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去世那天，天阴得像是要塌下来，灰蒙蒙的云层压在头顶，压得人喘不过气。殡仪馆的告别厅里，哀乐低低地响着，白菊花的香味混着蜡烛的烟雾，刺得我眼睛发酸。可我没有哭。不是不想哭，而是眼泪像是被堵住了，怎么也掉不下来。
继父跪在我妈的灵前，低着头，双手死死地扣在膝盖上。他的脸看不出什么表情，但我能感觉到，他的肩膀在微微发抖。
我想起十二年前，我妈带着我嫁给他的时候。他站在婚礼的礼堂里，穿着不合身的西装，脸上带着一丝局促的笑容。他比我妈大十岁，带着一个八岁的儿子。那时候，我才十四岁，正是叛逆期，特别讨厌他——甚至连他儿子我也一起讨厌。我妈总说他是个好人，但我不信。我只觉得他是个外人，一个闯进我们母女生活的陌生人。
可是从那年开始，他每月都会给我1600块零花钱，用白色信封装好，放在我的书桌上。起初我很抗拒，觉得他是在买我的好感，但后来却渐渐习惯了。1600块，对当时的我来说，是一笔不小的钱。高中的课外书、大学的社团活动、甚至后来我喜欢的那些小众乐队的演唱会门票，都是靠这笔钱支撑的。
我妈去世后，整理她的遗物时，我在衣柜深处找到了一个旧笔记本。翻开第一页，就看到她熟悉的字体，写着一句话：“欠林益明的钱，什么时候能还清呢？”
林益明是我继父的名字。
那一刻，我的手一下子僵住了。欠钱？我妈欠他什么钱？
翻到后面，我看到一笔笔详细的记录：日常开销、我的学费、买衣服的钱……甚至包括那每月1600块零花钱。最后一页上写着一行字：“12年的零花钱，总共23万，林益明全都替我垫了。”
我的心像是被人狠狠揪了一下。原来这些年，我以为的“理所当然”，竟然是继父默默在背后承担的。
我妈为什么要欠他钱？
带着这个疑问，我去找了继父。他正在厨房里洗碗，手上的动作很慢，像是失了魂。他听到我的问题，沉默了很久，才开口。
“你妈不想让你觉得亏欠我……她说，这钱是她自己的。但其实她的工资早就不够用了。我一个月赚得不多，可我也不舍得让你过得委屈。”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低得像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带着些沙哑。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问他。
他叹了口气：“告诉你干什么？让你觉得欠我人情？你妈不想让你知道，我也不想。你是个孩子，我只希望你能无忧无虑地长大。”
这一刻，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回忆起这些年，我才发现，继父的付出其实无处不在。
我上大学那年，他开着一辆旧面包车，载着我和行李箱，一路从老家送到学校。那辆车的空调坏了，他一路上热得满头大汗，却连水都不舍得多喝一口，只怕耽误了路程。
我毕业找工作那年，他还偷偷给我发了红包，鼓励我不要怕失败，说“年轻人有冲劲就好”。
甚至，连我妈去世后，他也没有一句抱怨，只是默默地处理后事，承担起所有的费用。所有人都夸他是个好丈夫，可我知道，他更是一个好父亲——尽管这个身份，他从来没有真正被我承认过。
那天晚上，我独自坐在房间里，打开手机看了一遍又一遍我妈留下的那句话：“欠林益明的钱，什么时候能还清呢？”
我想，大概是还不清了吧。母亲在世时没有还清的债，我这一生也不可能还清。
但我知道，我可以做点别的。
第二天，我在继父面前跪了下来。这是我二十六年来，第一次对他真正低头。他愣住了，连忙去扶我：“你干什么？快起来！”
“爸。”我开口叫他，“对不起，也谢谢你。”
他愣了很久，眼圈慢慢红了，嘴唇抖了半天，才哑着声音说：“傻孩子，你叫我一声‘爸’，我什么都值了。”
后来，我把这件事讲给朋友听，朋友说：“你继父真是一个好人啊。但你知道吗？很多时候我们对别人好，并不是为了回报，而是因为爱。”
是啊，爱。这个字眼看似简单，却最是复杂。
继父的爱是沉默的，是隐忍的。他从未对我说过一句“我爱你”，但他却用十二年的时间，替我和我妈撑起了生活的重担。他不需要我感激，更不需要我还债，他要的只是我们生活得好，过得幸福。
我妈去世后，他一个人住在老家。我每周都会给他打电话，聊聊近况，听他讲家里的琐事。假期的时候，我会带他出去旅游，带他去吃好吃的。他总是笑着说：“你不用对我这么好，我没什么需要的。”
但我知道，他其实很开心。
有些爱，不是说出来的，而是做出来的。
继父给我的爱，像一条安静的河流，虽然没有波涛汹涌，却深沉而绵长。或许我这一生，都无法真正回报他。但我想，只要我以同样深沉的爱去对待他，对待身边的人，那就够了。
愿我们都能珍惜那些默默爱着我们的人，也能用自己的方式，将爱传递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