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处除三害》,其实是哲学教材

周兆成律师 2024-03-17 12:33:54

很多人看完《周处除三害》最大的感觉是爽,但很难确切说出爽在哪里。

爽在浪子回头?爽在教堂爆头?爽在英雄救美?爽在极限反转?

这些都是理由,但好像力度都不够。

其实这些爽点,都是表面的。我认为,《周处除三害》最爽的地方,在于它用极度精彩的镜头语言,给我们讲述了一个如何“克服存在主义危机”的故事。

全片贯穿始终的一个线索是,陈桂林的名字。

从他一开始对黄毛说:“我有名有姓,我叫陈桂林。”

再到奶奶去世,他说:“要干一票大的,让道上人都知道我是谁。”

再到他去自首时,因为报上名字无人认识而感到非常失落。

再到他落网的时候,高举双手向现场所有记者大喊:“我叫陈桂林!”

这些细节,都说明陈桂林非常需要被人看见、被人记住,从而证明自己的存在。

正像他自己说的:“我不是怕死,我是怕死了都没人记得。”

可能有人说,这说明他在寻找“存在感”。

可俗话说,越缺什么越求什么,寻求存在感,恰恰说明他存在感匮乏——

用心理学术语说,此人有极其严重的“存在主义危机”。

当然了,这是个笼统的说法,具体来说由四个“终极关怀”组成:

死亡、孤独、自由、无意义。

这些问题,在陈桂林得知自己“命不久矣”时集中爆发。

罹患肺癌,寿命不足半年——严重的死亡焦虑;

孤身一人,至亲离世——严重的孤独焦虑。

逃脱法律制裁,游离在规则之外——严重的自由焦虑。

可能有人要问,自由是人类最美好的价值追求之一,怎么会造成“焦虑”呢?

因为追求自由不难,难的是得到“自由”之后该怎么办。

就像大家常说,人生不是轨道,是旷野。

可当真的置身于旷野之中,度过了一开始的喜悦后,人就会陷入迷茫和未知:

我该走向何方?我该安住何处?我该从哪里寻找同伴?

因此,存在主义心理学认为——当团体成员被赋予完全的自由时,接下来发生的不会是喜悦和生命力,而是长时间的沉默和混乱。

电影里,陈灰和陈桂林一开始的那段公路追赶戏,陈灰最后止步于一个十字路口的斑马线前面。

“斑马线”在影片中是“规则”的隐喻,后面陈桂林和香港仔跑进小巷前,也给了俩人一个逃出“斑马线”的俯拍镜头。

所以,从那一刻起就代表着陈桂林,逃出了“规则”,闯进了“自由”。

接下来的镜头也非常典型,陈桂林先是笑着跳起来庆祝,接着镜头一转,来到几年后,陈桂林哭丧个脸,已经陷入了“自由的焦虑”。

说回最后一个问题,“无意义”。

这个问题在陈桂林身上一直存在,不管是像野兽一样使用暴力,还是通过反叛规则来寻找刺激,都是在用非常低级和原始的方式在寻找存在感,抵抗“无意义”。

很多青春期小孩也是这样,“主体意识”萌发,对“意义”的追求也开始觉醒,叛逆、张扬、中二、矫情、伤春悲秋,都是表层症状。

而确诊“肺癌”之后,陈桂林的“无意义焦虑”史无前例大爆发了。

张贵卿劝他自首时说:“与其像是死在暗角的老鼠,不如光明正大一点,人死留名。”

“死在暗角的老鼠”——这是对“无意义”最残忍的描述;

“人死留名”,这是抵抗“无意义”的最好办法。

于是,陈桂林去自首了。

所以说,陈桂林第一次自首,其实是在为自己的“存在主义危机”寻找一个出口——作为恶贯满盈的大坏蛋,如果我自首,能使自身价值得到确认,那我就去自首。

这也是为什么,当他发现自己报上名字无人认识时会那么失望,当他发现自己只是榜三小弟时会那么破防——如果自首都无人在意,那到底该如何证明自己?

这才是他踏上“除三害”的道路时,最原始的心理动因。

其实陈桂林面对的问题,在很多现代人身上都或多或少存在着,大家在日复一日单调重复的生活中,难免有几个时刻会问自己:

“这样活着有什么意义?”“难道我就要这样打工打到65岁然后死去?”“我努力交社保、还房贷是为了什么?”“这一切到底有什么意义?”

带着我们所有人的这些追问,陈桂林上路了。

而陈桂林克服“四大终极关怀”,也有着非常明确的对应节点。

首先,他通过与小美产生链接,抵消了孤独。

遇到小美之前,他一直独来独往,对所有人都是防备和抵触的。

而当他走进发廊,被香港仔拿着修眉刀威胁时,素昧平生的小美却出于朴素的良善,替他了打掩护——

这一刻,是他久违地,再次与人产生真实“链接”的时刻。

二刷的话,大家可以注意观察一下,那场戏之前,陈桂林所有戏份都是压抑的暗色调,而那场戏,尽管剧情依然紧张无比,色调却第一次明亮饱满,而且有一个很明显的陈桂林从“阴影”步入“阳光”的镜头——这意味着,陈桂林走入了温暖。

这里还有一个明示的指称代词,小美在陈桂林犹豫剃短还是剃光时说“没关系,我们先修一点”。“我们”,其实就是建造了一个小小的“共同体”,在情感上突破了人际关系中最外层的边界。

我不愿将其解读为狭义的爱情,用“人与人之间善意的流动”来形容更贴切。

同理,我也不赞同将陈桂林与小美的关系解读为“救赎与被救赎”。事实上,陈桂林对小美的解救,可以被理解成一场“报恩”,更确切地说,是小美流向他的善意又回流到小美身上。

人与人,因为善意的流动产生链接,生命才不是孤岛和荒漠。

最后,小美从倒后镜里看着陈桂林孤身上路的背影,可她不知道的是,遇到她的那一刻,正是陈桂林孤独消失的时刻。

而小美,付出爱,得到爱的过程,也向我们提示了《道德经》中一个朴素的道理:将欲取之,必先予之。

第二个明显的节点,是陈桂林从活埋他的棺材中破土而出,象征着“重生”的同时,也意味着对“死亡焦虑”的克服。

刚来到灵修所时,陈桂林在强大的心理暗示下,“死亡焦虑”达到顶峰,出现咳嗽、气喘等真实的“肺癌”症状。

而林禄和,蛊惑和收买他的终极法宝,就是教他如何逃避“死亡”。

他先是通过下毒,让陈桂林大吐黑水,陷入恐慌和绝望。

紧接着,他让女情人扮演癌症康复病人,讲述臣服尊者后康复的故事,给他以希望;

最后,又通过伪造的肺部CT,假造“灵修”之后好转的假象,让陈桂林彻底深信不疑。

当陈桂林发现端倪,揭穿骗局时,他再次被巨大的死亡焦虑裹挟。

这种情绪,在全场人鼓噪着让妈妈动手处决他时,达到顶峰,那是全片唯一一次,陈桂林露出满头大汗、极度惊恐的表情。

而那位母亲,选择用最决绝的方式表达了对命运的抗议。

她不盲从众人的洗脑、不屈从尊者的威胁、不服从命运的安排。

用中二的话讲,她向陈桂林展示了什么叫“我命由我不由天”。

而用罗曼罗兰在《约翰克里斯朵夫》中的话讲,她向陈桂林发出了一种邀请:“我不是虚无。我是在黑暗中烧毁虚无的火。我不是黑夜。我是永远的战斗。我是永远在奋斗的自由意志。”“别忘了我的话,你便是死了还是会胜利的。”

然后,陈桂林就真的死了,心口被捅了一刀,还被扔进棺材埋进地下,从生理和精神双重角度来看,都是字面意义上的,死了。

可接下来,他又活了,从黑暗的地下爬了出来,像没事儿人一样,挖出枪来到灵修堂。

合不合逻辑,咱们之后再说。

从坟墓爬出来的象征意义非常明显,就是陈桂林克服了“死亡恐惧”,从那一刻起,他再也不怕死了。

一来,是因为那个妈妈用生命向他示范了,坚守“自由意志”才是生命的终极奥义。

二来,是他理解了,只要能够感动和启迪他人,那么自己的生命便不会真正终结。

这一点也算是明示了,陈桂林爬起来时下面垫着妈妈的尸体,镜头专门给了特写,这就是以往电影里常用的“灵魂出体”的表达手法。

这意味着,陈桂林带着妈妈的部分灵魂和意志,继续上路了。

而陈桂林也意识到启迪和影响别人,才是真正的“永生”之道,是战胜“死亡”的不二法门。

所以陈桂林再次返回灵修堂时,对死亡的态度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

他一开始“嗜杀”,后来“怕死”,可此时,已经有了“执掌生死”的超脱感。

对他来说,那些宁愿死也不愿意放弃邪教信仰的人,已经献祭了“自由意志”,甘愿成为林禄和意志的“容器”,是林禄和生命的延续。

精神早已死亡,肉体苟活,又有什么意义?

这样的人,只能用死逼他们一把,如果有恐惧,那还是佛祖所说的“有情众生”,值得慈悲;如果仍然执迷,那已经和无机物没什么两样,因此,他杀起来毫无心理负担——

我渡不了你,那就让佛祖亲自渡吧。

至此,陈桂林已经拥有了从容赴死的力量。

很多人还有一个困惑的点,就是陈桂林已经看破到这一步了,自杀就完了,为啥还要自首?

这就是对“自由焦虑”的克服。

通过与人间至恶的近身肉搏,他终于发现了秩序的意义,理解了规则的价值。最后包围他的,荷枪实弹的层层军警,就是秩序和规则的象征。

而他的态度,不是“投降”而是“迎接”,他选择笑着主动伸手被拷住,这是他对以往所不齿的一切的最大尊重。

马克思曾经说过:“一切人的自由,以每个人的自由为前提。”简单理解,你不能以减损他人自由的方式来实现自身的自由。

陈桂林明白了自由的真正奥义,于是选择回到规则之中,接受规则的审判,承受自由必然的代价。

这里他和陈灰的互动也值得一说。

陈灰这个名字很有讲究,黑+白等于灰。

大家可以回忆一下,整部电影中,陈桂林除了囚服外的所有衣服,不是黑色就是白色,要么就是白色外面套黑色。

陈灰的眼睛被打瞎后,瞳仁也是一黑一白,这暗示着,他既能看到一个人内心的光明,也能洞悉一个人内心的黑暗,这两种特质往往在一个人身上共存,关键看环境和命运能激活哪一个。

陈灰的名字,此前只在亮证调查张贵卿的时候一闪而过,此刻突然被大声叫出来,很多人第一反应是:“谁啊?”

直到那个警察从人群中走出,才恍然大悟。

而陈桂林之所以这么做,一方面当然是方便还枪,另一方面是因为,他从两次交手中感受到,陈灰不要命的背后,有着和自己一样“被记住、被看见”的渴望。

而如果自己只是普通自首,陈灰一只眼睛就白瞎了,一条腿白瘸了,这个功劳,必须给他记上,所以他当着所有军警和媒体的面大喊他的名字,此时,陈桂林已经学会了“成全”别人。

在那之前,陈桂林和陈灰,只是警察和逃犯的关系,可在那之后,俩人已经有了“心有灵犀”的默契。

陈灰带小美来到监狱,陈桂林一开门先看到的是他,俩人一句话没说,但都互相笑了,是“相逢一笑泯恩仇”的笑,也是“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的笑。

而以上所有,死亡焦虑、孤独焦虑、自由焦虑,在陈桂林行刑前的戏里都有了最后的“化解”。

每次抽烟抽到烟屁股的他,死前最后一根烟,抽到一半就丢了,对近在咫尺的死亡,他已毫无畏惧。

小美特地跑来给他修胡子,刮着刮着俩人都哭了;他把自己最珍视的猪头手表送给小美,而小美给他画了一只猪头送他行刑,用著名心理学家马丁布伯的话形容:“伟大的关系可以突破孤独的障碍,压制它的严厉规则,在不同个体的自我之间架起一座桥梁,跨越对世界的恐惧深渊。”

而在整个行刑过程中,他没有任何挣扎和抵触,甚至在监刑医生询问是否打麻药时,说的是“不用了谢谢”,他将自我压回了社会规则之中,也因此与社会建立了坚固的链接,获得了可以挺胸抬头面对的自由。

到这里可能有人发现了,我一直没有讲到“无意义焦虑”这件事。

因为这件事是没有办法讲述的,“我是谁我从哪来我到哪去”,是所有人类宗教共同探寻上千年却都无法回答的问题。

而整部电影每一处情节,每一个画面,都是对这个问题的探索。

存在主义哲学认为,世界是偶然的,不存在意义。人构成了自身、自己的世界以及在这个世界中自身所处的情境。宇宙中没有宏大的计划,没有指导生活的原则,除非个体自己创造这些原则。

所以陈桂林发现张贵卿欺骗自己之后,明明是白白“自首送死”,却依然说“很庆幸我上当了”。

因为他为自己的生活创造了原则,明白了生命的意义就是体验——自己这一路走来,收获了非凡的体验,就是收获了非凡的意义。

就像《西游记》用一本书给我们讲了取经的故事,讲了九九八十一难,但到了结尾,“经”是什么只字未提,“终极意义”被隐去了,因为那九九八十一难本身就是“真经”。

所谓“道”,最初的意义就是宽阔的路,因此,你脚下踩的地方就是“道”,迈开的每一步都是“道”,于是有了“与其坐而论道,不如起而行之”的说法,也就有了“敢问路在何方,路在脚下”的歌词。

陈桂林赴死时,给了一个他笑望众生的巨幅特写镜头,我们有理由相信在那一刻,他是幸福的。就像加缪说的:“他爬上山顶所要进行的斗争本身就足以使一个人心里感到充实。我们应该认为,西西弗斯是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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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兆成律师

简介:错换人生案代理律师。一个有温度的律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