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1】—
老去风光不属身,黄金莫惜买青春。
白头纵作花园主,醉折花枝是别人。
——唐·雍陶《劝行乐》
老去的光阴如沙漏中滑落的细沙,再难握于掌心。
黄金纵可换得酒宴歌舞,却换不回一瞬少年意气。
纵使白头时坐拥满园春色,醉眼朦胧间折下的花枝,终究是他人手中的鲜活。
曾见朱门绣户的公子衣襟染酒,笑谈间掷千金买一夜笙歌,却不知岁月早已在鬓角埋下霜色。
青春是枝头最艳的牡丹,未及簪发便已凋零成泥。
花开花落本是寻常,可有人总在暮色四合时,才惊觉手中空余残香。
望长安城头斜阳如血,忽然懂得:人间行乐须趁早,莫待春风辞镜后,空对铜鉴数白发。

—【02】—
池塘水绿风微暖。记得玉真初见面。
重头歌韵响铮琮,入破舞腰红乱旋。
玉钩阑下香阶畔。醉后不知斜日晚。
当时共我赏花人,点检如今无一半。
——宋·晏殊《木兰花·池塘水绿风微暖》
晏殊独倚小阁时,总忆起汴京那方春池。
水色初绿,风裹微暖,玉真娘子踏歌而来的模样恍如昨日。
她发间金钗曳光,裙裾旋开如红莲坠露,铮琮琴音里,舞腰轻折,乱了满庭花影。
玉钩阑下,香阶犹存旧时履痕,可醉后推窗,见斜阳已沉西楼。
数着当年共赏牡丹的故人,十指未屈尽,竟半数零落成尘。
池畔柳絮依旧年年飞雪,却再无人与他共拾一片夹入诗笺。
青春原来是一场宴席,酒酣时以为天长地久,醒后唯见残杯冷炙,连月色都添了三分清瘦。

—【03】—
清心只有前溪水,息念唯凭一炷香。
不觉青春倏过去,满村桑叶吐新黄。
——宋·郑刚中《村居二首·其二》
隐居山野时,爱听前溪水声泠泠。
此水能濯心,便日日临流而坐,看波光如少年心事般清澈跃动。
一炷沉香袅袅升空,试图镇住心底躁动的杂念,可烟散时,忽见溪畔桑林已褪去青翠,满枝新黄灼灼如金。
他怔然抚过粗糙的桑树皮,指尖触到时光龟裂的纹路。
昨日尚觉春衫薄,今日却见秋霜早生鬓边。
青春如蚕食桑,无声无息间,碧绿便被啃噬成透亮的茧。
而茧中包裹的,再不是振翅欲飞的蝶,只剩一截枯瘦的丝,在风里轻轻颤动,诉说着某个倏忽而逝的四月天。

—【04】—
西城杨柳弄春柔,动离忧,泪难收。
犹记多情、曾为系归舟。
碧野朱桥当日事,人不见,水空流。
韶华不为少年留,恨悠悠,几时休?
飞絮落花时候、一登楼。
便作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
——宋·秦观《江城子·西城杨柳弄春柔》
独行西城时,见杨柳垂丝戏弄春风,忽觉柔条皆似离人手中未断的缠绵。
昔年系舟的柳枝仍在,碧野朱桥畔的笑语却随流水漂远,空余一川烟波载不动旧日欢颜。
韶华最是无情客,不等少年备好纸笔,便匆匆翻过人生最鲜妍的章回。
飞絮扑帘时节,他独上危楼,见落花逐水,恍惚望见二十岁的自己正折柳赠别。
而今春江若泪,可纵使流尽三千里银波,也冲不淡眉间那道锁着轻愁的褶痕。
岁月偷走的不仅是朱颜,还有那个敢以多情笑对离别的少年郎。

—【05】—
雨打梨花深闭门,孤负青春,虚负青春。
赏心乐事共谁论?花下销魂,月下销魂。
愁聚眉峰尽日颦,千点啼痕,万点啼痕。
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明·唐寅《一剪梅·雨打梨花深闭门》
闭门听雨,梨花正簌簌叩着青瓦。
想起去岁此夜,玉人执伞穿庭过,鞋尖溅起的水珠都似碎银滚落。
而今重门深锁,锁住了满园春色,却锁不住指间沙般漏走的年华。
花下销魂的何止月光?
更有那些无人共论的赏心乐事,化作眉峰千叠恨。
晨起数天光云影,暮时对铜镜自照,见青衫渐宽如褪色的诗笺,方知相思原是把钝刀,慢剐着青春的血肉。
阶前积雨映出双鬓星霜,恍惚又是那个雨打梨花的黄昏,有人轻叩门环,而开门只见空阶苔绿,一庭冷香。

—【06】—
少年易老学难成,一寸光阴不可轻。
未觉池塘春草梦,阶前梧叶已秋声。
——宋·朱熹《劝学诗》
夜读时,忽闻秋声,梧桐叶影爬满石阶。
想起去岁立春,曾在池塘边笑指新草如少年青丝,而今枯叶坠地之声,竟似更漏催人。
光阴最欺少年郎,总在赌书泼茶的闲适里,偷换走凌云壮志。
春草梦已碎在秋风里,徒留半卷未注完的经书,泛黄如老者面容。
岁月是位严苛的先生,不因你冠巾未正便宽限半刻,待惊觉时,晨读的竹榻已落满梧桐子,噼啪炸响着迟来的顿悟。

—【07】—
柳暗花明春事深。小阑红芍药,已抽簪。
雨馀风软碎鸣禽。迟迟日,犹带一分阴。
往事莫沉吟。身闲时序好,且登临。
旧游无处不堪寻。无寻处,惟有少年心。
——宋·章良能《小重山·柳暗花明春事深》
踏过柳荫深处,见芍药抽簪似少女及笄,方知春色已酿至酽浓。
雨洗过的风裹着碎禽声,迟迟春日却总悬着片薄云,仿佛青春最末一缕迟疑。
莫向往事里打捞沉影,趁身闲时序好,且去登高寻旧游。
长亭石阶仍镌着少年履痕,画舫朱栏还泊着当年月色,可遍寻江南十二楼,唯独觅不回那枚不沾尘霜的心。
柳暗花明处最藏锋刃,剖开层层春色,只见旧梦如褪红芍药,瓣瓣零落成时光的残簪。

—【08】—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五代·李煜《相见欢·林花谢了春红》
独对空庭时,林花正簌簌辞树。数着春红凋落的速度,竟比更漏还急三分。
朝雨割碎胭脂色,晚风卷走沉香屑,连枝头最后一朵倔强,也化作玉阶前带醉的残泪。
人生恨事如江水东去,纵使金杯盛满旧梦,饮下的仍是滔滔不绝的怅惘。
昨夜簪花的宫娥还在镜前轻笑,今晨推窗,却见满地残红拼不成半阕《后庭花》。
青春是场薄脆的琉璃戏,寒雨一来,便碎作千万片锋利的月光,扎得人后半生都渗着殷红的疼。

—【09】—
芦叶满汀洲,寒沙带浅流。
二十年重过南楼。
柳下系船犹未稳,能几日,又中秋。
黄鹤断矶头,故人今在否?
旧江山浑是新愁。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宋·刘过《唐多令·芦叶满汀洲》
系舟南楼柳下时,芦花正替汀洲白头。
二十载风烟过眼,寒沙仍裹着浅流呜咽,像老者絮叨着陈年旧事。
欲问断矶黄鹤:故人簪过的茱萸,可还在某处瓦罐里泛着暗香?
满目江山皆敷新愁,秋色未至,怀袖已盈凉。
本想赊一船桂花酿,效少年时拍浮酒浪,可举杯那瞬,忽见水中倒影竟有了风霜轮廓。
原来重游最伤怀处,不在物换星移,而在桂花香里蓦然惊觉——当年那个掷金貂换酒的狂客,早已醉死在某个无人问津的黄昏。

—【10】—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唐·佚名《金缕衣》
金缕衣再华贵,终究裹不住指缝间漏走的流年。
长安酒肆里,那位无名歌者拨动琵琶,弦音裂帛般刺破浮世喧嚣。
少年时光是枝头最鲜嫩的杏子,经不起几场梅雨便会溃烂成泥。
街边的辛夷树,昨日还擎着满盏紫霞,今晨已零落成碾入尘埃的香屑。
有人总在锦匣中囤积明珠,却不知青春才是最易碎的琉璃。
望向座中醉客,见有人以金杯接住落花,有人空握枯枝对月长叹。
岁月最擅长的把戏,便是让少年在追逐金缕衣时,遗落了怀中最饱满的那枚春色。
待霜雪覆额时再回首,满园繁花皆成他人掌中纹,唯余空枝在风里划出苍凉的手势。

—【11】—
青春几何时,黄鸟鸣不歇。
天涯失乡路,江外老华发。
心飞秦塞云,影滞楚关月。
身世殊烂漫,田园久芜没。
岁晏何所从?长歌谢金阙。
——唐·李白《江南春怀》
醉卧江南烟雨中,听见黄鸟的啼鸣穿破层层春雾。
忽然惊觉,这声声清唳竟已伴随他漂泊二十载。
天涯路远,早把青丝漂成芦花白;江外风急,连乡音都吹散在酒旗翻卷的渡口。
秦塞的云仍在西天舒卷,楚关的月依旧东流,可那颗纵马摘星的心,早被岁月磨成砚中半干的墨。
昔日高歌“仰天大笑出门去”的少年,如今对着芜没的田园,竟辨不清哪畦荒草下埋着童稚时种下的桃核。
金阙巍峨如旧,他却只想在长歌声里,将半生浮名换作一叶归舟。
可艄公问他去往何处,他怔忡良久,唯见春江浩荡,载着落花奔向永不回头的东方。

—【12】—
绛衣披拂露盈盈,淡染胭脂一朵轻。
自恨红颜留不住,莫怨春风道薄情。
——唐·佚名《洛下女郎歌》
洛水女郎对镜理红妆时,露水正从绛衣滚落。
她轻点胭脂,见铜鉴中那抹淡绯如将熄的晚霞,忽觉连指尖的芬芳都在悄然逃逸。
春风年年如期而至,却不肯为谁多留半刻,只把薄情写在飘散的柳絮里。
她说莫怨东君无情,要恨便恨这冰绡裁就的容颜,终究敌不过更漏声声。
你看阶前芍药承恩时,哪朵不是拼尽血色绽放?
可到了夜露浸骨的时辰,同样要交出珍藏的胭脂色。
最美的时刻,恰是明知留不住仍要盛开的刹那。
就像十六岁那年的上巳节,她提着裙裾奔过洛水桥,发间金步摇坠落的碎响,至今仍在某个少年的诗笺里叮咚。

—【13】—
梦里青春可得追?欲将诗句绊余晖。
酒阑病客惟思睡,蜜熟黄蜂亦懒飞。
芍药樱桃俱扫地,鬓丝禅榻两忘机。
凭君借取法界观,一洗人间万事非。
——宋·苏轼《和子由四首·送春》
苏轼卧病黄州时,总在暮色里捉笔捕风。
他说梦里青春如漏网的鱼,才触到鳞光便滑入混沌。
案头残酒映着将熄的余晖,像块琥珀封存着未写完的诗句,墨迹未干便已被夜露洇散。
檐下黄蜂懒怠振翅,蜜汁凝在巢沿如凝固的时光。
芍药与樱桃共赴尘土,方知春日最残忍的温柔,是让绚烂与凋零同台作戏。
禅榻冷硬如铁,鬓丝散落似蓬草,恍惚间竟分不清是身寄红尘,还是魂坠法界。
忽然想借菩萨的琉璃目,看透人间万事的虚妄——可当春风叩响窗棂时,他依旧会伸手,接住一片飘入病榻的桃瓣,仿佛接住二十年前汴京马背上,那个少年随手抛向空中的诗笺。

—【14】—
渐老多忧百事忙,天寒日短更心伤。
数分红色上黄叶,一瞬曙光成夕阳。
春水别来应到海,小松生命合禁霜。
壶中若逐仙翁去,待看年华几许长。
——宋·李觏《秋晚悲怀》
独对秋山时,见枫叶将血色泼上苍苔。
老去的征兆,是看朝云暮雨都成刀戟,寒日里每声鸦啼皆似更鼓催命。
曾经攀折桂枝的手,如今数着红叶上的纹路,竟像在数自己额间的沟壑。
小松在崖畔与严霜对峙,让他想起少年时总爱把酒祝东风,笑说青丝能勒住奔马。
而今春水早汇入沧海,唯剩他独守枯砚,墨里浮着半生未兑现的狂言。
怀揣玉壶想寻仙翁讨个长生方,却在山路转角遇见旧日栽下的梅树,
虬枝上新痂叠着旧痂,像极了他案头那卷被批注划破的《南华经》。
神仙原来也渡不过时间之川,壶中日月再长,终不似少年时在溪畔打水漂,一块青石便能惊皱整个永恒的黄昏。

—【15】—
眼意心期卒未休,暗中终拟约秦楼。
光阴负我难相遇,情绪牵人不自由。
遥夜定嫌香蔽膝,闷时应弄玉搔头。
樱桃花谢梨花发,肠断青春两处愁。
——唐·韩偓《青春》
独坐烛影摇红的夜,指尖摩挲着未送出的玉搔头。
青春是场未赴的秦楼约,明明早将心意刻入眉梢,偏被光阴织成一张缚住双脚的蛛网。
樱桃花谢时,他正数着更漏等西窗月满;梨花绽雪日,却见铜镜里双鬓已偷染寒霜。
香囊蔽膝的幽芳熏不透漫漫长夜,玉搔头碰碎的寂静,反溅起满地零落的旧约。
原以为两处愁肠终能绾作同心结,却不料岁月是最狡黠的贼,盗走灼灼花色后,竟留两盏苦酒对酌,
一盏映着少年热血,一盏盛着中年寒灰。

—【16】—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相逢拌酩酊,何必备芳鲜。
——宋·陈著《续侄溥赏酴醾劝酒二首·其一》
拍开酒坛,酴醾正替石阶铺雪。
少年是枝头带露的梅子,稍一迟疑便褪尽青涩,何必待琼浆盛满金樽才肯痛饮?
洛阳牡丹宴上,有人为酿一瓮绝世芳醪,等到瓮裂香消;也见过姑苏画舫中,有人为觅半句惊世诗行,熬得墨枯笔朽。
而此刻庭前花影婆娑,他拉着侄儿醉卧青石,任酒渍在衣襟绣出歪斜的云纹。
原来最痛快的相逢,不在珍馐罗列,而在酩酊时共指星河大笑,
笑那执着于雕琢韶光的人,反被岁月琢成了嶙峋的瘦石。

—【17】—
枝上花,花下人,可怜颜色俱青春。
昨日看花花灼灼,今朝看花花欲落。
不如尽此花下欢,莫待春风总吹却。
莺歌蝶舞韶光长,红炉煮茗松花香。
妆成罢吟恣游后,独把芳枝归洞房。
——唐·鲍君徽《惜花吟》
簪花踏青,见枝头海棠与树下少女争艳。
莫笑昨日赏花人贪看灼灼之色,今朝花欲落时,连黄莺都懂得衔走最后一瓣绯云。
红泥炉上茶烟袅袅,却熏不暖指尖渐冷的韶光。
暮色里独携花枝归洞房,见窗棂间漏进的月光,恰似少年时藏在诗囊里的半阕残词。原来春风最解惜花意——吹却繁红不是无情,是要教人记得,那夜醉倒花荫下,衣上沾的不是露水,而是青春碎裂的星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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