,告诉我攒够钱去做牙套,我就不再是龅牙了。
安宁的到来,抢走了韩恩乔本来的光环,尽管她那么低调不张扬,但仅仅只是安静坐在那儿,就吸引了很多眼光。
韩恩乔气急败坏,好几次故意找安宁的茬,都被安宁轻松化解;她向老师诬陷安宁一些莫须有的罪名,但老师根本不相信,处处维护安宁;有一次她当众让安宁难堪,被“正义感十足”的男生毫不留情地戳破;她甚至向自己当校长的父亲告状,但她父亲警告她,不许影响安宁学习,安宁可是要去冲刺省重点中学的苗子。
渐渐地,韩恩乔消停下来,或许她接受了安宁比她优秀的事实,或许她有了新的欺辱对象,总之,我们都喘了一口气,以为可以安心渡过初中阶段,却不知道,那段不被打扰的时光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宁静。
初二第一学期,班上来了一位转校生,名叫祁阳。
在我看来,就是个稍微有点姿色,只会耍帅装酷的中二少年,但把韩恩乔等一大片少女迷得晕五晕六,还经常有外班的女生扒我们班窗户,就为看他一眼。
韩恩乔使出浑身解数,誓要把祁阳拿下,她总是不分场合向祁阳表白,而对方只是淡淡微笑,不予回应。
这欲情故纵的伎俩更让韩恩乔为之癫狂。
后来,有好事之人发现,祁阳的目光总是有意无意追随安宁,并且停留时间越来越长。
有人问祁阳是否喜欢安宁,他既不否认,也不确认。
这种模棱两可的态度让大家都默认了,安宁这么美好的女孩被任何人喜欢都是正常不过的事。
但这气坏了韩恩乔,她把追求不到祁阳的罪全都怪到安宁身上,发誓要把祁阳抢回来。
可她越拼命在祁阳面前表现,在旁人眼里看到,越像小丑一样滑稽,不说我,有时候连她的小跟班们都感到尴尬。
初二的期末考试结束后,我和安宁激动地算账,我们攒下的钱终于可以去做牙套了。
约好手术那天,我紧紧捏着钱站在医院门口,可安宁迟迟不来。
在医院门口越踱步,我越感觉到不安,打她的无数个电话也无人接听,我想她一定出什么事了。
于是我向安宁家的方向飞奔过去,可是一路上都没有看到她。
这时候我接到安宁的电话,她气若游丝地对我说,到郊区的垃圾焚烧厂附近找她。
我一听,心紧了起来,一个姑娘家家怎么会在垃圾焚烧厂附近?
等我赶到时,看到垃圾堆的她衣服被撕得七零八落,只能捡旁边的纸壳遮体,身上、头上是又臭又恶心的垃圾。
我心一下子揪疼起来,到底是哪个王八蛋把我美好的女孩毁成这样?
我冲过去用外套紧紧包裹着她,把她头发上的垃圾弄干净,哭着问她怎么回事!
安宁在我怀里除了哭还是哭,说不出来一句话,突然她呼吸急促,满脸通红,我知道,这是情绪太激动导致她心脏病发作。
我慌忙从破碎的衣服口袋里掏出药喂进她嘴里。
等安宁吃下药,我轻轻拍她的背给她顺气,告诉她有我在,一定会把那些欺负他的人找到,让他们受到惩罚。
我陪安宁到派出所报案,当她向警察描述受到伤害的场景时,不止我,另外两个女警察都跟着哭了起来。
无法想象那些肮脏、沾有垃圾和罪恶的手接触到安宁身上皮肤,撕扯她的衣服,对她做那些罪恶的事情时,她是怎样的颤抖和害怕。
她一定大声呼救,但是荒凉的郊区静悄悄,除了那群人不怀好意的笑声,没有任何回应。
那一刻,我真恨自己,为什么在安宁不接第一个电话时,就警觉起来去找她,或许那时候我及时赶到,就能避免这场悲剧。
案件很快查清楚,那些恶魔是韩恩乔找来的,她就是要毁了安宁的清白。
悲哀的是,韩恩乔差一个星期不满14岁,法律根本制裁不了她,何况她的大伯是本省一所大学政法学院的教授,门徒众多。
而安宁家是开超市的,根本斗不过他们,这件事几乎可以说是不了了之,那几个毁了安宁清白的恶魔最后竟然都只被判了缓刑。
这个结果都不是我们能接受的,但又无可奈何,安宁的父母丢下生意,到处奔波为女儿伸冤,结果因为寻衅滋事被关起来。
我每天陪着安宁,生怕她出什么意外。
她像一只脆弱的小白兔,外面的环境稍有变动,马上警惕起来,我除了把无助的她抱在怀里,别无他法。
她说自己变脏了,趁我不注意一个人躲在卫生间里,用刷子不停刷洗自己的身体,粗糙的毛刷在她白嫩的皮肤上留下一道道鲜红的刷痕。
我搂着安宁告诉她,这不是她的错,她并没有脏,仍然是那个圣洁干净的安宁。
秋天来了,凄凄切切的秋虫又响起来,月亮也从浊黄变成冷白,安宁再没有回去学校,她的药剂量一天一天加大。
韩恩乔在学校里继续作威作福,因为安宁的事,大家对她越发忌惮,尽管很多同学对她的霸凌行为心存不满,但见识到她家关系网的强大后,都选择了隐忍。
祁阳又转学了,没有人知道他去哪里。
我也越发沉默和懦弱。
一天,安宁发信息说想吃桂花糕,放学后,我买到一块桂花糕,急匆匆往安宁家赶去,刚一转身,撞到韩恩乔这个灾星。
她一把将我推倒在地,“你是不是瞎了!”
还好,桂花糕没事。
想到安宁还在等我,我忍受屁股裤子沾到的黏糊糊污泥,对她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她翻了个白眼,“没有安宁罩着你,开始装可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