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转自网络,如有侵权联系即删作者:小蜜蜂阿也
抬进王府三年,我未得一次宠幸。王爷胜仗归来,第一次将我唤到跟前,却是将我赏给军头为妻。
我声泪俱下,身旁的姐姐妹妹也为我求情,却惹得王爷更加不快。
他烦了,一脚将我踹开,拂袖而去。
我跌倒在地,发鬓散落,用袖子掩面抚泪。
可那长长的衣衫之下,却是一副努力压住嘴角无比畅快的表情。
而方才还为我求情的姐姐妹妹们,此刻脸上满是汹涌的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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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是罪臣之女,十三岁抬进王府做妾,十五岁王爷唤我侍寝。
那一天我第一次见到高大肥硕的老王爷,在床上吓得浑身抽搐,吐了王爷一身。
王爷雷霆大怒,让护院将我毒打一顿,扔进了柴房自生自灭。
我是故意的。
我本就想死了,反正我的爹爹娘亲,阿兄阿姐都在泉下等我。只是在死之前,我想恶心一下这狗王爷。
一个半截身子快入土的死老头子,常年耽于声色,满肚流油。
除了王妃之外,宅院里还娶了三十房夫人,上百房小妾,他好色至极,有床笫怪癖。
初来时我与一位姐姐交好。我们年龄相仿,在这吃人的王府里我们相互扶持依靠。
后来,在她十五岁的时候,死在了王爷床上。
我什么都做不了,只听说她的尸身被麻席裹了扔去了乱葬岗。
那日在柴房本以为我会死去。
结果第二日宫里有娘娘路过,听到王府屋檐上的喜鹊叫得十分好听,遣宫女上门赠了一盒糕点。
「娘娘说您府上的喜鹊叫声婉转好听,令她今日路过心情大好,特此赏赐了糕点,叫王爷可要好好喂食这小喜鹊。」
王爷接过糕点后细思极恐,赶紧命人将我从柴房里抬出来,还叫了大夫给我医治。
他也是怕。
毕竟我的名字就叫苏鹊。
2
后来狗王爷曾多次打探我与萧家贵妃的交情,我岂会直言托出,每次回答都是故意婉转。
王爷那浑浊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几圈,最终不再追究我侍寝那日的事。
王爷他不敢赌。
但其实我压根不认识萧贵妃。
我应是命不该绝。
后来我再没被招过侍寝,被拘在内宅中,死不了,也过不好。
后宅里上百个女人过得水深火热,毕竟王爷折腾她们,她们也需折腾别人来纾解心中的阴郁。
过得好的总找人泄愤,过得差的争破头抢东西。
而我也被人视为眼中钉。
她叫巧儿,是王爷最得宠的姨娘。
在王府中,妾室只有生了孩子才能被抬为夫人,可她还未生子,吃穿用度就样样都跟夫人一般,身边跟了三四个丫鬟照料,百来房妾室都要看她的脸色。
可她尤为看不惯我。
命下人克扣我的份例和吃食。
那段时日,我瘦骨嶙峋,饿得快要死了。
可我还没死。
另一边就先没了两条人命。
一个姨娘肚子里怀了王爷的孩子,还未来得及说就一尸两命。
狗王爷视女人为玩物,但对子嗣倒是很上心。
毕竟他妻妾成群,荒淫无道,可至今只有五个孩子。
如今又夭折了一个,他雷霆大怒,痛骂王妃让她好好整顿内宅。
查来查去,查到了巧儿头上。
她因嫉妒昏了头,生怕有人抢了她的地位,比她更先抬为夫人。
可手段实在拙劣明显。
我忽然想起曾有一次她来找我麻烦。
她死死地掐着我的脖子。那双极为好看的眼睛阴狠地盯着我。
「苏鹊,凭什么!凭什么你不用被糟蹋,还能独善其身?」
巧儿被处置的前一夜,柴房走水,据说是她引火自焚了。
我心中平静,只是恭喜她解脱了。
3
一晚上救火打水,这事闹大了。
被官员弹劾到了皇帝那儿,王爷被一顿臭骂。见他如今实在荒唐,命他领兵前往北上打仗。
王爷早就亏空了身子,一身肥肉,哪会打仗。
可君子一言,岂能儿戏。
好在塞北本就驻扎着顾大将军的军队,也就打发王爷去拿个军功。毕竟他如今名声实在太差,而大将军名声又实在过剩。
只是苦了麾下的将士们。
他走的那日面上威武霸气,背地又偷偷摸摸拉了一车的美人乔装打扮随他一同北上。
美人娇弱,其中有在路上便病逝的。
也有到了军营过不下去自裁的。
最后死的死,伤的伤,只回来了两位。
这一打打了五年,我也过了五年安生日子。
王爷捷报传来,领命回京。
抵达的那日,全府上下恭迎。
百来号人乌泱泱跪在地上,我远远在角落里偷偷一瞥。
五年的军营生活,王爷那身油腻竟没去一星半点。
周身气压却更加恐怖了。
这日我去厨房拿今日的吃食。
听到两个丫鬟议论。
「我听说这次王爷战胜有一个军头救驾有功,王爷要赏他美人,在府里挑呢!」
「真假的,那军头长什么样,姓甚?别是个丑陋的大汉吧!」
「不丑!春花打听了!据说是个身姿极好的俊哥!姓裴!叫什么不知道,都唤他为裴三郎。」
裴三郎。
我手中的饭菜哐当落在地上,撒了一地。
「谁!」
丫鬟转来看到是我。
又看到我手中饭菜。
啪地给了我一个巴掌!
「好啊苏姨娘,偷偷摸摸在这听什么!还偷饭菜!」
这就是王府的现状,姨娘还不如丫鬟。
不仅消息没有丫鬟精通,还被丫鬟踩在脚底下折辱,克扣吃食。
每日我不来取,便没饭吃。
来取,被有心之人瞧见,又不免挨顿眼色辱骂。
这一巴掌打得我生疼。
之前饿得急了也不是没被挨过打。
可要在王府生存怎么不忍着些,只盼王爷永远也别想起我这号人。等哪天我想死了,就吊死在梁上,也不枉那萧家贵妃称我为喜鹊儿了。
可偏偏这时又让我得知了裴三郎还活着的消息。
见两个丫鬟准备离开,这次我却不愿息事宁人。
我抓起地上的饭菜扔向丫鬟。
那打我的那位转头一看便尖叫。
「这可是夫人刚赐我的新衣裳!苏姨娘!你这个贱人!你在发什么疯?」
我直直走近,眼睛里是一潭死水般的平静。
「第一,我没有偷东西,我拿的是我的份例。
「第二,你还叫我一声苏姨娘,我便是你的主子,没有丫鬟打主子的道理。」
我啪啪两巴掌扇回去。
趁着丫鬟被我扇蒙的时候,我继续道:「第三,别惹我,如今我就是个疯的。」
4
那日后内院里人人皆知王爷要赏美人的消息。
有些人蠢蠢欲动。
听说那裴三郎,是顾大将军手下一支部队的领兵官。
虽说放在京都来看这简直就是没权没势,毕竟领再多兵,那也是在北塞。回到京城就是光杆司令一个。
可如今救驾有功,人人尊称一声裴都统。不仅给他赏了军功和许多钱财,还身家清白无妻无妾,就算嫁过去做小,也比留在王府斗个头破血流好。
还有哪个男人能比狗王爷还糟糕呢?
没有。
而且如今王爷回来了。夜夜有姨娘被王爷虐待。
快把人都逼疯了。
5
我就是其中疯的一个。
庆功宴将至,人人夹紧了尾巴近日别再多事。
我却一连招惹了好些人。
今日我前脚刚踏进屋子没多久。
后脚就被几个蛮横有力的护院婆子给抓住了。
带头的正是上日被我污了衣裳的丫鬟。
后来我又几次找茬,想来她也是实在忍不了了,向主子告了状。
这丫鬟正是在二夫人跟前当差的。
我被扯着头皮架到了二夫人的院子,捆到一根长凳上。
二夫人一声令下,两个护院依令抄起棍杖往我身上打。
一棍子下来,皮开肉绽。
我双目发红,惊声惨叫起来。
大呼:「二夫人饶命!二夫人饶命啊!」
可我的眼中哪有一丝求饶。
二夫人被我那眼神看得眼皮一跳。
眼见被我声响吸引来的人越来越多,二夫人慌了。
「你这骚蹄子!叫唤什么!来人,将她的嘴给我堵住!」
我疯狂挣扎,整个人连同长凳摔了下来。
如同一条砧板上扭动的鱼。
丫鬟想用裹脚布堵我的嘴,不料被我一口咬住了手臂。
我的脑子里空无一物,只有眼前的这肉,恨不得将其骨头也嚼碎了。
「哎哟喂!你这疯狗!住嘴!」
任她如何扇打我,我都不松口。
两个护院将我蛮力拉开,我就生生撕下丫鬟的一块肉来。
呸的一声,我将那肉吐在地上。
丫鬟疼得昏死过去。
二夫人见了鬼似的看着我。
我却故意将沾满鲜血的嘴角扯开,笑出声来。
犹如地狱吃人的厉鬼。
二夫人慌忙想赶紧遣散。
这时,有人通报。
王妃来了。
我终于精疲力尽,笑着往地上倒去。
这对愚蠢至极的主仆,不过是我计划里的第一个跳板罢了。
6
二夫人惩戒我这个姨娘事小,可临近庆功宴冲撞了事大。
她被王妃责罚关了禁闭,那丫鬟也被发卖了。
王妃给我叫了大夫。此事就该了了。
可好不容易见到王妃的我怎肯罢休。
「王妃!奴婢还有一要事相告!」
旁边的嬷嬷见我实在事多,白眼翻天,催促着王妃赶紧走。
我见状直接抱住了嬷嬷的腿,绊得她摔了一跤。
我抓住机会爬到嬷嬷耳边细语。
嬷嬷听完,脸色大变。
7
我被抬进了王妃的院子。
屋中熏香缭绕。
我扑通一跪。
「求王妃,让王爷将我赏给裴都统!」
王妃勃然大怒,没想到被我摆了一道。
「苏姨娘,这就是你所说的要事相告?我看你怕是忘了自己的身份!」
我却癫笑出声:「身份?在这王府里我连个人都算不上,哪还有什么身份!
「王妃不是想知道王爷为何难有子嗣吗?那长哥儿理哥儿又是从娘胎里就落下病根。
「王妃难道就没有怀疑过是有人作祟吗?」
王妃神色莫测,沉思起来。
「如此说,你知道那人是谁?」
看来王妃早就察觉府中不对,却始终揪不出那幕后之人。
五年前巧儿身死,一场大火抹掉了多少线索。
王府幽林,最易藏匿。
我心中冷笑,也是面前这个雍容华贵的女人咎由自取。
王妃如今已是不惑之年。就是寻常人家的女子,到这年纪也都有孙儿孙女在膝下承欢了。
她身份无比尊贵,可年少时伤了根本无法生育。
后来好不容易从六夫人那抱过来的长哥儿也是个病秧子。
如今刚及弱冠,就是一副将死之相。
王爷便更不用说了,再让他荒淫无度几年,说不定哪天就死在那床榻上。
我想,王妃比王爷更迫切希望有个孩子。
一个健康的孩子,来继承爵位,继承这偌大的家业,给她养老送终。
所以,后宅中的美人们,大多都是王妃为王爷物色的。
王妃,才是真正执掌后宅女子去留的人。
我态度决然:「只要王妃答应我的请求,我便将那人引出来。而且,还会让王府新添一个健康的孩子。」
王妃听此话果然动心,狐疑的眼神将我包裹:「此话当真?」
我一双杏眼在灯下亮得惊人。
「只要王妃按照奴婢所说的做。」
8
庆功宴前夜,我翻进了隔壁庭竹院琬姨娘的厢房。
这是我常年在厨房偷食物练就的技艺。
我对王妃说,会让王府新添一个孩子,并不是信口雌黄。
前提是,这孩子能平安出世。
琬姨娘的屋子里十分清简,一览无余。
我故意弄出声响,然后堂而皇之地从身上的布袋子中掏出一个纸包,往琬姨娘的茶壶里倒去。
果然,在我离开之际。
琬姨娘在阴影处挥动着木棍将我打倒。
她神色恐惧,慌张癫狂地大喊:「有刺客!来人啊有刺客!」
可这宅院有谁能理她呢,一听有刺客姨娘们人人自危,门关得更紧了。
我心中无语,只好再帮她一把。
向她爬去,大声道:「琬姨娘!我是苏姨娘啊!我不是刺客!」
然而琬姨娘压根听不见我说什么,见我靠近她尖叫得更狠了,又要去捡她那根木棍。
我暗骂,只好一脚踹开房门跑了出去。
琬姨娘的丫鬟风风火火赶来,恰巧跟我打了个照面。她一见我这鬼影便大吼:「刺客哪里逃!」
护院将我拿下,她一瞧:「这不是苏姨娘吗?在庭竹院里鬼鬼祟祟作甚?」
琬姨娘这才从厢房里追出来,她攥紧了丫鬟的手袖,眼睛发红狠狠地盯着我,对丫鬟说:「快去!快去请王妃!」
丫鬟有些为难:「琬姨娘,这深更半夜的哪能去惊动王妃啊!要不明日一早再……」
「不行!她要害我!她要害我!」
9
其他厢房里的姨娘这时候倒是陆续出来了,嗑瓜看戏怎会少了她们。
我伏在地上,护紧了自己怀中的布袋。
被琬姨娘打到的肩膀火辣辣地疼。
没想到这琬姨娘都有了身孕,力气还这般大。
不愧是跟着王爷去了一趟塞北还能活着回来的女子。
她的丫鬟硬着头皮去了金玉苑。
此刻邻院的其他姨娘也都过来了,议论纷纷。
平日里我们这些上不了台面的妾连去给王妃请安的资格都没有。
如今这深更半夜的还想惊动王妃,异想天开。
可这一次,还真就请动了。
不仅王妃,王爷也来了。
还有在王妃身边帮忙管家的四夫人。
众人看这阵仗,纷纷吓得跪倒一片。
庭竹院内,灯火通明。
我却兴奋起来,角儿都凑齐了。
只见琬姨娘迅速跪倒在王妃脚边。
她捂着肚子哭得撕心裂肺:「王妃!求求您救救奴婢!和奴婢肚子里的孩子……」
10
琬姨娘怀孕了。
这是我无意撞见她的丫鬟深更半夜熬保胎药发现的。
王爷子嗣福薄,五年前也是事关内宅子嗣之斗被派外出打仗。
而琬姨娘跟随王爷在塞北生活了五年,偏偏回了王府才发现有了身孕。
我不禁偷看四周,在场之人脸色各异,我知道,心怀鬼胎的人就在其中。
那个人不会允许王爷有子嗣诞下,这已经超出了内宅女子争风吃醋的范围。
更像一种恨意,想让王爷断子绝孙,不惜残害所有人,让整个王府共沉沦。
我早知这一切,所以在那人对琬姨娘下手之前,我先发制人,为的就是保全孩子。
我从不认为自己是什么好人,那狗王爷没有子嗣与我何干,他人争斗又与我何干,这王府早已腐朽坏死,就算是塌了又与我何干?
以往的我只会冷眼旁观。
而如今我也只是久病之人垂死挣扎,将此作为筹码,换取我想要的东西罢了。
以身犯险,只因我除了一条命,什么都没有。
「琬儿!你是说,你怀了本王的孩子?何时的事?怎没及时报上来!」
当年的八个美人就回来了两个。回来后比府中其他姨娘待遇好些,不仅配有丫鬟,份例也多,这是靠着命硬得来的。
琬姨娘是那般艰辛路程熬过来的人。
她如今有了孩子。
却不敢说出来。
琬姨娘泪如泉涌:「自从塞北归来身子就倍感疲乏,本以为是舟车劳顿之苦,让丫鬟偷摸叫了懂孕象的婆子才知道是有了身子。奴婢为何不说……是,是……」
她说不下去了,只是呜咽哭泣。
在场之人都心知肚明,毕竟王府中本就传闻纷纷,怀孕初时也最易滑胎。
「她!不知她是从何处知晓奴婢有了的消息,大半夜潜进我房中想要害我!王爷,王妃!她这是要杀了我儿啊……」
琬姨娘情绪激动地指控着我。
那模样又像要晕厥过去。
见状狗王爷又惊又怕,他看过来的眼神仿佛要将我吃了,口中发出如牲畜般的怒吼。
「来人啊!把这贱婢给本王拉出去杖毙!」
我赶紧辩解:「奴婢是因为院中的小狸奴乱跑,才闯进了庭竹院惊扰了琬姨娘!」
我将一直护着的布袋打开,里面赫然是一只病恹恹的小狸奴。
「这狸奴生下来不足月余,病恹恹的,我也是怕它……在别院里头,会吓到其他姨娘啊!冤枉啊王爷!王妃!我真的不知道琬姨娘怀了孩子,也更没有要害她的心思啊!」
我跪在地上,注意着王妃的动作。
果然王妃将护院挥退。
她与王爷商议着什么。
王爷那吃人的眼神徘徊在我身上,逐渐转为探究,最终变成沉默。
见状琬姨娘不依了,她怒极气极:「你撒谎!王爷,王妃!我亲眼所见这贱人往我茶壶中下药!」
「云姑,你去瞧瞧。」王妃身旁的云姑识药理,她进入厢房中将那茶壶茶杯都一一检查一番,出来后,直摇头。
「王爷,王妃,没有任何异常。」
琬姨娘不信:「不可能!她包里,那药在她包里!」
云姑又将我的布袋取过检查,除了那只小狸奴,确实有个纸包,可其中包着的是几块寒酸的铜板。
连丫鬟小厮都嫌弃的身家财产。
我戏瘾发作,委屈开口:「琬姐姐,我实在不知您怀了王爷的子嗣。就是我有一万个胆子,我也不敢做下药这种事啊!我的家当您也看到了,我哪能搞来什么药。因这小狸奴乱跑才无意惊扰了您,让您在惊慌害怕下看花了眼,我知有罪。如今我只是挨了姐姐一棍子,若姐姐还未出气,我也只剩这条命了!」
我知道我的相貌极具欺骗性。
生来一双无辜杏眼,瘦弱的身躯毫无威胁。
这是我用来生存的最好伪装,这些年来,演戏也早就成了我的拿手技艺。
此时我话里话外都是无心之过,再加上又受了一棍子,若琬姨娘再刁难就显得咄咄逼人了。
可那琬姨娘听我说只有一条命,竟真要让我去死。
我暗惊此人心性,好在王妃及时打断。
「好了。明日便是庆功宴了,琬姨娘也有了身子,就莫要在这徒增业障。」
王妃看了看四周:「这庭竹院确实小了挤了些,难免琬姨娘会思虑过重,眼花急躁的,恐有损胎气。以后琬姨娘就住进我的金玉苑吧。王爷,您看如何?」
王爷自方才便任由王妃评断,此时也只眯了眯眼道:「甚好!」
琬姨娘本不服,听到这却是立马换了脸色,她眼神欣喜,赶紧答应。
又暗自看了我一眼,将那气吞进了肚子里,很快就被云姑带了下去。
我心里落下一块石头。
答应王妃的事,我算是完成了一半。
接下来就是王妃答应我的那一半了。
「至于苏姨娘……虽是无心,但大半夜翻人院子吓人一遭,倘若真惊到了王爷的子嗣,今日就是杖毙也是该的!好在琬姨娘身子硬气没什么大碍。但你也实在该罚。」
我口中恭恭敬敬说着奴婢知罪,眼神却十分缥缈。
只见王妃又凑近王爷耳边说了什么,那肥头大耳的王爷将我唤到他跟前。
我依言抬头。
王爷脸上的嫌弃一闪而过,后又狞笑起来。
「好!那姓裴的最近也威风够了!这无盐女送过去正好!」
他这话说得不明不白阴阳怪气。
但说我丑却是清清楚楚。
我在长期的营养不良下长得一副尖脸消瘦的模样。近来京都又喜丰硕美人相,我也自认相貌平平。
可当面被人骂丑还是头一遭,心中又把这狗王爷骂了千百遍。
他自顾自骂完,又居高临下地朝我发号施令。
「苏鹊是吧?明日庆功宴,本王要你勾住那裴三郎让他出丑,若是做到了,本王就将你赏了他做妇,王府不会亏了你的嫁妆!若你做不到……」
他恶心地抖着颊边那两坨肉:「你就收拾东西回教坊司吧!」
我心一惊,王爷记起我是谁了。
教坊司。
那是我来的地方。
也是我的娘亲阿姐身死的地方。
我将指甲抠进手心,告诉自己不要颤抖。
王爷不可能让我好过,但这个选择从始至终都只会有一个结果。
我会嫁给裴三郎,无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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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爷,这苏姨娘毕竟已是王府后宅中人,又相貌无盐,再赐给那裴都统怕是不妥吧?妾身已物色好了一乌蒙美人,王爷还是将美人送去,免得旁人闲言碎语,说我们王府不仁。」
这是一旁从未开口的四夫人。
她帮王妃管理王府,最讲究纲常礼教。
这话一说,其他姨娘也像是找到了由头,炸了锅似的替我求情。
一个个冠冕堂皇地说我这般二嫁裴都统怕是会遭人耻笑,有辱名节,求王爷开恩。
开恩。
呵呵。
我冷眼旁观这一切。
「乌蒙美人?就他裴三郎也配!」
四夫人被王爷臭骂了一顿,命令将那乌蒙美人送到他房中。
周围姨娘连带震慑赶紧噤声,生怕波及自己受罚。
我想起那日与王妃商谈时,王妃嘲弄地对我说:「你以为那裴三郎又是个什么好东西?就你们这群不知廉耻的妾,一个个眼红发疯的,以为只要离了王府就是好归宿了!此等心机算计得来的,届时可莫要后悔!」
我从不后悔。
看向周围姨娘一个个眼中对我显露的汹涌妒意。
反而觉得十分好笑。
我伏在地上,披头散发,瑟瑟发抖。
衣衫遮挡之下却是畅快淋漓的表情。
而我怀中的小狸奴,看似羸弱却心跳有力。
它不知畏惧地呼呼大睡,竟让此时此刻的我有一种苦尽甘来的错觉。
12
庆功宴上宾客盈门,热闹非凡。我却一眼看到席中的裴三郎。
他一副好面容,又是近日红人,身边三两客卿攀谈,好不打眼。
可正因如此,王爷才十分不喜他,全然不似对外表现出的褒奖有加的模样。
我深知狗王爷是个斗筲之辈。
他苦了五年出征本就是为了挣名声,到头来被一个小小的军头所救,风头被他抢去,若有心之人细辨,倒显得王爷这一趟有名无实了。
他必不能让裴三郎风光太久。
而我,就是给裴三郎的一记敲打。
王爷令我让裴三郎失态,可凭我如今的相貌自然是无法让人一眼惊艳难以自持。
但我是苏鹊啊。
年少相识,我知道裴三郎最隐蔽的秘密。
我将轻纱遮面,只留一双往上描勒后勾人心魄的眼。
自十二岁我家中没落,至今已九年了。
好久不见啊,裴逍。
13
都说官宦女眷宁死不入教坊司。
一旦入了教坊司,就意味着永入贱籍。子子孙孙也得在教坊司卖笑侍人,世代再无盼头。
我与娘亲阿姐是罪臣家眷,在教坊司里最是低贱。娘亲因年纪大了,只能干着最脏最累的杂活,任人打骂呵斥,我年纪小又蠢笨无艺,是其他倡伎的婢子,过得也如履薄冰。
阿姐为了照顾阿娘和我,不得已放下自尊以色事人。
她跳出了名满京城的簪花软舞。
那舞是阿姐从小就习的,苏府的丫鬟谁没有偷看过我阿姐习舞。就是我看过千百次,每一次也都会被惊艳。
我从小就知道,我阿姐以后是要进宫做娘娘的。
那舞也是给那位九五之尊看的。
可后来,那舞变成了犒劳官宦的淫乐浪舞。我被阿姐要回身边服侍后,曾偷偷在后台见过。
本是风神秀逸,韵致清婉的舞蹈,加了一出掷花环节。
杨柳腰上别了一朵娇艳的芙蓉花,随舞掷出,谁接到便会为那人斟酒。
倡伎卖艺不卖身,可官不把伎当人,斟酒时总是上下其手轻佻对待。
我看到以往最是大家闺秀的阿姐被人肆意亵玩,如遭雷轰,心如刀割,攥着幕帘哭昏了过去。
而阿姐每每面对我跟阿娘却十分坚忍,闭口不提半分委屈。
夜半我们总是抱在一起,坚信有一天父亲能够洗清冤屈,父兄能来接我们出去。
不盼富贵,只盼我们一家人能安安稳稳地在一起。
可我们终究是没有等到那一天。
今日我效仿阿姐穿上了飘逸长袖,腰间也别了一朵娇艳欲滴的芙蓉花。
随着宴乐起,我运腰流转而出。
这舞步我曾见过千百遍,烙在了心底,就算神不似,形也能像七分。
我听见席中有人将酒杯碰倒。
寻到声处,我便将芙蓉花投到了那人怀中。
众人调笑,而我步步生莲,摇到了裴逍桌前。
「大人,请饮酒。」
我将角杯贴上裴逍的唇。
多年未见,裴逍五官深邃了许多。
从前他同我阿兄一起读书,受我父亲教导,又因身量如竹,看起来颇为书卷之气。
如今体魄高大许多,那股书卷气也不见分毫,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肃杀。
不变的是皮肤仍然白皙,还有那比一般人要浅的瞳色。
他此刻神色锐利,一把捏住了我拿着酒杯的手。
那酒洒在了我与他的衣裙上,散发出清冽的香气。
「这支软舞你从何学来?」他的声音克制,只能我与他二人听见。
我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眼眸弯了起来。
九年了,我知道,我越来越与阿姐相似的,就是这眼梢。
「大人,请饮酒。」我又重复了一遍。
此时乐鼓声高潮,他瞥了周围一眼,终是没有拒绝,任我推着酒喂进了他的口中。
我心满意足,又是一杯,随后舞着往后退去。
谁知裴逍两杯酒下肚,见我要走,扬起手想来摘我的面纱。
我瞅准了时机,在他还未碰到我时,攥紧了他的手按在自己胸脯之上,顺势往后倒去。
案桌上的酒食七零八落,我尖叫出声:「啊!大人请自重!这还是在宴席上……」
烈酒浓香。
在那之前,我分明听见裴逍唤了一句:「清环。」
而我阿姐,名叫苏清环。
14
裴逍猝不及防被我一拉,此刻身子向我倾斜,姿态好不雅观。
身旁有人惊笑:「哎哟裴兄!怎如此心急?怕不是在那塞北待久了没见过女人吧哈哈哈!」
此等声响引得众人侧目,连歌舞都停了。
裴逍赶紧将我推开。
我滚落在地,安分跪着。
只听上头的王爷开口。
「看来裴都统对本王的爱妾十分心悦,不如将她赏你作妻如何?」
这番话一出,裴逍清醒了大半。
他脸色难看。
「裴某怎能夺王爷爱妾,方才神志不清中无意冒犯了王爷爱妾,望王爷降罪!」
王爷假意一笑:「唉!裴都统此言差矣!你可是救了本王的大功臣,一个爱妾算什么?本王可没有那么小气!」
此话意难辩,只见裴逍赶紧拂衣而跪:「属下惶恐!」
「本王这爱妾可是教坊司出身,最会服侍人,多年前就一支软舞跳得名满京城,本王可是当心尖尖藏了好些年,裴都统可真是好眼色啊!」
这话落下,我变成了众人焦点,身侧一道目光更是探究而来。
我咬紧了牙关。
眼里一瞬间闪现出无边的恨意。
狗王爷果真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他这谎说得难辨真伪。
当年这狗王爷是教坊司的常客,最爱看我阿姐跳舞。
他想抬进王府的人不是我,而是我阿姐。
可罪臣之女的身份摆在那,京中官宦个个人精,深知官场浮沉,不定哪天我爹便会翻身,所以没有妄动。
直到我父兄在流放途中身亡。
教坊司知我苏家彻底倒台便翻脸无情,要将我与阿姐送到其名下青楼接客。
做那朱唇万人尝的妓女。
娘亲知晓后一下子病入膏肓。
而阿姐只求教坊司放过年幼的我。
正巧遇到王爷的人来强买我阿姐,教坊司丞为了讨好王爷,逼我阿姐就范。
竟生生将我阿姐关在笼子里凌辱饿死。
教坊司的人一看闹出了人命,火急火燎把我绑了,以阿姐的名头送进了王府。
王爷知晓逼死了人,也不敢再耍脸子。
阿娘知晓一切后,撒手人寰。
死了两条人命,被教坊司勒令封锁了消息,蒙尘至今。
倒是狗王爷今天拿出来侃侃而谈。
血亲之仇,只值三两言语谈资。
我没有哪一天不恨绝气绝。
为何世道如此不公?
为何让我一人痛苦独活?
直到现在我知道了,这一切都是为了今日。
「你救驾有功,又无妻无妾,见到美人热血难耐也情有可原,既然看上本王爱妾,本王就给你做这个主!」
说罢狗王爷大手一挥:「今日本就上吉之日,王府可备下薄妆,今夜便可成亲!裴都统,你可要好生待本王的爱妾啊!」
周围宾客捡了个大瓜吃,先是一阵交头接耳,后纷纷贺喜。
道王爷胸襟海阔,重贤轻色,连最宠爱的爱妾都可赠予裴都统,还备资妆助之成亲,可谓厚爱仁德啊!
如此刀架在脖子上,裴逍不认也得认了。
只得憋出一句:「谢王爷恩赐。」
又一轮美姬上台,婉转动听的江南曲调都盖不住狗王爷的肆意大笑。
他这一招不仅为自己赢得了美名,还将裴逍塑造出急色狂妄的形象,庆功宴上戏人妾,不受惩戒反赏之。
若到时裴逍看到我面貌,发现相貌平平,悔也无招,不能算他王府不仁。
毕竟,是裴逍自己招惹的我。
人人欢喜庆贺,这京都又出了一件美谈。
只有我无人问津,有谁会在乎一个妾,一个女人的想法呢?
我将所有人的嘴脸尽收眼底。
然而一切,都是我这个女子的棋局。
15
我跟随舞姬退场。
王爷令我今日便过门与裴逍成亲,两个婆子赶紧领着我去梳妆。
可这条显然不是去梳洗房的路。
我毫无察觉,直到一张手帕捂住了我的口鼻。
再睁眼时,面前站着一道贵气的身影。
「苏姨娘方才席间可谓好手段,只是莫要忘了你答应我的事。」
我抬眼一看。
正是为王府操劳了大半生的四夫人。
那日与王妃交易之前。
我先找过四夫人。
「苏鹊谢四夫人救命之恩,奴婢定会给夫人一个满意的答礼。」
16
五年前巧儿死前,我去过关押她的柴房。
那一天我给她带了一些吃食,被她扔在了我的脸上。
她说:「苏鹊,我不需要你的假惺惺!」
于是我也不装了。
我逼问她为何将罪名揽下来,明明那死的姨娘都不是她害的,我想知道,巧儿背后的人是谁。
为了我以后在王府生存多一个筹码,也为了解我心中一直以来的一个疑虑。
巧儿宁死不屈,我只好诈了她一番。
「看你以往做派,你效力那人肯定位高权重吧!反正你如今都要死了,不如将那人交代你之事告知我,让我继续效力,让我能如你一般在王府养尊处优地生活!让那些曾经欺辱我的人,都别好过!」
我一脸恨意贪婪。
巧儿见我这般,十分嫌恶鄙夷,不过思虑片刻,她还真的以施舍之态将她与那人的大业告知于我。
说时她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观察我的神色。
看我果然吓得不轻。
她疯癫大笑。
最后我假意落荒而逃。
也是那时我就知道,府中种种皆为四夫人所运作。
四夫人。
我脑中浮现出一位雅致沉稳的女人。
她与王妃情同手足,因王妃烦厌繁琐家事,多年前就让她助力操持。
将王府对外交际打理得十分顺人心。
可她当年也并不甘愿嫁到王府。
后来,还夭折过一个孩子。
她恨王爷,或许也恨王妃的冷血与不作为,她步步为营,隐秘报复。
甚至在王府饮水中下了慢性寒毒。
一天天,一点点,整个王府都是她用温水煮的青蛙。
而巧儿,则是她用温情培养的一枚棋子。把她送上王爷的床,也只为了让她找到王爷的把柄。
那时巧儿分明也是病急乱投医,真将她所做之事托付给我。
她也是真的希望我能助四夫人完成大业。
可从柴房里出来后,我看到四夫人的手下放了那把大火。
火后收尸,巧儿竟也有了身孕。
自始至终,她都是被上位者榨干的血肉。
我没有巧儿那么天真。
我知道上位者总是得鱼忘筌,难守誓约。
蝼蚁更是不值得他们诚心相助。
就像此刻,我被四夫人「假装」掳走已过一炷香,可王妃派来暗中保护我的侍卫却毫无踪影。
或许王妃早就知道那人是四夫人。
只是五年间相安无事,她出师无名。
冒出我这个胆大包天的,正好拿来献祭。
只要我一死,王妃便有理由擒拿四夫人,届时闹大了新账旧账一起算,拔除陈年老刺岂不快活。
她笃定坏了四夫人之事的我没那么轻松离开王府。
所以当初才答应得那么爽快!
哈哈哈。
可我又深知四夫人的手段更为阴毒,无论她猜到几分,必不会让我好过。
所以,我索性与四夫人也来了一场交易。
我眼神幽深地望向这个不再年轻的女人。
我不感兴趣她与王爷王妃之间的恩怨情仇,也并不认同她想要王爷绝后就迫害府中女子的手段。
但有一条道我与她相同。
便是让那狗王爷不好过。
我将当年巧儿所说的,王爷藏匿机密之地告诉了四夫人。
若当年她但凡能去看一眼巧儿,给她说话的机会。
也轮不到如今我能下这一步棋。
棋子落下的这一刻。
这场战役的黑白棋,便成了王妃和四夫人。
这是我唯一的生门。
让这两个女人互相牵制。
然后,再送给她们一份大礼。
17
红装上身,我坐上了小轿。
身后跟着几箱嫁妆。
是恩赐,是侮辱,也是王府中女人们对我妒恨的原因。
身旁都换成了四夫人安排的人,以确保我能安全抵达裴府。
我捏紧了袖中的物件。
直到轿子停入洞房。
我这一生两次婚嫁都是如此草率。
坐在撒满花生莲子的床上。
我有些紧张和雀跃。
我已许多年没有这番心境了。
在王府这些年里我行尸走肉,心如死灰,今日我的血又沸腾了起来。
让我有些坐立难安。
直到房门被推开,我听见裴逍低沉的呼唤。
他似乎又被人灌了许多酒,嘴里唤着:「清环……清环……」
然后一把醉倒在床边。
我被盖头遮挡,感到他如犬一般歪头看着我。
含糊开口:「清环,你是不是清环?」
跟方才席间锋利气质的裴都统像是两个人。
我却心中寒凉:「大人,您醉了。」
将一旁的合卺酒拿起:「喝了合卺酒,大人便早些歇息吧。」
岂料裴逍将那合卺酒一把挥翻。
嘴里念念有词:「我才没有醉……都怪王爷……毁我声誉……」说罢又抓起我的手,「还有你!助纣为虐,你帮他!让我受人耻笑……」
我默默将手抽回,想了想道:「嗯,是奴婢错了。大人既然不喝合卺酒,那将我盖头挑了可好?」
这话一出裴逍倒是来了兴致。
他摇摇晃晃站起身,拿起喜枰。可挑到一半,又放下了。
「不可,若你不是清环,该如何办?」
我垂着头,看向地上那摊撒了的合卺酒。
心中滋味百般。
我主动站起身来,摸索到裴逍的身子。
我的手指有些颤抖,轻抚着他的胸膛,勾着他往榻上引。
「大人,春宵苦短,莫要徒增烦恼……我是与不是,你看了便知……」
我的声音越发小声,而裴逍离我越来越近。
他身上的酒气将我包裹。
电光石火间!
我的红袖中弹出一把精致匕首。
我双目发胀,发狠了往裴逍胸口刺去。
可匕首还未刺进那胸膛。
我就被一掌打飞。
匕首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盖头飞落,鲜血喷出。
「同样的把戏我又怎会上第二次当?苏鹊,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如此蠢笨。」
我狼狈地趴在地上抬眼看向裴逍。
他也居高临下地睥睨着我。
周身哪还有一丝酒醉的迹象。
我有些恍惚。
裴逍一张面皮生得极好,他此刻终于露出了原本面目,那双偏浅的眸子,流出了让人寒栗的邪气。
与我记忆中的那个少年模样重合。
阴郁的,敏感的,站在我阿兄旁又是和煦的。
他很会伪装。
直到我看到他用那般神色偷看我阿姐。
像冷血动物看到猎物的眼神。
令人不适,毛骨悚然。
「裴逍,你以为你的戏又有多真?你怎配喊我阿姐名讳,真是令人作呕!想见我阿姐?你去死啊!死了就能看到我阿姐了!」
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我一口血啐在地。
「不过就你这般兽心人面的白眼狼!就算是死,也会下那十八层地狱生生世世沦为贱畜,再等八辈子,我阿姐也不会瞧你一眼!」
我癫狂大笑。
裴逍恼羞成怒,下一瞬就冲过来掐住了我的脖子。
他的浅瞳中好似蒙着一层雾气,口中却说出最为恶毒的言语。
他说:「苏鹊,怎么死的不是你?」
是啊,为何我没死?
因为,是为了等到今日。
我受他禁锢,艰难开口。
「因为,本姑奶奶……是来……收你的啊!」
正如当初,是我捡了你。
「裴逍……你,不得好死……」
脖颈处越来越收紧,眼前的人面目扭曲。
那一刻,我好像做了一个梦。梦里看到了我娘亲阿爹,阿兄阿姐。
看到了我们在青州恬静自在的日子。
阿姐秀丽端庄,我顽皮好动。
可阿娘从未对谁有过偏颇。
我时常撒丫子跑出去疯玩,回家时满头大汗,阿娘只是心疼我小脸被晒得通红。
她将酸梅冰酪给我,看着我咕噜咕噜喝完,又叫我给练舞的阿姐送去。
她知阿姐被那京都来的老师带出了心气,不练到满意就不停下。青州夏日热辣,做娘的心疼,但不好败她气焰。
只得让她趁喝冰酪的工夫,休息片刻。
我雄赳赳地将门口偷看的丫鬟姐姐们都抓了个现行。谁知冷不丁被一个姐姐掐了掐小脸。
好哇,以下犯上,我的脸更为通红了。
我佯装生气,却惹得姐姐们一笑,说我就是个圆嘟嘟的小包子,装得一点都不像!
好嘛,我就知道,这群姐姐最爱戏弄我了!
可是,平日里她们为我洗香香的时候真的很舒服,给我做的桂花糕也好好吃。
勉为其难,原谅她们。
阿姐果真刻苦勤勉,我真是自愧不如。我看入了迷,直到阿姐敲了我脑门才回过神。
我一把抱住阿姐,小嘴叭叭着阿姐就是天上来的仙女,是世上最漂亮的阿姐。
阿姐却把我一把推开,说她流了一身汗。
我不依,就算如此阿姐也是香香的。
有时我也会认真询问阿姐,自己蠢笨无才,该如何是好。
阿姐说我不笨,而是有福。
她说希望我永远这么开心自在,天塌下来,有阿姐扛着。
待阿爹放衙,兄长也从书院下学。
兄长是最心软的人,只要我与阿姐撒娇央求他,无论什么都会答应。
例如偷偷给阿姐带夫子的藏本。
也比如我央求他偷偷给我买西市柳婆婆的炒果子。阿兄看了看我的牙,告诫我每天只能吃三颗,否则再也不给我买了。
我点头如捣蒜,将果子藏在床头匣子里,只有睡觉前才敢偷偷拿出来吃上两颗,到第三颗时,我犹豫万分,最终放了回去,将果子包进了帕子。
阿兄说,只能吃三颗。
我听话,只吃两颗。
毕竟阿娘说我换牙,不准我吃多了甜硬的。这炒果子又香又脆,面上还裹了一层糖霜。想了想,我爬起来漱了漱口。我可不想长成家中大黄狗的龅牙呀!
一家子人上了饭桌,总是热热闹闹地吃饭。分明是仕宦之家,却没有那食不言寝不语的陈旧规矩。
阿爹也从未认为自己是高人一等的官。
他说,他是帮老百姓解决问题的人,是在百姓之下的人。
阿爹会在饭桌上给我们讲述一些案子趣事。
也常常对我们说人要玉洁松贞,厚德载物。
讲到兴头处,还会询问我们的看法。
阿兄曲尽其妙,论事十分稳妥客观。
阿姐角度绝妙,不人云亦云,言之有理。
而我一顿叽里呱啦,狗屁不通。
只惹得大家发笑。
而这时,阿爹便会带着笑意询问着饭桌上寡言的少年:「阿逍,你觉得呢?」
阿逍,裴逍,裴三郎。
一瞬间,我从梦中被拉回了现实。
因为脖子上的那只手松开了。
裴逍口吐黑血,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苏鹊……你,什么时候……明明……」
他倏然倒地,痛苦扭曲。
我则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
明明那杯合卺酒,他没喝,为何还会中毒。
自然是因为,毒是我在宴席上便下了的。
怕毒不死,还让他喝了两杯。
想到这我便畅快。
而裴逍也反应了过来。他青筋暴起,瞪圆了他的眼珠子。
想要说话,却只能咕噜咕噜地冒着血泡。
我站起身来,这一回是我居高临下地看着裴逍。
「当年你分明已经搭上了京都的权贵,又如何跑到了塞北去?
「我想,你也是看清了这皇权富贵之下的腌臜腐臭,才逃的吧。」
我在酒席时曾发现,裴逍的锁骨上,有两处狰狞可怖的伤疤。
像被什么东西生生凿进血肉骨髓过。
我思绪万千。
「裴逍,你有没有一次后悔过,做这一切?」
地上的裴逍桀桀怪笑起来。
他的喉咙如同被灌风的破锣。
「重……来一次,我仍会……做这一切……
「谁让当初……救了我……又,抛弃我……
「清环,看不起我……
「你们……可恨……你们,都该死……」
我的胸脯疯狂起伏,抓回地上那把匕首。
一叶障目,狗屁不通!
我只想将此等畜生碎尸万段!
可裴逍七窍流血,身体僵直,面色很快灰败了下去。
他死了。
四夫人给的毒药,果然不同凡响。
我这时反倒平静了下来。
就用手中的匕首,将裴逍的心肉剜了出来。
既不是良心,便丢去喂狗吧。
血染了我的双手。
我想笑又想哭。
若是阿娘阿爹看我现在的样子怕也会吓到吧。
我用裴逍身上的血。
写了一卷血书。
洋洋洒洒。
从青州冤案,到教坊司亲人被害,如今受指使毒杀裴都统。
我字字泣歌,并将那血书塞进了死去裴逍的袖口。
这些对于权贵来说是最微不足道的罪行。
可往往有些时候,会变成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做完这一切,我踉踉跄跄地走出院子。
夜半宵禁,寂静无人。
我一身红衣,往那护城河跳去。
我死,是这个计划的最后一步。
也是我答应还给四夫人的匕首。
番外 1
幼时父亲下巡益县。耐不住我的撒泼打滚,将我也带了去。
那时我天真地以为父亲外出就是游山玩水。
阿爹住驿站,将我送往县令家中,与县令女儿相伴。
一日捉迷藏时,我爬了狗洞出去。
直直跑到一处小河边,见到了一个满身爬满蛆虫的少年。
我吓得哇哇大哭,回到县令家后高烧不退。夜晚阿爹来看,我梦呓说出。
县令派人去河边查,真挖出个半大孩子。
那人便是裴三郎。
后来益县事务处理完毕,阿爹与我即将返程青州。
阿爹看裴三郎孤苦无依,性子沉稳,有心培养。我又是个忘性大的,看着治完伤洗干净的裴三郎,一心只想自己有个伴。
从那之后,他随我们回到青州生活。
我阿爹给他取名为逍。
从此视他为养子,让他与我阿兄一同读书,可谓对他不薄。
可怪就怪在,他对我阿姐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那心思被有心的丫鬟们调侃。
最终传到了我阿爹阿娘耳朵里。
阿娘询问我阿姐,可否对阿逍有意。
我阿姐一脸迷茫,她从未对阿逍有过其他想法。
也是,我阿姐风姿绰约,才识过人。青州百姓都说我阿姐以后定是京城里的凤凰。
我时常跑出去耳濡目染,也总这么认为。
可我阿爹阿娘,其实只想我阿姐找一个喜欢的郎君,相濡以沫。
这事让家中氛围有些微妙。
这时裴逍却在书院里与别人起了冲突,闹到了家里。
我父亲弄清原委后,思虑了两夜,最终决定将他送去啸山书院。
我阿姐即将及笄,对他也并无情意。父亲知道他平日性情稳重,定是他人先行找茬。可他终究是外男,那等隐秘心思不宜留在家中,恐我阿姐名声受损。
啸山书院遥远,两个月才能回一次家。
每次回来,都又给他许多钱财粮食带去。
未短他分毫。
我阿爹也是希望他能摒弃杂念,安心读书,以后考取功名,成自己的家业。
然而去啸山书院不到两年,裴逍失踪了。
我父亲将青州找了个遍。
迎来的却是御查的官差,在我阿爹书房中搜出一堆所谓罪证书信。
我阿爹锒铛下狱。
后来办案的官差将罪证搜了报上去,打了一堆莫须有的罪名下来。
说我阿爹贪污,又说我阿爹辱骂当朝宰相,那人是比年轻皇帝更权力滔天的人,最为睚眦必报。
上诉驳回,我家被判男丁流放,女眷充入教坊司。
晴天霹雳,惊天冤情。
却无论如何也无法翻案。
思来想去,只有裴逍能下这个手。
他精于模仿,又心怀怨恨,不知从何时便开始埋这步棋。
也不知何时竟搭上了京都的权贵。
几年养育,却养出个狼子野心的白眼狼。
苏家被遣离青州的那天,突然下起了大雨。
有百姓躲在街两旁为我们送行。
我被雨水迷了眼。
猛然想起小时候我第一次见到裴逍时。
他卧在草丛中看我。
分明是动物在饥饿至极时看到食物的眼神。
他当时想将我吃了。
番外 2
我再次醒来时,不知过了多久。
这是一处幽静的山中寺庙,我不知被何人救到此处。
但我心中所愿已了结,心已死了。
每天只是躺在床上,麻木地盯着房梁。
照顾我的老尼姑每次劝阻,我充耳不闻。
一日我听见她对人说,若我再不吃东西,活不过今夜了。
我眼花耳鸣,这句我倒是听清了,心中没有一丝波澜。
后来我又陷入了沉睡,迷雾中有一人给我喂水。
我身体本能地舔了几口,意识到是什么后,我将那碗一把推开。
我听到有人说我大胆。
又有一人细声细语地跟我说话。
过了好久我才睁开了双眼,看到一张素净清冷的脸。
那脸上神色担忧,可我不认识这个人。
她见我醒了,突然开始念叨着什么。
零零散散到越来越清晰。
我听到她说。狗王爷与丞相勾结,祸国殃民,已被陛下治罪。
狗王爷开设青楼赌场收取贿赂,大肆敛财,私账被查,富可敌国。又因常年强抢逼害民女,如今又谋杀功臣一案,引起轩然大波,最终罚抄尽家产,贬为庶人。
而丞相多年来弄权不止,对民生经济横加干涉,不仅操纵赋税,控制国库,还一直与狗王爷暗中金钱来往,皇帝说他谋逆,将他五马分尸。
更有旧案三十八起被重新彻查。
其中就包含青州苏氏之案。
那教坊司也被查封整顿,下狱百来余人。
天子清理门户,血流成河。
当年弱小年轻的皇帝,如今已成为威龙。
我听着听着,流出泪来。
我听见那女子对我说:「阿鹊,我已经尝过天底下所有好吃的炒果子了,你能帮我去看遍那天下的山水美景吗?」
恍恍惚惚,我的记忆回到了幼时去益县的时候。
她腼腆文静,整日听我吹大牛,被我逗得咯咯发笑。
因我私跑出去,她被继母责罚。
见她被那继母打得手心溃烂,我拼命护着。
又告上县令,让那继母被好一顿责罚。
临走时我问她,愿不愿意跟我回青州。
我会让我阿兄给她买最好吃的炒果子,让我阿姐教她跳最美丽的舞蹈。
再让我娘亲给她做酸梅冰酪。
我们永远在一起生活。
她爹那时慌了。
而我爹只是问了一句她,愿不愿意跟我们走。
我记得她的眼睛很亮,却摇头拒绝了。
她说那半月是她生来最快乐的光景,她会永远记住我这个朋友。
我万分难受,回到青州后,常常与她通信。
我认字不多,只能画一些歪七扭八的潦草画作给她,总是收到认真回信。
直到有一天我的信石沉大海,再也没有回音。
成长的代价,便是一点点地弄丢了曾经最亲近的人。
直到后来,我记忆中的她面貌模糊,连她亲生母亲的姓氏也记不清了。
那时她曾与我夜谈相拥痛哭,分明说过她生母是兰陵萧氏之女。
只因年少与她阿爹私奔,才病重香消玉殒,只留她一个孤苦幼女,从小被继母刁难。
我哭得比她更伤心。
我说,坏人一定都会受到惩罚的。
她瞪大了眼,问我如何做。
我当时抽了抽鼻涕,想起青州百姓说我阿姐的那些话。
便对她说。
做娘娘吧。若是做了娘娘,就可以吃香喝辣,惩罚坏人。
无知小儿妄言。
谁知多年后,她竟真的回到母家,进宫做了萧贵妃。
而那天子,也对她以诚相待。
我只叹。
半月光阴挂念相助至今,五年光景喂了豺狼虎豹心。
番外 3
我们头儿最近盯上个人。
是个女子。
第一天就查了人家的照身帖,没问题,后来隔三岔五派我们去探探那女子在做甚。
我不止一次欲言又止。
整得我们这些兵跟贼似的。
忒鬼祟了。
头儿说,塞北地界多为身量高大的本地百姓,或偶来贸易的外邦之人。
如她这般身量娇小又细皮嫩肉的女子,一个人留在此处,实属少见。
怕她是别国奸细。
好好好,这奸细还光明正大地盘了酒肆做起了生意。
别说,她酿的沙果酒,葡萄酒还真好喝。
塞北烈酒虽好,偶来几碗清甜美酒,别有风味。
冬去春来,这奸细在塞北开了一年的酒肆,人人都唤她一声苏娘子。
据说她来塞北之前可是走南闯北,看遍了人间山水。
不仅卖过炒果子,做过冰酪饮,还宰过禽肉,养过可入药的毒虫呢!
我曾在头儿案几上见过,她单名一个缺字。
这名字不太吉利,如她本人,孤家寡人一个,亲人都死绝了。
总之又过了一年,头儿对她打消了些许怀疑。
人家这细胳膊细腿儿的姑娘能犯什么事儿。
要我说,头儿一定是看上人家了。
我们头儿长得俊,身量高大,在塞北也是许多女儿想嫁他的。
可从未见他对哪个女子如此上过心。
我说啊,我们头儿就是闷骚!
两年了,每日关心那苏娘子长苏娘子短的。
但实际吧,两人就没当面说过几句话!
就是头儿想喝苏姑娘的果酒,还要遣我去买。
哎。
其实我也知道,头儿是不想陷进去。
他受陛下忌惮,此生不可能结婚生子,更不可能离开塞北一步。
他说苏娘子是一只鸟儿,塞北,只是她暂时的栖息地。
其实我们头儿也挺可怜的。
我又屁颠屁颠帮头儿去买酒了。
可刚巧就遇上大事儿了!
不知哪个军头手下的小兵,竟酒醉上手,调戏了苏娘子。
这塞北被我头儿管得严,兵不可欺压百姓,否则要被剥一层皮。
更何况,这这这,还欺负到头儿的心上人了!
我头皮发麻,正要出手。
只见那看似娇弱的苏娘子腕中出现一把精致匕首,飞刀流转,一瞬间就将那小兵作怪的手指断了一根。
血飙了老远,苏娘子面不改色。
麻溜收拾了桌台朝大伙致歉,说今儿的酒都免费了!
那快刀斩乱麻,我人都看傻了。
待回过神来,苏娘子人已走远。
我赶回军营。
看到苏娘子一人擅闯营帐,将那根带血的手指扔在了我家头儿案上。
我在外头听到苏娘子直呼我家头儿大名。
「顾远炙,麻烦管好你手下的兵。」
原来她早就知道头儿派人盯着她,她说那是偷窥。
而如今又有兵上手戏耍她。
她说,别惹她,就是野狼的心她也挖过。
把她逼急了,她什么都能做出来。
我在帐外听得目瞪口呆,又有点心虚。
苏娘子所说的「偷窥」之举,大多也有我的参与。
天地良心,我是秉公办事,从未有过恶意偷窥啊!
可对上苏娘子那冰冷的眼神,我却一下子解释不出口了。
甚至怀疑自己。
难道真是我眼神太猥琐了?
我是上阵杀过敌的兵,那是我第一次在一个女子身上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苏娘子并不像外表看起来那么人畜无害。
我挠了挠头,怎么感觉还挺有魄力的!
看来头儿的情路,注定更加坎坷咯!
从那以后,头儿便自己去买酒了。
苏娘子对他十分刁难,但每月有七日,头儿是雷打不动,巴巴地送上门。
边陲小镇上所有人都心照不宣,顾大将军啊,是在追求那美酒西施苏娘子哟!
可人家苏娘子,都不带搭理他的。
没想到骁勇善战,所向披靡的顾大将军。面对心上人那可谓弃甲投戈,望风而降。
我们军营私底下都说头儿是个妻管严。
传到头儿耳朵里,又把我们一顿好罚。
说不准乱传,辱苏娘子名声。
我看他就是假公济私,故意给苏娘子报仇。看看被罚的,不是曾盯梢过苏娘子的,就是以往在苏娘子那儿犯过贱的。
有一兄弟,曾在苏娘子酒肆里没忍住放了个大响屁,就这也被罚了。
时光飞逝啊。
就这么一年,三年,五年。
头儿还是一如既往地去买酒。
苏娘子也是一如既往地不把他当将军。
唯一变的是……
苏娘子那酒肆内间里最好的靠窗座儿,时常为头儿留着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