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轻姬跟着阿父颠沛流离十五载,从不敢想自己出身有多金贵。
阿父死后,天降一个叔父把她绑回王城,挤掉兄长做了华音国少君。
叔父司雨英不近人情竟甘当狗腿。
兄长煊一朝被废少君位真是可怜。
至于生母天后,王权霸制说一不二。
野惯了的轻姬浑身反骨,誓要按阿父遗愿追随自由。
那年郑小将军在喜宴上道:“你曾说你不信天命,但天命就是要你做少君啊。”
“呵,什么鬼天命。”
……
年少时的轻姬料想不到,王城里的往事真相会困住她,她的战场在这里,她的天命之人也在这里。

精选片段:
阿父死后,轻姬从一介乡野孤女荣升成为华音国高高在上的少君。
当初被围捕的时候,压根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觉天降横祸那日该栽。
相依为命的阿父死了,轻姬哭了整整两昼夜才缓过些神来,阿父遗命嘱咐她尽早北去,那日清早,她勉力起来收拾好了包袱,甫出得门就见到许多不速之客。轻姬实在力不从心,那个仗细刃剑的男人布了天罗地网来对付她,她将阿父所授学识和武艺用尽也没能突围出去。
最终,两个玄衣武卫摁住了轻姬。
灰头土脸的轻姬吐掉嘴里的草屑,抬起的眼神恨恨:“为何抓我?我犯了哪条王法!”
仗细刃剑的男人一直没有拔剑,他走到她的面前来告诉她说:“我叫司雨英。”
有病!
轻姬暴躁挣扎,怒道:“谁问你叫什么了?我问你为什么抓我!”
“带走。”
那个司雨英却不理睬她,冷漠命令完左右,径自转身走了。
轻姬急忙伸出手去:“喂……”
玄衣武卫动作麻利,捆上她的手脚,接着把她塞进了一辆马车里。
瞧出轻姬眼珠子乱转,不像个安分的模样,立在车下最瘦的女武卫出声道:“劝姑娘路上安静且耐心,待见着天后,一切就尘埃落定了。”
华音国,据称是上古传承下来的古国,素来以女子为贵,以女子为尊。
天后,是整个华音国权力最至高无上的人。
当时轻姬还在想,天后大费周章抓她做什么?莫不是知道她拳脚了得,要请她去做将军?可阿父刚死,她正处悲痛中,还没想过那些出人头地光宗耀祖的事。再说了,耀哪门子的祖呢,阿父的名字她都不知道,祖宗更不晓得埋在何方。
万万没想到,在路上颠簸了数日,沐浴,更衣,进宫,待见到天后——
贵气美艳又威严霸气的天后顿时哭成个泪人:“我的女儿!”
轻姬:“……?”
群臣百官在列,轻姬还呆愣愣一句话没说上,天后当场废了少君煊,改立了轻姬为少君,且给她取了新的名字,修宁。
修宁,是古神之名。
传说大地沉陷黑暗的时候,是修宁带来了火种,她守护天下之民,直到祸乱人间的巨大凶兽被斩杀殆尽,始才翩然乘海而去。
群臣中有人欣喜贺道:“少君归来,天佑华音!”
轻姬:“……?!”
一堆人竟都没心没肺,老天佑你们才怪。
随便拖个人来,就送她做继位的万民之主,这是国之将亡的先兆啊!
“等等!”轻姬遏不住地怒从心中起,“你们这帮人,从君到臣,是疯了还是傻了?说说清楚,谁人是你们少君了?我叫轻姬,只是个粗鲁的乡野丫头!”
她们居然开始笑。
天后也笑,初见时的威严霸气散落云烟,她扶住轻姬的双肩,脸上笑意温煦而充满怜爱:“你呀,和我年轻时一样不驯。”
随侍在天后身边的年长女官笑盈盈接话道:“岂止性情像呢?这模样,也和天后年轻时候不差分毫。”
群臣堆里陡然再贺道:“少君归来,天佑华音!”
“少君归来,天佑华音!”
……
山呼海啸之声,紧接着群臣百官叩首跪拜。
方才说话的年长女官,退后,同恭谨拜倒。
天后宝座旁原有一俊朗少年端坐,戴紫金冠,穿绛色织锦袍,瞧着肃敛沉静。轻姬知道他是什么人,天后废去的少君,他是天后的儿子。
阿父常说,不要小看不动声色的人,这样的人往往很厉害。
轻姬望着少年,天后轻易废去他少君之位,他都可以泰山崩于眼前而面不改色,那俊俏眉眼,看上去也不像个蠢货,谋定而后动,他当有所应对才是。
俊朗少年起身了。
轻姬充满期待地看着他从玉阶上走下来。
结果,那少年走到她跟前来,低头揽衣跪下了:“恭贺母后,明珠失而复得。愿少君,千秋无忧。”
轻姬顿觉急火攻心,一口血直往喉咙涌,她两眼一翻,软绵绵昏倒。
“修宁!”
“少君!”
……
自然不能是真昏。
轻姬被抬出殿门,眼睛开一条缝偷瞄,下一刻就毫不客气踹翻了左右,没命地往宫门下飞奔。
天后急吼吼,命人追她,又不许人伤她。
碍于天后的命令,众人不敢用强,只敢像拦小鸡仔似的张臂阻挡,因此轻姬的逃遁,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她扭头看甩在身后乌泱泱的人等,无不轻蔑地想:“照这个追法,你们得追我到海角天涯去。”
正当窃喜之时,顾后不顾前,轻姬猛地撞在一人身上,她吃痛,捂头跌倒。
“少君!”
“少君摔倒了!”
群臣百官在后惊呼。
轻姬愤慨抬头看挡她去路的人,好生眼熟的一张脸,她瞪大眼,立时连头上的痛也忘了,她生气跳了起来:“是你?司雨英!”
司雨英神情淡漠,他望向她的身后。
哎哟糟了,差点忘了正在逃命……轻姬眼瞧着华服的天后都气喘吁吁追上来了,她赶忙故作威严斥令司雨英道:“我乃华音少君,速速让开!”
天后急声:“司、司雨英,拦下她!”
虽然有些头大,不是很想在穿着及地裙的情况下打架,但论单打独斗,也未必会输的。
当时轻姬已做好了迎战的准备,然而架不住司雨英下暗手,趁她捞裙角之际,抢先一记手刀劈晕了她。
……
重光殿上,煊在书案前独坐良久。
昏黄的光影里,蓦地有了匆匆的脚步声,还伴着咳嗽气喘不匀的声音。
“煊……煊!”
病弱的奚贵主冲了进来,他长发未绾,脸上真是半丝血色也没了,他也不要随侍宫人的扶持,再逼近了书案两步,急切切颤声地催促:“今日、今日便将少君的印信和宝册,交还给天后去!不……不对,花荫殿赐给少君修宁住了,天后此刻在花荫殿,你快去,去将少君的东西悉数交还!”
言毕,奚贵主忙用方巾捂住口鼻,沉声地咳。
煊微皱了下眉,神色中似有些哀伤,他低了眼睫:“爹爹,你一直不愿意我做少君,先前是日日忧戚不安,如今是恨不能我立刻拱手让出一切。”
奚贵主闻言震惊,他抑住咳,厉色斥责道:“华音国自古女子为尊,你身为男子,何德何能居少君之位!昔日,司贵主携女而逃,修宁流落在外,天后不知,百般无奈之下才立你为少君,现今修宁被接回来了,还有你什么事?”
“可自记事起,母后就将我作为少君栽培,我懂的修宁未必……”
“你糊涂!”奚贵主痛心疾首,“煊,这里是华音国!从立国开始就没有男子为尊的先例,天后可以栽培你,同样也可以栽培修宁,况且,修宁生来便高你一等,她是女儿身,天后对她寄予厚望,你不再有任何机会了!”
煊沉默不语。
奚贵主含泪苦劝:“煊,尽早绝了去争抢的念头吧……你速去花荫殿,莫教天后认为你不恭顺,从此厌弃了你。煊,你万不可忘了你大哥的前车之鉴!”
煊目光颤动,按在膝上的掌收紧,他眼中浮起不甘的潮意,说的却是:“谨遵爹爹的教诲,我,即刻就去。”
听到他这样答应,奚贵主才觉紧在心口的气松开了,他身形摇晃。
宫人急将其搀扶住:“贵主当心——”
奚贵主顾不上自己,他朝煊抬抬手:“往后,众人只会称你‘公子煊’。快去快回吧,今夜你当好好静思,心中不能有半分怨怼。”
……
公子煊到花荫殿外,尚未进去,就听见里面传出声嘶力竭的哭声:“我已经和你说过一百遍了,我叫轻姬!这是我阿父给我取的名字,什么修宁,纵是神名又如何,我不喜欢!”
天后柔声妥协:“好好好,唤你轻姬……”
公子煊进到殿上,殿中被摔得一地狼藉。
轻姬坐在地上,抹泪嚎哭:“你胡说八道,我不信你!阿父从未对我说起过这些,他只提过我母亲是一家之尊,一家之尊和天后,差得也太远了,呜呜呜……”
“差不多差不多,是一家之尊,不过是家业大些。”
天后蹲在轻姬对面,撑着笑脸哄她个不休。
公子煊不曾见过他的母后有这般屈尊的时候。他张了张嘴,唤道:“母后。”
天后侧过脸来。
公子煊躬身敬拜:“儿臣特来交还少君印信与宝册。”
“放下即可。”天后不以为意地挥挥手,她不耐烦听这些杂事,扭过脸去,语调放得柔缓,依旧是在哄轻姬,“轻姬,母亲是一国之王,以后有母亲在,你想要什么都行,哪怕是要天上的星星月亮……”
“我要星星月亮作甚?我要我阿父!”
“这、这可难办……世上何有起死回生的药呢?”
轻姬的脸埋进臂弯里,继续哭得肝肠寸断。
殿上侍奉的人接了公子煊手中的东西去,公子煊插不上话,一时之间尴尬,也不知自己该留该走。
有个小内官奔进殿来,跑得几乎要摔跟头:“天后!天后!”
除了对轻姬,天后对其他人总没那么好的脾气,回转头就是一声厉喝:“慌什么!”
小内官吓得“扑通”跪倒,缩着脖子,可该报的事还是不敢耽搁:“禀天后,相府传来消息,张相呕血昏迷。”
“啊?!”天后闻讯花容失色,她惊忙起身,“快走,去张相府中!”
临行前,天后仍然放心不下轻姬,急匆匆交待公子煊道:“你来得正好,论性情你是最谦和的,亦是诸公子中最明白事理的,你替母后去劝劝轻姬。”
公子煊应声,再依礼敬送。
等天后走了,公子煊回身一望,地上空空,早已没有轻姬的身影,他心头暗跳,急忙张目四望,帷幕后一个小脑袋缩回去,他悬起的心落下了。
轻姬躲在帷幕后头不出来。
公子煊站了会儿,苦笑,吩咐殿上人:“搬把椅子来。”
轻姬一手扯紧帷幕,一手擦了脸上的泪,她有点看不懂那少年的路数,要做狗腿子劝人就快劝,搬个椅子坐那里半天半天不说一句话是想做什么?
轻姬和煊不言不语地僵持了很久。
很久之后,躲在帷幕后的轻姬发出了声音:“那个张相,她是快要死了吗?”
公子煊答她:“张相是天后最倚赖的大臣,她不惜得罪贵族也要推行新政,华音现今的国富民安,她有大功。十数年前,张相的夫郎因为失了孩子,日夜自责悲哭,之后过世了,从那以后,张相也病下了,这些年来张相一直都很伤心,她的病情反复,天后多有悬心。”
十几年间的事,他对答如流。
轻姬想,他定然是知道很多事的,于是再问道:“你知道我阿父是谁吗?”
公子煊说:“司贵主。”
轻姬大喜,他果然知道!她连忙追问下去:“他的名字?”
公子煊反问她:“难道少君不知道?”
“阿父没有告诉过我。”
“司雨斐。”
轻姬略皱了下眉头,这名字怎么好像在哪里听过……她很快想起来了:“我阿父和司雨英是什么关系?”
“亲兄弟。司贵主为兄,司雨英为弟。”
“司雨英是做什么的?”
“天后的殿前卫尉。”
轻姬问完最后一个问题,许久没了声音。
许久之后,她又开始问他:“你叫宣?是哪个字,‘宣告天下’的‘宣’吗?”
公子煊说:“‘煊赫’的‘煊’,光明之意。”
轻姬低头想这个字的笔画,喃喃道:“哦,多个火字旁。”
公子煊有些意外,原来她是读过书的,还知道他名字的这个字怎么写。
轻姬在帷幕后喃语,本是自说自话,公子煊不知道为什么,忍不住地答了她:“是。”
然后,公子煊看见人从帷幕后走了出来。
小小年纪的少女,圆圆的小脸,下巴微尖,她脸色白皙,有一双明亮的眼,但已经哭得眼下红红的,她头发柔软,不是特别长,只过胸前一点点,好像是掉了一支别发的簪子,一绺发松开呈现几道弯曲的弧度,散落在肩头。
轻姬裹在桃芽色的衣袍里,整个人粉软,显得更为年幼。
公子煊知道的,她今年十五岁,可当时瞧着,只觉得孤单瘦小又可可怜怜的。
但轻姬说起话来,半点不年幼可怜,她甚至非常生气地质问起公子煊:“你怎么甘愿把少君之位让给我呢?”
公子煊笑意漾开在脸上:“你是天后血脉,又是金贵的女儿身,少君之位本就是属于你的。”
轻姬更加生气了:“不对!”
公子煊微微错愕。
不待他问哪里不对,轻姬已经绕着他踱步,并且开始义愤填膺地数落:“你好蠢啊,你细想想,我自小跟着阿父生活在乡野之中,阿父学识武功再好,到底比不得宫中人才济济,你被立为少君,肯定读过很多书、学过很多道理,这不是三天两头可成就的,你是应该做少君的,而我,一个只知在乡间疯玩的野丫头,怎么会比你做得更好?你应该不让!”
她的小脸怼到眼前来,连泛红的眼中都满满是怒气。
公子煊身体后倾,他攀紧椅子的扶臂,问道:“你……不知国中以女子为贵吗?”
轻姬站直,环起了双臂:“知道啊。”
“华音国不曾有过男君。”
“那又怎样?凡事总要有第一次的。”
轻姬表现得满不在乎和不耐烦,公子煊暗暗感到稀奇,华音国的子民全都知道王权由女子继承,在她这儿,男女之间,竟然没有尊卑之别,甚至王权都可以交给男子。
或许是注意到公子煊在发愣,轻姬更不耐烦了,她摆摆手:“唉,和你说这些,你定是要想想的,回去吧,我也该睡了。”
看到轻姬转过身去,公子煊急忙站了起来:“母后让我劝你,我也想和你说一句话。”
轻姬回过头。
公子煊真诚地劝:“既来之,则安之。”
轻姬眉头拧起,她折身回到公子煊的跟前,她比公子煊矮一个头,气势上却半分不输,她戳他的心口,扬起的小脸上神情十分坚定而勇毅,一字一句告诉他道:“你认命,我不认!”
……
春寒的夜,天后很晚才回宫。
卸头上钗环的时候,天后问宫人:“少君那边如何?”
宫人答:“少君已经睡下了。”
“我走后,她可有泼闹?”
“没有。”
天后讶异:“煊是怎么劝她的?”
宫人有些支吾,不大敢直说:“公子煊只劝了一句‘既来之则安之’,倒是少君,与公子说了些不当说的话……”
“少君说了什么?”
宫人连忙请了罪,才敢一五一十道来。
天后听罢,沉吟良久。
女官荣菲送来温水和帕子:“天后先净脸吧,夜深,该早安置了。”
天后心中渐渐有了计策,她擦过了脸,温湿的帕子扔回铜盆里,对镜自照时,眼角眉梢都扬着一层胸有成竹的算计:“轻姬和煊,他们两个能心平气和说上话,也好啊。”
翌日早,轻姬看着送来的新裙子,愁容满面。
天后差人来传召,轻姬正在用刀割裙角,她嫌裙子笨重。
传话的宫人吓得脸上青白,忐忐忑忑在前引路,请少君到了长明殿。
这么巧,公子煊也在,安安静静立在殿上。
天后放下奏疏,瞧过了轻姬,也看见了她破损的裙角。
轻姬先发制人,摆起一副无赖的脸说道:“我可以认你是我的母亲,因为我阿父确实曾经许婚给你,我的样貌也像你,但无论如何,我是不会当这个少君的。我跟着阿父四海为家,自在逍遥惯了,定不下心来,那些为君之道、治国之策,我不想学,也学不会,你别为难我。”
没想到,天后大大方方地笑开了:“总要试试。为君之道治国之策,师傅们将这些悉数教给了煊,煊天资聪颖,悟性过人,我是很满意的。”
满意好啊!
轻姬立刻双眼放光:“如此说来,少君之位,舍他其谁?就让他来做少君!”
天后却摇头不允:“华音国无男君的先例,不到万不得已,我也不想走这一步。我昨日辗转难眠,思量彻夜,已有考虑,便从今日开始,由煊来教导你,怎样做一位少君。”
公子煊愣住了。
轻姬更加愣住了,她看看公子煊,再看看天后,几乎要抱头发狂,世上怎会有这般胡搅蛮缠的人呢——她尖声叫道:“我不学!我什么都不学!”
天后稳得很,似乎早已料到她有如此反应,徐徐言道:“轻姬,左右你也逃不出去的。”
“你好意思说,司雨英是我叔父,你让他来抓我?!”
“叔父又如何了?他听我的命令行事。”
轻姬气鼓鼓的:“司雨英不动手,我一个人就能闯出去,偏偏你使这下三滥的手段,我不服!”
“服与不服,你都没得选,你就是要留在这里的。”姜果然还是老的辣,天后就是要灭她企图逃走的心,更要开门见山告知她今后的路,“轻姬,今后,煊既是你的兄长,也是你的少君之师,你暂时学不进,没关系,那么煊就陪着你玩闹。人总会长大,懂道理,知父母辛苦用心,说不定哪一日你就迷途知返,且识得到凌驾于万万人之上为君为王的快意滋味。”
轻姬说:“我不会的,我会让你看到,我有多草包。”
天后不以为忤,含笑点头道:“就这样办了。”
“我会把煊气死,也会把你气死。”
“煊是你的兄长,不可直呼其名,你要称他‘三哥’。”
轻姬就不想喊:“我偏……”
但是此时,司雨英走进来了,他呈给天后一个匣子,天后打开,从里面拿出一柄短剑,剑出鞘,寒光冷锐,轻姬缩起了脖子。
司雨英转头看过了轻姬,轻姬也正瞪大眼盯着他,司雨英像个冰块做的人,脸上淡漠至极,从来没有过喜怒悲欢。
轻姬心头擂鼓,她又盯着那剑,偷偷吞了口水:没良心的司雨英要是用这剑杀我,恐怕我死起来是快得很。
天后看着剑锋,问着她:“你什么?”
轻姬背上有点作寒,她挨到公子煊的身边去,抓煊衣袖的手微微发着抖,脸上强颜欢笑:“我说,我偏是这样知礼的人,早就觉得喊哥哥好,只是不知道他行几。”
公子煊扭头看她,目光有些质疑。
轻姬冲他嘿嘿一笑:“三哥。”
公子煊脸上的表情一言难尽了。
“好剑。”天后赏赞,还剑入匣中,“送去给林将军吧,晓于众人,见此青锋如见我,若敢不从,林将军可先斩后奏。”
轻姬:“……”
搞半天,这剑是个信物,不是用来恐吓她的。然而,认怂的话已经说出口去,只怕收不回来了。罢罢罢,轻姬决定言出必行,再者说了,喊公子煊“三哥”又不是会少块肉。
司雨英端着匣子又出去了。
天后再看看轻姬的裙角,转头吩咐荣菲:“少君天性活泼,不喜繁复的装束,恐拘束了手脚,你去叫人来给她做几身轻便的衣裳,要快。”
女官荣菲敬诺,立即领命就去了。
天后危坐,通身威严:“煊,领轻姬去园子里瞧瞧,今日就不拘着她学什么了。”
公子煊向来是乖顺听话的,此刻轻姬望着天后的凌人气势,也跟着赶紧答应了。
轻姬才没兴趣看园子,从长明殿出来就扔下公子煊跑了。
午后晴光好的那阵,公子煊陪奚贵主出来散心,奚贵主体弱,走不多远便累了,歇在石亭中。
奚贵主仍旧是谨小慎微的,知晓了天后的旨意,再三训诫公子煊:“天后是信赖你,才将少君交至你的手中。煊,你万万要上心,尽心!”
公子煊顺从地点头:“爹爹,我知道。”
坐了不多时,有两人路过这处林苑,分别是行二的公子英纵和行七的公子逸,远远听着他们言谈,像是要去宫外新开的酒楼品鲜。
公子逸先看见的他们:“奚贵主和三哥在这里赏景呢。”
两人上前来与奚贵主见了礼。
公子英纵却是个不怀好意的,他不见得多尊重奚贵主,只是顾忌于奚贵主的身份才不得不表现得恭敬,要不然也不会当着病弱奚贵主的面就嘲讽公子煊:“哟,煊弟也是好兴致,才丢了少君之位,竟还有心情在这儿赏满园春色。”
公子逸脸上挂不住,偷偷拉公子英纵的衣裳:“二哥……”
“怕什么,煊弟是做过少君的人,修的是无量胸怀,哪会在意这些。”公子英纵甩袖,笑得狂放,“我们华音国,男子怎配与女子相提并论?煊弟自当是知道的,所以少君修宁一回来,他不情愿让也得让,没有二话地让位了,方好在天后心里博个贤名,他自己掂量得清楚。”
碍着奚贵主在跟前,公子逸不敢多话,只是硬着头皮劝:“二哥,快走吧,车在宫门口候着了。”
公子英纵被拉着离开,嘴上还是不饶人,刻薄嘲讽道:“如今少君归来,天后爱重非常,超过当日对煊弟,煊弟也莫失落,怎么说你都得了清闲,这岂不是莫大的福气呢?改日二哥请酒,咱兄弟几个去城里最好的酒楼乐乐。”
他们两人走得远了,还能听见公子英纵的放纵笑声。
奚贵主悬着颗心,但从头至尾,公子煊只是静静地侧身坐着,微仰起头,在看亭角斜垂的一簇伶仃花枝,他必是什么也听见了的,却好像什么都没听着,脸上波澜不兴,万物无声般的静。
见是如此,奚贵主的心才落定下来:“你这般宠辱不惊,我就也放心了。”
公子煊说:“爹爹有什么好不放心的?我一向是乖顺听话的,听母后的话,更听您的话。”
他确然是这样做的,像极了个没有脾性的人,次日即至花荫殿教导轻姬,可是轻姬拿腔拿调轻慢他,扔他在春寒里站了半个多时辰。
待殿上出来传话的人道是少君更衣毕,请公子煊进去,公子煊走进殿中,看见轻姬的双脚架在书案上,一副市井泼赖模样。
轻姬说话更是泼赖而直接:“我什么都不学。”
公子煊注意到她的装束,是改制的宫装,束袖,衣角悬着不挨地,腰间不佩玉。
轻姬百无聊赖甩着腰带上的流苏,甩了一阵,忽然冷下脸子:“这玩意也很碍事,明日不想再有。”
伺候的宫人惶恐不迭:“是,是,是奴等疏忽。”
公子煊走上前,伸手推开了案上的几册书,非常变通地与轻姬说道:“不学便不学,没甚了不得。不过,你总要和人打交道的,就先来了解宫中事吧,我同你说说天后的二十三位后宫。”
“多少?!”轻姬瞬间惊得坐直了。
“二十三。”
“这么多!”
公子煊道:“算少的了,先君崩时,共有八十六位后宫。”
轻姬眨巴眼,一时无言。
公子煊继续往后说:“天后正宫为天爵,居朝晖殿,他宽仁静言。贵主两位,一是我爹,称奚贵主,他身体差常年养病中,一是林贵主,林贵主姿容美,他很烦吵闹。贵主之下有十位……”
轻姬听得无名火直往天灵盖上窜,拍案打断:“我也不听这些!不就是天后的后宫,我为少君,他们还能有我身份贵重吗?这些人倘若见了我皆要行礼,我费心管他们喜好作甚,跳过跳过。”
公子煊则跳过,讲起天后的后嗣:“天后继位二十三年,除你之外没有女儿,公子共十七人,其中五人早夭。二公子唤英纵,傅主所生,年十九;五公子辰佑,林贵主所生……”
后面的轻姬都没听进去,她只记得公子煊告诉她,她的母亲天后现今有二十三位后宫,有过十七个儿子。那么多的男人和孩子,母亲还能记起阿父吗?
“她又将我的阿父……放在心头的第几位呢?”
那双偷偷潮起的眼睛,没有人发现。
公子煊或许觉得轻姬专横霸道,她什么都不要学,也不想知道自己有多少兄弟,说要去骑马就半刻都不多耽搁。公子煊劝说:“一日还长,你便听我唠叨半时辰的琐事又何妨?”
轻姬回敬他:“母亲让你陪我玩闹,她都不说我什么,轮得到你来教训我吗?”
从此之后,轻姬每日都在原上骑马。
天后的命令,公子煊是不得不从的,但他自律勤勉惯了,终究不肯无所事事地陪玩,轻姬说原上的白石好看,他就给她讲沧海桑田的变幻,轻姬夸弓和箭称手,他就从最普通的竹弓讲起,轻姬若只是夸夸原上的水塘野趣,他也能延申地告诉她这种水塘里能长什么草什么鱼……
轻姬只好没命地在几个村落或两个山头那么大的原上,打马呼啸狂奔。
春天,纵然尚有寒气,草芽还是顽强从土底下钻出来,生得细绒绒的。
轻姬看幼嫩的小草也有愁,这愁容是显而易见的,骑马日复一日地怠慢,后来也只是信马由缰,没有目的。
那日薄暮,公子煊骑马跟在轻姬的马后面,扬声问她说:“你不想念书,玩乐还不能开心吗?”
轻姬回头,没好气道:“我哪里不念书,你不是每天在耳边聒噪吗?一个石墩子、一支雕翎箭都要给我讲典故,上到天文下到地理,引经据典的。依我说,你快省省这份力,糊弄些就行了,反正以后我肯定是要走的。”
“母后的命令,我不能不遵从。”
“死脑筋。”
轻姬骂完,心绪半点没好,反而更加低落,她拨转马头,望天边的残阳。
公子煊也勒马停住了。
残阳如血,轻姬的发丝扬在风里,她喃喃说道:“天还是这天,地还是这地,可我就是觉得跟着阿父的时候,看到的天地更有意思。我们两个会坐在山梁上看太阳下山,看群鸟归巢,等到天黑了才回家,阿父一手提灯一手牵我,我走啊走,不经意抬头,看见漫天的星光流瀑。”
公子煊听完有一阵沉默,尔后才由衷说了句:“你和司贵主感情真好。”
“当然啦,我是阿父生的,也是阿父养大的嘛。每个爹爹不都这样吗?”
“我爹爹从我知事起就病着,他是个谨慎小心的人,少有高兴时候,更无肆意欢笑过。”
轻姬道:“那你真可怜。”
公子煊没接话。
轻姬想,自己可能不该说方才那样的话,因为挺伤人的。
“想看落日吗?”公子煊突然问道,轻姬正茫然,他已跳下马去,朝她伸出手,“下来,我带你去。”
骑在马背上都看不见落日,还能去哪里看?轻姬心底质疑,她慢腾腾从马背上下来。
“轻姬,快呀!”
轻姬的双脚才落到地上,公子煊已拽紧了她的手腕,他拉着她在原上发足狂奔,轻姬只知道他们在跑向一座草坡,快爬到坡顶的时候,寒风扑面袭来差些把她掀翻,公子煊急忙扶住趔趄的她。
公子煊指遥远的天际,说道:“轻姬你看,太阳要落下去了。”
轻姬惊魂甫定,抬眼望去,绵延的宫墙之外,很远很远的地方,矗立着淡水墨色的山影,金红的落日就在群山之上,又圆满又硕大,那金红色像是冬日的炭火,炙烈地烫着看见它之人的眼和心。
“附近没有林子,”公子煊四下瞧过了,略有叹惋,“群鸟归巢是看不见了,不过,还是有几只夜鸟在哇哇乱叫的。”
他们头顶上方,很高远的天里,确实有两只乌漆嘛黑的鸟,慢悠悠地飞着,不伦不类地发出哇哇的叫声,像是夏夜的蛤ha_蟆ma。
轻姬忍不住笑出声来,笑得眼泪泛上来,她揉揉眼睛,看远山的落日,低低说道:“落山的太阳好圆啊。”
太阳落到山后面去,夜幕飞快降下。
轻姬和公子煊趁夜色在原上策马返回,将马送回养马场,天已经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了。
王城里的星星仿佛不如山野里多,天上疏疏寥寥,星光也是淡淡的。
轻姬等在风檐下,挂在檐角的铜铃有时响有时不响,后来她忽听见身后有人叫她名字,回过头,看见公子煊提一盏灯在暗色的门洞里,轻姬愣了神。
公子煊从门里走出来,与她笑语道:“遍寻不到漂亮的灯,这是一个小孩扎的,还算有趣,玩厌了被扔在角落里,本来破了一个洞,我用纸糊住了,不影响什么。”
轻姬呆愣愣看他走到面前来。
公子煊伸手在她眼前晃一晃:“发什么傻?该回去了,走,我送你回花荫殿。”
轻姬知道,他是刻意做这些的,但她并没有生气,相反地还有些感激他,宫里也有落日和提灯,好像阿父也没有去得太远。
回去的路上,甬道又暗又长。
公子煊突然浮起玩心,走到最暗最静处故意吓了轻姬一声,轻姬未有防备,当真被吓到,她恼了,追逐着公子煊要打他。
高处的廊桥上,天后将一切看在眼里,她看见了甬道里两个半大孩子的嬉闹相逐。
随侍的女官荣菲忍不住指摘:“公子煊行事太出格了,他怎可这般没上没下不分尊卑地胡闹。”
天后却毫不在意地笑笑:“无妨,他们兄妹感情越好,我越高兴。”
荣菲望向天后,天后看上去真的是半分愠色都无,荣菲就也只能闭嘴不再言了。
廊桥上的夜风喧嚣,剔透的琉璃灯被吹得左摇右晃。
天后庄艳的脸上笼着温柔的光,她再看了她的孩子们许久,目光最后落在活泼得像小马驹一样跑得飞快的轻姬身上,天后的唇边泛起了笑意,她轻轻地感叹:“轻姬啊,阿斐教你的还是太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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