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啪啪、啪!”
我抬头,看见一只鸽子在啄我的键盘。
羽毛颜色丰富得很,像是染缸,真是鸽子吗?思绪刚起了一头,懒得继续想下去。
睡梦里的画面在现实里还有一点儿残留,我维持着平稳的呼吸,到底没延续出更多甜美的后续。
三秒后,鸽子在朦胧的视野里把W键的键帽叼起来,扑腾两下,掠过窗框潇洒地飞走了。
转头望去,屋外无垠的森林迅速吞没它自由的残影。
嗯?这个弹窗广告怎么跟特制似的,倒是新鲜。我伸出右手食指,划过屏幕中央的10:24,在顶端轻点两下,无事发生。又点了两下,于是清醒过来,因为键盘上的残缺并没有恢复。
“坏了?”左手再探去。原来、居然,键帽真没了。
这——待会儿还怎么使用第一人称?
O刚准备起身,女友轻巧地跨过地上的拼图,帮O打开投影键盘,虚拟的W接上电脑,很快与O重逢,“我”的指代也回归完整的WO了。
“你看,我早就说啦,这些实体的老键盘特不方便吧?”温落笑盈盈地盯着我的眼睛,整个人充满朝气。
她今日上嘴唇涂的是黑色,下嘴唇是红色,大约、可能、八成是现下最流行的样式。
我没理她,伏在窗口有些沮丧。因为的确是找不回那只鸽子,与我的键帽了。
怎么就是只真鸽子了呢?
摸着无名指上的戒指,嵌着一颗似是永恒的钻石,我无声叹了口气,明白这会儿自己没在虚拟的世界里头。
温落又道:“你今天有很多事儿要做,赶紧去洗漱吧。”
“难得休息日,又被选成‘幸运市民’,我最近运气是不是太差了?”
她张嘴,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又收了回去——大概是怕我伤心吧。晚上,我还得去完成母亲的葬礼。
她死后,许多步骤都由社区代劳,前天我去收了老人家的骨灰,只需等今日最后的告别。
关于今天被抽中的“义务市民”资格,原本可借葬礼的事情推后,但我没有。
回过老板的信息,花五分钟洗漱完毕,我跟女友道别,顺道问:“你今天去哪儿玩?”
温落回:“还是随机选呗,总之晚上跟你分享。”
以往此时,我会点头说:“好,晚上见。”但今天没有,只说了句:“拜拜。”
路过楼下保安亭,我跟梁大爷打了声招呼,请他帮忙留意一只叼着键盘的鸽子。
“您啥毛病啊?”
大爷看我的眼神儿是预料中的看傻帽的那种,毕竟他没空去小区旁的城市森林闲逛,找一只飞在天空的鸟儿。当初买这边的房,就是看上了绿化——听说六年前有小女孩儿走丢在里头,隔了三礼拜才出来。
女友听说时笑得合不拢嘴:“这开发商编的绿化广告也太扯了吧,谁信啊?”
确实,即便排除未成年手环的定位功能、隐藏在各处的摄像,公园里也布满了信号充足的自助救援点。
不过后来,我和她确实在森林里边儿迷路了大半天。我们都默契地没有使用定位,只盼牵着手走到哪儿算哪儿,最好是没有尽头的天涯海角。
结果还真没完没了,直至日出天光,我累得喘气儿,只能原地投降,忍痛支付了公园里的接驳车。
相比三十年前,如今的新城绿化都在疯狂炒作原始森林的概念。对于看惯树林丛生的城市居民,只能在更广袤的森林深处,才能找到所谓“原始”的感觉。
于我而言,前年去的老城5A景区“钢铁森林”,除了密集高楼带来的怀旧之外,还生出一丝久违的新鲜。
“义务公民”的上半场在市东区的文俗馆,上周被居委会抽中之后,我选了方言交流会。
前几天白麟听我说到这事儿,跟我选到同一天,来陪我一起履行义务。
我和他相识三十年,从童年一起到中年。
曾经站在他自行车后椅上的我,最近老是去蹭他那架无人驾驶的豪车。
女友总说我小气,不舍得自己买一辆,好俩人去兜风。我只是觉得,光是搭乘公共交通的约会,相比我的小时候,也已经足够迷幻且炫目了。
我在文俗馆门口见到白麟,这老小子躺在一片葱郁的桂花树下悠闲得很——果然又没带他的锚。
指着他空无一物的脖颈,我问:“项链呢?”
“嗨呀,又给忘家里了。”
“待会儿你怎么进去?”
“我有我的办法。”
“我明天怕是要去看守所看望你咯。”我嘲讽了一句。
他起身:“你知道我最爱吃的菜,到时候给我带过来。”
我冷笑一声:“想得挺好。”
“害,我一直都能区分虚拟世界和现实世界,干嘛老让人带锚嘛。”
“你开车跟交警说我会开,不用出示电子驾照,你看他会放你走吗?锚定法都实施这么多年了,你这……”
白麟赶忙摆手打断我,从兜里掏出项链:“就知道你会唠叨,这不,我带上了……好好好,我戴上了。”
相比小时候家庭与周遭世界的教导,如今的地区方言大都成为学校里的一门选修课。而在社区里,偶尔会让我们这些中年人去跟年轻人开个分享会。
这些孩子从小由社会统一抚养,统一教育,普通话自然是最好的选择。
此时此刻,在台上唱着方言RAP的我,像是刚从地里出土的文物。
好在现下的年轻人都挺和善,接受度也高得可怕,与我打成一片之后,我才意识到自己所谓的开放包容,是被他们更大的开放所包容着的。房间里好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
这真是一个好时代。
我这么想的时候,总有追忆童年与展望未来之间,二者不可兼得的矛盾感。
父亲送我的那个老式键盘算是我的宝贝,鸽子把W的键帽叼走了,也像是把我的过去叼走了一小块。
它和它都去得飞快。
白麟一掌按在后背,把我拍醒:“走,吃啥?”
他刚讲解了一部方言影片的VR重制,我俩算是光荣完成了上半场的任务。
“你儿子呢,今天休息日也不和你吃饭?”我问。
“他们整个学校一起去隔壁市,说是去看真实的大海了,下午才回来。然后他还得自己收拾他的行李。”
我这才清晰地认知到,他们一家明天就要搬去地球的另一面了,这比以前方便许多。
可惜以后的周末,我出门的理由又少了一个。“那吃中式快餐?”
白麟撇嘴:“老子明天就溜了,今天怎么说也得吃顿好的啊?”
“我请你。”
“行。以后你来找我,我再请回去。”
本以为是一顿温情又伤感的离别宴席,但吃到一半的时候,白麟和旁边桌位的女士吵了起来。
原因倒不复杂:女士在餐桌前一直在玩手游,她的儿子吃完后催她,催了半天却没有动静。
“妈妈,我的弓箭班马上就要开始了,你再不吃我们就来不及了。”
女士抬眼看了约莫十岁的孩子一眼,继续埋头玩游戏。
“妈妈,老师说沉迷游戏是不对的。”
女士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仍然没有拿起筷子。
于是白麟开口了。
我身体一向比较弱,和店里的端菜机器人合力才拉开他,还差点儿拉坏了它的冰冷胳膊。AI小人儿用平静女声说出的言语,比我的糙话更快让白麟平静下来,我心里有些好笑,也有些小小的挫败。
我没告诉他我母亲走的事。
他要搬家的事儿很早就告诉我了,我不想因此影响老友的安排。我母亲和他也不熟。
不如说,我与我母亲的感情比较淡,所以甚少在他面前提到她。
14:41,我结了账,和白麟走出餐厅。
下午的义务是去社区开讨论会,给当前一些尚在争议中的话题进行投票。投票之前,会有较为激烈的辩论。而后结果会给区里整合,再由专家探讨后继续往上传达。
当初,《关于辨别虚拟世界与真实社会的物件锚定规定》通过以前,我就曾参与过某个子命题的讨论会。
我投的是必要,白麟投的是不必要。
社区会议室上空也是一捧向中心围拢的桂花树,透过玻璃穹顶落下斑驳的阳光。我闻了闻,确信这些花香不是穹顶外的树上沉下来的,而是室内气味系统里的模拟。
这味儿一股高级的质感,倒是不难分辨。
因为这种包含秋意的味道,我确信明日是中秋——昨晚的月亮已趋于圆满。
今次的议题是AI文艺工作者的税率问题。当下社会上有一种声音,认为他们的纳税不规范,简而言之,太少了。
我对数字向来不太感冒,好在投票之前会有两方代表进行较为详细的表述,这让我怀念起上课的感觉。
这事儿其实与我息息相关,所以在义务选择中与我相关性较大,是系统管家的强力推荐。
我是一名网文的写手——不是作家,是写手。
作为生产快餐文学的一份子,我的工作正被AI逐步蚕食。其实我个人并无所谓,所以我打算将蚕食一词更改为中性的替代。
每年的公司年会,编辑都会跟我们打一针预防,而我仗着有双亲的资产做退路,没有过多的忧虑。
当下,人工智能偶像的产业产值,已经超过了传统偶像产业,是资本的新宠。女友昨天真情实感地借用我的账号,给她的偶像投了票。
那是一位在异世界不断斩妖除魔的男性偶像。
我曾问她:“他的才艺是啥?”
温落:“打怪。”
“电子竞技?”
“不是,就是单纯的打怪。”她笑容里藏着些僵硬的味道,“一开始《罗伊战纪》是一部动画,他在里面就是战力特别高的男二。”
我有些不解:“那后来动画完结了,他作为偶像出道了?演艺事业是继续战斗?”
“对的。”
“那你喜欢他什么?”
“我喜欢他……”温落大概是卡了,想了一会儿,“帅。”
“行吧。”我也不再难为她。
白麟从我这听了这事儿后则觉得相当离谱,从两个角度来说都是。
除去AI偶像与写手,AI文艺工作者还囊括了许多,比如编剧、作曲家、画家等。各大科技公司已经在发展科技艺术的道路上一路狂奔了数十年。
只是别说,那些歌,我早已分辨不出作者背后是否有一颗人类的心。它们有的都一样好听,有的也一样难听。
会议持续了三个小时,最后的投票我与白麟又是相反的。
然后我就得和他告别了。
可能只有我们这样的中年人,会在分别之际做出有仪式感的挥手动作。
毕竟在清晰仿真的VR里,我们永远近在咫尺。不止音像,还有味觉、嗅觉,以及正在快速发展的触觉系统。
我看白麟坐上了那辆很贵的无人车,说了句古诗:“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当下最火的社交软件,那款随时随地可以借助基础设施里的仪器来投影的APP,名字就是“明月”。
他笑得似乎有些落寞,或许他和我一样,对过去和未来都有些许迷惘。
“别这么老古董。”我对他说。
18:12,老板的信息又来了。
我向他传达了辞职的意愿,老板并不意外:“哈哈,行。”
暮色昏黄,大海之畔,温落走在我身边,唇色已经换了,是我初次遇见她时,很喜欢的那种。
我凝视她眼角的那颗痣,很美,一时忘了时间的流逝。
她静默等了几分钟,轻声道:“你今天很不一样。”
“你去哪儿玩了?”我问她。指的是虚拟世界里的旅行,配合现实中的健身跑步机,可以达到走在家中,身临全世界的效果。
“Grassano.”
“哪儿?”
“一座欧洲小镇,居民只有两千,山上有一座很大的教堂。”
“教堂好看吗?”
温落眨眨眼:“一般,但天空很美。”
“哦。”我往前走了两步,触摸头顶的按钮。
温落消失了。
20:34,我坐上地铁,前往郊外的发射中心。
车窗外满目苍翠,天也黑得通透。
有人来了视频,是同事,准确说是前同事。想给我组个饭局,算是散伙饭。
我计划着明天去隔壁市看真的海,于是抱歉地拒绝了。
又来了视频,是白麟的老婆。“嫂子,什么事儿?”
“你在哪儿?”她的声音有些急切。
“我正要去……”犹豫间,说辞换了处地方,“去城南吃晚饭。白麟出什么事儿了吗?”
“他进医院了。”
“刚才我看他还好好的,怎么就病了?什么病?”
“就是分不清虚拟与现实的那个病,现在进心理科了!”
我沉默片刻:“没事儿,嫂子,这病完全能医好的,你别担心了。”
同时我有些奇怪,电话那头的人见识与财富都远超我,按理说不会因为这个就无助,更不会与我商量。
“我是担心你。”嫂子话锋一转,语重心长。
“啊。”原来如此,我心中一凛,同时生出感激。“谢谢。”
想来她听白麟说了,我已经近一个月没有出门。工作在网络,吃喝拉撒都有满天飞的无人机外卖。今日若非义务市民选中了我,或许家门还能锁得再长些。
挂断视频,我目光下移,看向无名指上的戒指,还是钻石。我的锚还在,这并非虚拟,也非梦境。
视线左移,怀里抱着的是母亲的骨灰。
“前方到站,XX发射场——”
我起身,跟着零星几个路人,一起下了车。
22:54,一道夺目的火焰刺破黑夜,向无垠的宇宙飞去。
我眯起眼睛,试图看到光亮之后的月亮,但没有成功。
这趟火箭的目的地是火星,母亲的骨灰将会洒在那里。
以后我的也会去,团聚嘛。
1:09,我拖着身躯缓慢地回到家,点开网站,签署了与温落的分手协议。
在未来五年内,我将有多达十次的反悔机会,毕竟AI公司不想损失我这名老客户。
以前卸载其他软件时,它们也是这么挽留我的。
最后看向女友的照片,眼角的那颗痣还是很美,但再也不能触动我了——或许它从未触动过我。
因为那是我设置的大小,我设置的位置,我年轻时候的万种遐想与温情,都能一起凝聚进去。
现在不能了。
她对我而言,没有未知。
不论是对我的生气,还是去自由地追星,都曾是我页面选项里的一个勾或叉。
我失去了对她的好奇心。
我再次醒来时已是次日的10:24。
这一觉竟然睡了这么久。
昨夜关掉了能够记录梦境场景的APP,睡了个此刻已然忘掉的梦。没想到,这反而给我某种充实的体验。
一片羽毛落了下来,点在鼻尖,怪痒的。抬眼看去,居然是昨天那只鸽子。
它的羽毛是灰色,并不是七彩。
它嘴里还叼着从我这儿偷走的键帽,现在还回来了,好家伙。
记得几十年前祖父在乡下养了很多信鸽,它们飞了很远也能找到回家的路。眼前这只估摸也是信鸽一类。
我把W重新安上我的机械键盘,覆上智能投影,打开文档,清脆的敲键声响起,让人觉得安心。
工具虽老旧,敲出的文字则属于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