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后的山岚裹着凉意，我在皖南牯牛降的阔叶林里拨开一丛枯藤，几粒玛瑙似的红果突然撞进眼帘。指尖刚触到果皮上的绒毛，记忆便如打翻的陶罐，那些混着青草香的甜味突然涌上舌尖——这分明是二十年前放牛时，躲在林子里偷吃的"山灯笼"。
江南丘陵的孩子们都懂得辨认季节的馈赠。清明前后，田埂边的"刺泡儿"红得透亮，指甲盖大的果实在春雨里颤巍巍挂着，像缀在绿绸上的珊瑚珠。我们猫着腰钻进刺藤，衣裳常被勾出丝线，却顾不得母亲的嗔怪，只急着把酸甜的汁水抿在唇间。
待到枫叶染红山脊，另一种隐秘的甜蜜正在腐叶下酝酿。寒莓的藤蔓贴着地皮生长，卵形叶片镶着细密的锯齿，果实藏在落叶堆里，得蹲下身才能瞧见。这种被老辈人称作"地灯笼"的野果，总在霜降前后才肯露出真容，暗红的果肉裹着晨露，比春天的刺泡儿更添三分清甜。
去年深秋拜访武夷山区的茶农，见他家竹匾里晾着些干瘪的红果子。"寒莓晒干泡茶，能压住山里的湿气。"老茶农说话时，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采茶时蹭上的青苔，"现在小年轻都往城里跑，山上的好东西反倒没人识得了。"
这话让我想起汪曾祺笔下那些消逝的野趣。寒莓与刺泡虽同属蔷薇科，性子却大不相同。前者爱往林深苔滑处扎根，后者能在田头地角随遇而安。如今除草剂漫过田垄，推土机惊走山雀，那些需要腐殖土滋养的寒莓，终究敌不过钢筋水泥的进逼。
在括苍山考察时，偶遇几位采药人背着竹篓穿林而过。他们教我用三指轻托莓果，稍一用力便能完整摘下。"寒莓的甜是含着冷意的，"采药的老伯眯起眼睛，"像雪水化在舌尖，又带着松针的清气。"这描述让我想起沈从文笔下的湘西，那些封存在时光里的山野滋味。
暮色漫过林梢时，我的衣兜已盛满沉甸甸的收获。寒莓不宜久存，却经得住文火慢熬。添些野蜂蜜熬成果酱，绛紫色的浓浆在粗陶碗里泛着琥珀光。舀一勺化在热茶里，恍惚又见着戴斗笠的牧童身影，握着竹鞭从记忆深处走来。
中国农科院的植物志里记载：寒莓（Rubus buergeri Miq.）多生于海拔300-1500米阴湿林下，果期10-12月。这寥寥数语的背后，藏着多少代人舌尖上的乡愁。在丽水某生态农场，我看到农人尝试在板栗树下套种寒莓，模拟原始林地的腐殖环境——现代人正用科技手段挽留即将消逝的山野馈赠。
归程途经新安江，渡船的老汉听说我采了寒莓，忽然扯开粗粝的嗓子唱起徽州小调："十二月果子红艳艳，地灯笼照亮还乡路......"水雾蒙蒙的江面上，那沙哑的调子裹着水汽，把散落的记忆串成珠链。这生于寒土的野果，终究在人的情怀里寻到了最温暖的土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