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现在后悔了吗?”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像风一样飘进我的耳朵里,带着些颤抖。我愣住了,抬头看着她,眼前这个人和记忆里的影子重叠,就像是时光突然被拉回了几十年前。
1986年,我永远记得那个夏天,天热得像蒸笼一样,我的心里却更热,满是对未来的期待。那年,我十八岁,参加了高考,满心想着能考个好大学,跳出山村,改变命运。
村子很小,四面环山,几乎与世隔绝。家家户户都是土墙瓦房,屋顶上常年堆着干草。每到晚上,村里一片漆黑,只有几盏昏黄的煤油灯亮着。父亲总说,咱村里的人,几辈子都没出过一个大学生,要是我考上了,祖宗坟头都能冒青烟。
。为了让我上高中,两个姐姐早早辍了学,她们每天在田里干活,挣工分补贴家用。母亲总是对我说:“你姐牺牲了自己的前程,就是为了让你有出息,咱家也能扬眉吐气。”
我听着这些话,心里既感激又愧疚,所以从来不敢懈怠。高三那年,我每天挑灯夜读,书桌上的煤油灯常常烧到深夜。那时候的我真觉得,只要努力,就一定能改变命运。
可谁知道,命运偏偏跟我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高考成绩出来那天,我一个人去学校拿成绩单。烈日底下,我的手心全是汗,心里却像揣着只兔子一样乱跳。老师递过成绩单的那一刻,我的脑子“嗡”地一下,整个人都懵了。
总分差了整整25分。
我根本不敢相信,反复看了好几遍,直到老师拍了拍我的肩膀,说:“远荣,别灰心,明年再考。”我才回过神来。
一路回家的路上,我的脑袋都是空的,脚下像灌了铅一样沉。村里人见了我,都热情地问:“远荣啊,考得咋样?”我低着头,一句话也不敢说,只能闷头往家里跑。
回到家,我把成绩单放在桌上,然后躲进了自己的房间,把门反锁了。母亲在门外拍了半天,也没能让我开门。
那一刻,我只觉得天都塌了。
好几天,我都不敢出门。脑子里一遍遍回想着考试的场景,越想越懊悔。尤其是数学最后一道题,当时明明有时间的,可我太紧张,竟然没写完。这些画面像一根刺,扎在我心里,怎么拔也拔不掉。
母亲和两个姐姐轮流劝我,可我一句话也听不进去。直到父亲走进屋,拍着桌子吼了一句:“你就这么没出息吗?考不上大学就没路走了?你把你姐的牺牲当成啥了!”
那一刻,我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我知道,父亲是恨铁不成钢,可他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在撕我的心。我不争气地哭了一场,哭完后,心里突然有了一点点清明。我告诉自己,再难也得站起来,不能就这么垮下去。
可就在我刚鼓起一点勇气的时候,翠芳来了。
翠芳是我的青梅竹马,比我小一岁。她家住在村头,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关系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她长得很秀气,梳着两条乌黑的麻花辫,笑起来两个酒窝特别好看。村里人都说,她是十里八村最好看的姑娘。
我们两家的关系也很好,父母早早就给我们定了娃娃亲。翠芳也总说,等我考上大学,她就等着嫁给我,然后跟我一起去城里生活。
可谁知道,那天她却带着她母亲来了。
天还是那么热,院子里的石榴树叶子都卷成了筒。翠芳站在母亲身后,低着头一句话不说,她母亲却开了口:“远荣啊,我们今天来,是想把娃娃亲退了。”
这话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我胸口。
我愣了半天,才哑着嗓子问:“为啥?”
她母亲冷淡地说:“你也知道,翠芳年纪也不小了,李卫那孩子追了她好久,人家考上了大学,前途无量。我们不能让翠芳跟着你一辈子种地。”
我转头看向翠芳,眼里满是期待,想听她说一句话,让我挽回一点尊严。可她低着头,死死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一句话也没说。
那一刻,我仿佛听到了心碎的声音。
翠芳母亲又说:“远荣啊,你是个好孩子,可现实就是这样,咱不能耽误翠芳的前程。”
我没有挽留,也没有争辩,只是点了点头:“行,听你们的。”
那天,她走了,连一句告别都没给我留下。
接下来的日子,我拼命地干活,想让自己忙起来,不去想那些事。可心里那股不甘,一直在翻腾。村里人都在背后议论,说我没本事,连媳妇都留不住。这些话像刀子一样,扎得我心里生疼。
后来,村里开始征兵。我听到广播的那一刻,脑子里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去当兵吧!。
我跟父母一说,他们虽然舍不得,但还是支持我。母亲在送我走的那一天,偷偷塞了50块钱给我:“儿啊,到了部队就好好干,争口气!”
到了部队,我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苦。每天训练都累得像条狗,可我咬着牙坚持了下来。别人休息的时候,我在练体能;别人偷懒的时候,我在背条例。那时候,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干出个样子来!
后来,我被连长看中了,提了班长。再后来,我参加了军校考试,这一次我吸取了教训,把所有的力气都用在了考试上,终于考上了军校。
毕业后,我成了排长,一步步往上爬,最后成了副师级军官。
这些年,我忙着工作,也遇到了我现在的妻子玉芬。她是部队附近小学的老师,温柔又细心。她陪我走过了许多风风雨雨,是我一生最大的幸运。
再见到翠芳,是在1998年的冬天。
那天我休假回家,走到村头的集市上,看到一个穿着旧棉袄的女人蹲在地上卖菜。我一眼就认出了她。
“翠芳?”我试探着喊了一声。
她抬起头,怔了一下,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远荣,你过得好吗?”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我点点头,问她怎么在这里。
她低下头,声音低得像蚊子:“卫子跟别人跑了,我一个人带着孩子,回了娘家。”
听了这话,我心里五味杂陈,但也只是叹了口气,没有多说什么。
她看着我肩上的军衔,眼里满是后悔:“远荣,当年……我真是瞎了眼。”
我没有接她的话,只是笑了笑,说:“我是过得不错,玉芬对我很好。”
她愣了一下,眼里闪过一丝失落,但很快点了点头:“你有福气。”
我们聊了几句后就道别了。我走出很远,还回头看了一眼,看到她孤单的背影蹲在路边,和那个冬天一样冷。
后来,我听母亲说,翠芳带着孩子改嫁了,日子过得平淡。我也没再打听她的消息。
现在,我退了休,儿子成了家,日子过得安稳又幸福。每次拉着老伴去散步,我都会想起那些走过的路。
人生啊,谁没几个错过的人和事呢?
可错过了就是错过了,珍惜眼前的日子,才是最重要的。
“你现在后悔了吗?”她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
可我从来没回答过,因为有些答案,时间早就替我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