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深了。阵阵秋风吹过,带来几分寒意,卷走片片黄叶。
纷纷扬扬的黄叶在空中翻了几个滚,终于落在柏油马路上。
反射着太阳的光芒,散溢着幽幽的干燥味。
一九四七年十一月二十九日的傍晚,在上海有一辆从幽雅安静的贝当路开出的黑色奥司丁轿车,折入福煦路后便再也开不快了。
汽车内坐着一位穿着米色西装的青年绅士,那清癯的脸上几乎没有什么表情,对路边掠过的画着“香艳肉感”半裸的好菜坞女星广告更是不屑一顾。
从他那微蹙的眉头和稍前倾的上身来看,似乎隐隐的透露出一种焦虑的期待。
车子朝小北门方向行驶了一段路后,在一幢浅灰色的两层楼房前悄然停下。
暮色中,那幢挂着难民收容所牌子的房子,看上去不仅死气沉沉,简直有些阴森可怖。
在阴暗的会客室里,身穿黑制服上装的收容所长接过一条“三五牌”香烟,对高贵的来访者寒暄了几句,忽闻身后小门开启,便头也不回,用暗哑的声音说:“哦,她来了!”
青年绅士心头一震紧缩,情不自禁地欠身站起身,将视线投去,这是位面貌难以判断实际年龄的妇女,她那补缀过的士林布旗袍、凌乱的头发、呆滞的目光,都显示了她经历过一段悲惨坎坷的岁月。然而,透过那冷漠憔悴的脸容和无处不在的哀怨,青年绅士还是从她身上看到了一种令人心碎的美。
四目相对在一阵难堪的沉默以后,他用颤抖的声音轻轻发问:“难道,你不认识我了?”
她只是垂手而立,双目下视,一动也不动,宛如一尊木雕泥塑的人体象。
但是,绅士分明看见,在她的眼角上正闪烁着一滴泪,一滴小小的泪。
哦,八年了!往事如烟、如雾,蒙住了她的双眼……
那年头,正是日本铁蹄践踏中国半壁河山的耻辱日子,可是,地处江苏的桑扬镇,既未落下半颗炮弹,也未见过一个鬼子兵。
于是,这年夏天,在这“世外桃源”的镇子里,孕育了一对少男少女的恋情。
少女,便是镇西街星记杂货店老板罗宪之的女儿湘君:少男,是本镇去省城念书的宋剑青。
此时,一场阵雨把他二人堵在七子山的小山洞里,两人紧紧地挨在一起。
湘君的衬衣一本来就薄,一着雨,这白色的丝绸短衬衫几乎成了透明的,两个小馒头样浑圆的乳房,轮廓毕现。
两人的大腿挨着大腿,只隔着一层薄布,青春的热量透过布层密密地传送交流。两人沉默着,喘息着。
说真的,在剑青眼里,湘君犹如圣洁的莲花,可远观而不可亵玩,青梅竹马的时候倒也无所顾虑,如今大了,愈发连拉手都不敢。
现在,一阵雨却把他们紧在一起——而湘君呢,靠着剑青宽厚的胸膛,竟流下了两行热泪,也许是兴奋,也许是感激——她醉了,生平第一次尝到了爱情的琼浆。雨停了,可他们还是这么一动不动地坐着,谁也不说一句话……
在地方上湘君家也算得上是一户殷实人家,她的父亲罗老板曾经有过两个女儿,不幸都早早夭折。
但不久,老三小豹子出世,最后又生了小千金湘君。
谁知那小豹子长大后却是个拆天拆地、到处闯祸的小无赖。
念初中的时候,因调戏女教师,被唤到办公室,不但不服训导,反而打掉了校长的两颗门牙。
书是无法念下去了,便到社会上瞎混,吃喝嫖赌都占全了。
尤其是赌博,更是瘾头十足。有一回,输得他赤裸裸地趁着夜色往镇上溜。
一路上还偷了农家的一个粪桶,用力弄穿桶底,套在下身,权以遮羞原以为神不知鬼不觉,谁料一个半夜出门撒尿的人在暗处看到了这场好戏。
从此,作为奇闻,在桑杨镇流传开了。罗老板听到这事气得直捋一捋稀疏的山羊胡子,抖个不止,近来,宝贝儿子又跟镇上乐街一个薛寡妇勾搭上了,三日两头往她家里钻。
为了讨好她,常把店里的绸缎料子,香烟名酒都偷了出去。
罗老板患有高血压和心脏病,不能轻易动怒,所以凡事总要息事宁人。
谁知,这小子愈发肆无忌惮,在父亲处讨不到钱,竟在店里捞起“市洋”来了,这还有底?
岂不要将罗家产业败光?罗老板闻知,怒气上升,难以抑制,一下子心肌梗塞连忙送医院,不料在半路上就断了气。
湘君和剑青分手后,正心花怒放地回家来,一见此等情景,好象兜头泼来冰雪水,来不及作出反应,只是木然地站在门口,任凭众人撞挤着从她身边走过,身材纤瘦、早已苍老的母亲扑在尸体上嘹陶大哭,呼天抢地。
哥哥罗金豹呆立一旁抽烟,嘴角上浮现出一丝嘲讽的傻笑,竟像个局外人似的。
只有当镇长孙鸿武光临的时候,他才醒悟过来,吩咐伙计搬来一把红木太师椅,让镇长安坐,并赶快点烟奉茶招待。
孙镇长把头转了转,昂然问道:“湘君姑娘呢?”
“刚才还在这里…”金豹毕恭毕敬回答,环视搜寻一下后,拨直喉咙大叫:“湘君!”
这时,罗湘君正从内室换了一套素净衣服走了出来,挨着母亲站立着。
孙镇长上下打量着她娇嫩丰满的体态,露出了猥琐的神情,心想兄弟鸿文果然有眼光……
像孙镇长这种老狐狸,是深谙"乘人之危"其道的。
罗老板暴卒,他前来抚慰,一则显示自己的"仁爱"之意,在镇上讨些口碑,三是探听虚实,看看是否有可能把星记杂货店鲸吞下来。
因为罗老板生前和他借钱,向他借过两笔款子,父债子还,数目虽不大,谅罗金豹这二流子也无法弄钱还债,说不定只好以店来相抵。
不仅如此,孙镇长此行,还负有一个重要使命,就是为上海的兄弟鸿文"觅宝",什么宝?——罗湘君!
在上海怡和洋行做买办的孙鸿文,两年前的中秋之夜来老家桑镇探望哥哥,在客厅里,偶遇湘君一面。
鸿文虽然漂洋过海,交际广阔,美貌女子见过不少,可像湘君这样"清纯娴雅"的芳容还是一见为之夺魂。
那日湘君正随父亲前来镇长家送秋节礼,他们离去后,鸿文迫不及待地向兄长打听,露出想纳湘君为妾之意。鸿武想这事颇为棘手,只好含糊敷衍。
说来也巧,去年冬天,孙鸿文妻子突然患病去世,他立即动了续娶湘君之念,立刻写信到桑镇鸿武处,他从成此事。
父死兄为长,罗金豹再糊涂,经几次接触后,也领略了林镇长一番话的份量,债是不可不还的,店也是不可不保的:前者是规矩,后者是饭碗,丢了店再还债是不可能的,唯有保住这店,将来也许可以把债还掉。
一夜之间,罗金豹从梦中醒来,全盘划算了一番,条件是明摆着的,让湘君嫁给鸿文,正如鸿武所说,可以暂缓还债,甚至无须还债,如果不答应,那就要以店抵债,全家都要吃西北风了,孙镇长看煞金豹人缘差,借贷无门,逼迫他用三只手指捏田螺—拿得稳!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湘君敌不过哥哥的软磨硬缠。母亲躺在病床上终日唉声叹气,也同意湘君早日嫁给孙鸿文,母亲这样表态,使湘君伤透了心,“你们都这么自私,为了自己过好日子,就把我推出去喂虎!喂狼!”
“嘻嘻,人家是虎是狼吗?告诉你,你未来的夫君是在外国洋行里的大买办,又神气又有派头,不像那个穷校长的儿子宋剑青,浑身一付寒酸相!你听好,以后再也不许你跟这姓宋的小子往来,给我看见,就打断你的脚骨!”金豹软硬兼施。
一天深夜,正当湘君和剑青悄悄幽会的时候,被金豹派的村民抓到。
剑青被他们吆五喝六拖到镇上,一顿毒打,那校长父亲上前劝阻,连眼镜也被打飞了。
湘君惊吓成病,一个月来,清瘦了许多。她痛心地感到,罗家再也容不得她,桑杨镇也不是她的久留之地,胳膊扭不过大腿。
又过了一个月,在一阵吹吹打打的鼓乐声中,湘君披红带花地坐上轿车离开了桑杨镇。上车前,她抬头远眺,镇后七子山山顶上有一个小小的孤独人影,映在蓝天,那一定是剑青!
她心里一阵酸楚,喃喃地说:“剑青,你能原谅我吗?你可要等着我呀!”
自从嫁到孙家,湘君处处觉得不自在,连贴身的女仆阿菊恭恭顺顺的叫他一声“太太!”都会突兀地心里一跳。
以前在山野田埂跑惯了,现在住进孤零零的小洋房,觉得十分气闷。
这时候,湘君更思念剑青,剑青身上充满了青春活力,那坚硬的肌肉、宽厚的胸膛,开阔的肩膀,处处洋溢着男子汉的热力,尤其可贵的是他的一颗痴情的真心,足以信赖。
使湘君甘愿委身于他,湘君又想起临去上海的前夜,剑青反倒像哄孩子一样柔声柔气地抚慰他,这使她的内心十分感激。
剑青斩钉截铁地说:“不管怎么样,你永远是属于我的!”
对于孙鸿文,湘君常会涌起一股莫名的厌恶之情。他身材瘦削,皮肤白晰得像女性,扁平的胸脯像肺痨病人,说话慢条斯理,从不发火。
按年龄来说,他比湘君大二十三岁,简直谈不到有夫妻之情,说是父女反倒合适一些,他也像对小孩子一样慈祥地对待湘君这更使她恼火,总想找点事来吵一场,但是,鸿文却不给她这样的机会。
鸿文为自己能占有这样的尤物而沾沾自喜,自忖艳福不浅。他更希望这健美的小夫人,能为自己生下一个大胖儿子来传宗接代。他哪里知道,湘君为剑青精心保留着一颗多情的心。
环境和时间,会改变很多东西。大都会花天酒地的浮华生活,终于使一个纯朴的乡下姑娘,变成了一个惯于颐指气使的城里阔太太。
人活着全凭一股子气,心一松,气一泄,就连一点抵抗力也没有了。湘君脆弱的防线,如何经得起鸿文老练任性的进攻!平心而论,对于湘君,鸿文确有一番诚意,并非纨绔子弟的狎戏玩弄。
她喜欢湘君娇美的躯体,更喜欢她纯洁的性情。洋行的公务繁忙而紧张,白天在剧烈的人生战场上厮杀,晚上回家有一个粉红色的,温暖的小窝在等着他,自然令人愉说。
为了使湘君脸上能看见笑容,他毫不吝啬钱财;只要湘君需要,他心甘情愿。
湘君的脸上。常带着三分傲气,有时还故意说些尖刻的话,来排遣满腹哀怨。但这不但不使鸿文却步,反而刺激他更无微不至地讨她。
为了让湘君得以消磨时间,他怂恿她到外面去打麻将,输多少都无所谓,反正公馆"底子"厚,花些钱不在乎。
一天,君在家搓麻将消遣,一个小偷偷塞给她一封信,她随手赏了那小一块银洋后,匆匆登楼,回到卧房,心还在扑通扑通乱跳。
这是他的信!她感觉到了。一拆信,喜悦的眼泪像薄雾一样蒙上眼睛,激动得抖着手,无法信读完。
原来,剑青已来到上海,在朋友的帮助下进了圣约翰大学,他在亚尔培路(今陕南路)一条雅静的弄堂里租到两间小房间,后门独进独出,进出隐蔽可靠,专等自己去相会。
第二天下午,湘君称外出打牌,悄悄按地址找到了那所房子。前门挂着明锁,她打量了一下四周,从后门轻轻进去,剑青早已在里了。一见湘君,他喜出望外,激动地猛扑过来,把她搂得几乎喘不过气。
偷情虽然危险,但使湘君感到新奇而兴奋,遮着窗帘的外面是白天,街上车来人往,而在室内,是一个充满了朦胧欲念的神秘之夜,剑青长得更成熟了,显得英姿勃勃。
他紧紧抱着湘君,其动作兼有情人的温柔和丈夫的亲热,湘君把发烫的脸颊紧紧贴在剑青的胸脯上,她沉醉了,垂下长长的黑睫毛,闭上了喷着火的眼睛。
有人说,找女人如在悬边走路,话有些道理。
亚尔培路两人的幽会,愈发不可收拾,湘君每个星期都要潜出公馆一,二次。
这时,她才觉得做真正的情人要比做一个同床异梦的妻子困难得多,因为做妻子可以有人保护,而情人则然,这种事情,上海人叫做“轧头”,别人不管你过去的辛酸血泪,总认为是不当的,如果一旦出事,必然受到社会上的谴责。
好景不长。还应了句老活——天底下哪有不透风的墙!
一日傍晚,湘君用纱巾半掩着脸,刚走出弄堂,突然遇见曾在舞会上同她跳过一回舞的小开阿凯。
此人梳着油光光的飞机头,满脸粉刺,对湘君早就馋诞欲滴,现在路上邂逅,机会难得,岂能轻放过,忙拦住招呼:“阿湘,”
湘君被人一叫,惊慌的满脸绯红,飞奔到路旁跳上三轮车。
阿凯看着湘君很快的溜掉了,失魂落魄地站在路边。
过了一会,回味刚才湘君只身从弄堂出来,慌慌张张的模样,不禁心生疑窦,伸头朝弄堂里张望了一下,不得要领,摇摇头自顾自走了,心里留下一个疑团…
有人的地方就会有是非,而人们最喜欢议论的莫过于男女的隐私。
鸿文公务繁忙,长在外面走动,对于漂亮太太的“出格”行为,也有所风闻。
近来他发现湘君变得活泼,开始很高兴,现在回头一想,觉得此中有文章,心里不免发生疑问。“怎么办呢?”他考虑了一番,觉得即使湘君有外遇也不要把事情公开化,以暗中了结为好。
一天吃过晚饭,鸿文剥开一只黄澄澄的花旗蜜桔,递给湘君,随口问道:“湘君,你跟我在一起也有一两年了,你觉得我待你好不好?”
“蛮好。”湘君平静地回答。
“吃的、用的、我都尽量叫你称心,钞票随你用,只要你开心。”他漫不经心地用手指敲敲玻璃杯,沉吟道:“上海地方坏人多,你进进出出要当心。”
“我又不是小孩子…”湘君不得要领,睁大着眼晴。
“这样吧,以后你出门,我给你派一个保镖防防身,好不好?”他高声叫了一声,“阿三!进来,”
门外应声走进一个四十来岁的彪形大汉子,身穿玄色香云纱短衫,柚口上翻出雪白村衫袖两寸来宽,俨然打手模样,只见他恭恭敬敬地,垂手肃立道,“先生!太太,我来了。”
湘君一警他那长着粗黑汗毛的手腕。
打了一个寒噤,脑海里立即闪现出英俊多情的剑青…从此以后,这个名为阿三的大汉将寸步不离地盯住自己,在这突如其来的变化面前,湘君寻思着:“该怎么办呢?”
大都市里的浮华生活使湘君变得有些骄奢,但她对剑青的诚挚之心,并未有丝毫的减退。鸿文派阿三来监视她,使她极为反感。
两年前她对剑青发的誓愿,竟如此强烈地浮上心头:“好吧,他们凭着几个臭钱,断了我最后一点安慰,我发誓要在三年里,叫你孙家败个精光!”她凄厉地狂笑起来,当时,吓得剑青脸色都泛白了。
湘君书念得不多,思想单纯,她死心塌地的要跟着“第一个男人”,为了这个愿望,她毫不留情地实施她的誓言。
有一次,她去听书。男演员叫薛子君,一口糯笃笃的苏白,“濠头”放得恰到好处。湘君听得高兴,脱下纤纤玉指上的嵌宝戒指,放在张开的檀香扇上一扇,戒子已飞到台上,算是赏赐。
那薛子君也不怠慢,拾起戒子,朝台下湘君打拱道:“多谢娘娘,”一阵哄笑声中,众老听客的视线汇射而来,鸿文觉得大出风头,对送掉一个戒指毫不心痛。
又有一回,她去丽都花园人戏院看戏。刚下车就被一个乞丐老太婆拦住,她身边恰未带钱,顺手捋下腕上的饺丝镯头丢给那女丐,此情景恰被《大公报》记者看见,即发了一条花边新闻,题为阔太太一掷千金,老乞丐晚年有靠,从此,罗湘君的手面阔绰大方,在上海滩上传扬开了。
为了消愁解闷搓几圈麻将,输几个钱原也无可非议,但湘君的玩法与众不同,她派头大,来人的本钱全由她出,赢了就可带走,输了就算白相相。
所以一听到孙家有牌局,哪家的女眷无不趋之若鹜!难怪鸿文有一次用略带责备口吻说:“湘君,你真会玩,我赚钱没你花钱快。”
湘君的乱化钱财是一种报仇雪恨心和顽童戏谑本性掺杂的微妙心理。
由于自已不能同心爱的人结合,天天必须陪伴着这个被称之为“丈夫”的人生活,她由反感而生厌恶,由厌恶而生仇恨,时间愈长,愈发难以忍受,她清清楚楚地知道,这个干瘪的男人就是靠了几张钞票占有了她;只有叫他囊空如洗,才能最后摆脱她;回到剑青身边和他生活在一起。
她的开销是无帐可查的。一项无底洞般的秘密开支就花在剑青的身上。为了供他念大学和派其他用场,每月三、五百元是必不可少的。
下人知道太太派头大,都尽力讨好她,以便从中捞取好处。湘君见孙公馆的排场依然很大,尚无衰败之象,又用心思在丈夫孙鸿文身上大下工夫,因为他平时虽不十分吝啬,却也不胡花钱,为人也还正经。
过去在场面上混混的人,几乎吃喝嫖赌样样俱全,可是鸿文由于受了西洋正规教育的影响,加之身体孱弱,吃喝求精不求多。
年轻时虽也到过四马路的青楼,但纯粹是好奇心的驱使,以后担心染上性病而不敢妄动,偶尔玩玩“词史”和“校书”一类的高等妓女,依红偎翠,不过吃吃“花酒”而已,从不在那儿过夜。
赌,他有时到跑狗场去玩玩,从不作大的输赢,只是借机会与洋人交际罢了。
自从娶了湘君,他更不外出消遣,老呆在家中,仆人们见先生脾气变了,都佩服新太太的手腕,殊不知湘君正为此苦恼万分呢!
她借口要“提神醒脑”,逼着鸿文一起到宝裕里“燕子窠”去抽鸦片,又叫仆人到五丰土行搞了几两云土。
几回以后,鸿文有些上瘾。湘君见他白天也常呵欠连连,心中暗喜,想道:“要不了多久,叫你人财两空!”这种做法虽是为着剑青,但若叫剑青闻知,他也会感到毛骨悚然的。
由于保镖阿三的监视,湘君已成了笼中鸟,四、五个月未见剑青,也不知他情况如何?
正是四月清明,窗外春雨淅沥,叫人愁肠百结,难以舒展。她腹中已有胎儿在蠕动,但这并非她和剑青爱的结晶,而是鸿文梦寐以求的血肉。
他听说湘君有了喜,顿时眉开眼笑,恨不得把她崇奉为圣母娘娘,而湘君愈想愈气,觉得有负于剑青。他对自己是如此忠贞,而且念念不忘,而自己却躲在孙公馆里为他人生儿育女…
要想获得行动自由,只有通过阿三这道关。
阿三虽然粗野,但脾气还算直爽也讲义气。
仔细观察,这汉子还有些儿女心肠。一天湘君见他愁眉苦脸的样子,打听了一下,原来他的女儿患了急病,送到医院里去,被打了“回票?要先付钱才收人。
湘君一听,有何难,随即从妆台小抽斗里拿两条"小黄鱼"抛给他,阿三纳头便拜。女儿病愈以后,三对湘君感激万分,想法要报太太救女之恩。
以后,湘君又给了他几回好处。看看时机成熟,湘君把阿三唤到跟前,说:“阿三,做人要讲义气,我太太待你不薄,你何必天天要盯牢我,弄得我动都不好动!"
“啊呀,太太!不瞒你讲,我是吃孙家的饭,做孙家的事,没有办法呀!"阿三急忙辩。
"难道我不是孙家的人!我问你,你这样卖力,先生每个月给你多少钞票?"
“二十块。”
“好,这样吧,我给你翻两翻,八十块!不过,你阿三要为我做事。将来不会亏得你。”湘君明眸闪闪,威严地遁视着他。
他软了下去,“太太,你真是要逼煞我了,弄得不好,我要两头吃‘夹档'的。”
阿三嘴上这么讲,其实心里早已应允。阿三看在钱的而上,认湘君为干娘都心甘情愿。
阿三受湘君之托,去打听剑青的下落。三天下来,尚无消息,那亚尔培路的房子早已易主湘君急得茶饭不思。
忽然,两个桂圆大的黑体字“绑票!”跃人眼帘。原来是关于某实业家千金被绑的新闻。湘君把报纸一扔,眉头一皱,又捡起来细细看了一下,若有所思…
又隔了几天,阿三找到了剑青的下落,原来他已迁到南市小东门,租了一间小房间栖身,目前经济拮据,这学期念书和生活的钱都没有着落,人也瘦了许多。湘君闻听,急得流了泪,忙叫阿三送钱去接济。
一个星期后的一个傍晚,湘君身体不适,鸿文由阿三陪同到医院就诊,行至金神父路(今瑞金二路),忽从路旁窜出儿个流氓,杀气腾腾,几拳把阿三打倒,又将鸿文掀翻在地,并由两名大汉将湘君挟住塞进一辆黑色轿车扬长而去,阿三爬起来,一手捂着青肿的脸,一手挽扶鸿文起身。鸿文气急败坏地怒声斥责道:“我雇你来做哈?还不快追!快去叫警察,”
警察局里的“保打听”和“三光马子”在大小马路转悠了一天,也找不出丝毫踪迹。
孙鸿文晚上回家收到一封恐吓信!限他二十四小时内带上一百根“大黄鱼”到指定地点赎人,如有泄漏,一定处死你的太太。他吓得不敢声张,七拼八凑,装了一小皮箱"大黄鱼",乘车来指定地点,等了半天,不见接头人,只得怏怏而归。
“两条性命!两条性命!"孙鸿文急得慌了手脚,想到,失去不有他爱妻,有那腹中孩子,他一后代,此,就倾家荡产也把回来。这下子真太财了。孙公馆的大管家老刘看看先生红着眼,拿大把钱财四处打点,他发了疯。
就这样整整奔忙了一个星期,鸿文猛然想:"干这事的不会是宋剑青这小子呢?”
此事正是由剑青和湘君密谋,通过阿三组织的一次“绑票案",虽然破绽百出,居然也蒙混了一个多星期而未曾暴露。
久别重逢使他俩兴奋得热泪盈眶,久久的期待一旦化为现实,反倒好象身梦境。他俩久久依着,甜蜜地亲着他们最终回到现实中来。
湘君说:剑青,你说过要去英国留学,现在第二世界大战已经结束,我主张你立即就走,一来避避风头,二来你可继续深造,也为我们将来永久地结合打下基础。分手后,我回孙家,把孩子生下来,虽然你,我都不希望这样,但也是不得已之举。我等着你。"
湘君的一番话,合情合理,剑青激动地搂着湘君,喃喃地说:"等着我,等着我,三,五年后我回国,将是我们的天下。"
罗湘君被绑的消息,口传报载,早已满城风雨。孙鸿文近几天来如坐愁城,倒在沙发上长吁短叹。
“先生,有消息了!”不知何时进来的阿三附耳报信。
“哦?真的。”鸿文激动得一跃而起,连金丝边眼镜也跌落在地上忙问:“在什么地方!快去把人领来!”
“先生,此事只能暗去,不能明来。我是在金陵东路群乐居茶馆里打听来的,对方答应相帮你把人弄出来,不过开价…”阿三不紧不慢地叙述着,冷不防被先生打断。
“叫他开价,叫他开价,管他什么价:我早就讲过,就是倾家荡产也要把太太赎出来!”一向办事慎重理智的孙鸿文,如今变得有些神经失常,急躁易怒了。
钱去人回。一百根“大黄鱼"换回了孙太太。耗去这一大笔款子,孙家基业动摇了,却促成剑青远走高飞留学英国。一见头发凌乱,哭哭啼啼的爱妻,鸿文肝肠寸断,双手抖索着迎上去,托着她的双肩安慰道:“你受苦了:你受苦了!”
及至问她事情的来龙去脉,她只是哭。鸿文最怕妻子哭,听哭声便没了主意。“绑票”之事,鸿文逐渐觉得有点蹊跷,但见湘君发肤未损,也不再追问了。
湘君回家后的第二天大管家求见先生:孙公馆里就要没钱吃饭了,主仆二十余人将面临断炊之虞。
“什么?有这种事?”鸿文惊诧万分。
事实毕竟是事实,而现满腔愤怒之情闯进门来的湘君,使出的种种“败家术”,如洪水冲洗,终于孙家败得山穷水尽了,更为烦恼的是近日外边传说纷纭,说太太肚里的宝贝,究竟是孙还是姓宋还不定呢!
鸿文最忌讳事,由着湘君使性子吃喝玩乐,到头来还叫自己戴上了绿帽子,好易盼着"老来得子",谁料竟是"野小。"
青年时代尚属规矩的孙先生现在贪杯,抽鸦片,日趋颓唐;手下人又纷纷离去,仅剩下几个老而无用的仆人。一日酒后借着醉意,竟第一次动手打了湘君,还用脚狠狠地踢她隆起的腹部。阿菊闻讯赶来,死命拖开,结果已经流产,胎死腹中。湘君下身大出血,差一点送命。
元气更伤及孙公馆的是一场大火。
重阳节过后的一天夜里十一点钟光景,孙公馆失火,当地老居民还稀记场大火的惨景,三层楼洋房笼罩在冲天火海中,烈焰腾腾,楼中大哭小叫,一片混乱。
救火车倒是来了,那救火会队长手拿小斧头,脚踏救火车保险杠上,跟屋主孙先生"讲斤头",开口就是五十根条子,还要先交钱,后灭火。
鸿文此时穿着一件撕破的睡衣,惊吓得半,笑着大叫:"烧吧!烧吧!真金不怕火来烧!房子烧掉,里面还有黄金万两让你去拿。"
那救火会队长见他疯疯颠颠的样子,装模作样朝火里浇了几分钟水竟自开车走了。鸿文望着坐在地上哭泣的湘君,喃地说:"报应啊!报应!……”
"当初湘君想叫孙家败倒方休,现在目的已经达到,反生出深深的悔疚之心。
光阴似箭,匆匆流逝了三、四年,孙鸿文年近半百,已垂垂老矣,靠上门教授英语糊口。一次因偷窃了主人家一只金表,被警察提去拘押。
湘君贫病交加,生活无着,年未满三十岁,而黑苍苍的象个四,五十岁的老妇人。她思前想后,感到与鸿文生活了整整八年,前四年纸醉金迷,后四年穷愁潦倒,人生真是一场大梦。
以前是满桌佳肴都不领会他的情重,后来是一碗泡饭推来让去反觉他心诚。
现在自己病魔缠身,还要依靠鸿文照料,心有不忍。
为了自己有一口饭吃,他因为偷东西被关进牢里,越想越觉得对不起他。剑青远在国外,不知怎样,若是遇见这么一个叫化婆,会不掩鼻而过?,她心灰意懒,神思恍惚。
这就是剑青:她怎么会不认识?
人在幸福中容易忘却昔日的痛苦,而在痛苦中却往往会回味过去的幸福。
对剑青,她怀着深深的眷恋之情,她曾一百次、一千次期待着他俩的重逢。
然而,当这神圣庄严的时刻突然来到时,她却麻木沉默,感情凝滞。近来她常自谴,觉得自己经过了一个很长的历程才找回了自己的灵魂。生活使她尝遍甜酸苦的各种滋味。一生算没有白过。
剑青在国外,把浓浓的乡情,揉进了对湘君酽酽的爱,相互交织,难以区分。
他的苦读,他的勤奋,他的奋斗,都靠湘君的爱在做他的精神支柱。
今在英国一家大公司谋得了称心的职业,又购妥了住房,专来找湘君,准备带她到英国,开始一个新的生活。
八年来,他追求的不是一天?然而,在难民所里,一见湘君憔悴凄苦的模样,他从心底里冒上来一个连自已都觉得害怕的念头:"难道就是我朝思暮想的湘君?"
他暗自谴责自己的卑劣,明知湘君正是为了自己而沉沦,他的心里又升起了深沉的负疚感。
"湘君,跟我走吧。"他的声音颤抖着。
”湘君低头不语。
“湘君!"剑青的口气近乎哀求。急切地朝前了一步,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八年来,我们期待的,不正是这一天么? ”
你走吧,谢谢你来看我。我暂时住在这里,他也在这里。他来了,你听……湘君侧耳倾听,轻轻地说。
门外传来缓慢拖沓的脚步声,一步一步向他们走近……剑青百感交集,说不出一句话来。
屋外传来一个沿街卖唱女低沉凄凉的歌声,这是一支湘君与剑青在小学时都十分熟悉的歌声;"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一杯浇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别梦如烟云,这一曲哀怨离愁,何时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