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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戈患白血病住院后,一家人才得知他并非亲生。
他是出生时被医院抱错的。
昂贵且看不到尽头的住院费,让父母在他病房外爆发了无数次争吵,渐渐地,他们来医院看望的次数越来越少。
直到有一天,关戈得知,父母已经开始在偷偷找他们的“亲生儿子”了……
今天是关、段两家正式认亲的日子。
关若下车,直奔饭店,即便这样还是晚了半个小时。关爸爸关妈妈脸色很难看。原本在段家人面前,他们就理亏,现在第一次见面就迟到,越发抬不起头。
“怎么才来?”关爸爸阴沉着脸。
“有点……堵车。”关若语气很小心。
“堵车?”关爸爸很不耐烦,“你就不能早点走,非要等着堵车的点,非要大家都等着你,这样才显得你重要是不是……”
“老关,别说了。”关妈妈悄悄扯了扯丈夫的衣袖。
老关意犹未尽,但当着外人的面,也不得不住了嘴。但关若心里很不舒服了,她收了脸上本就不情不愿挤出的笑容,生硬的坐下。
“啊,我来介绍一下。”关妈妈赶紧打着哈哈,笑着说,“这是我们女儿关若。关若——”她严厉的喊了女儿一声,提醒她抬头看向桌子对面的一家三口,跟着语气又变得十分亲热,“这是你阿姨,这是段强,段强大你2岁,按说也是你的哥。”
段妈妈上半身在轮椅里忸怩了一下,神色淡漠,没任何表示。早在关家找上门出示当年两个婴儿抱错的一系列证据,和关戈的死亡证明,她就是这样一副不阴不阳的脸色,让人看不透她在想什么。
关若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倒是段强站了起来。
“你好,我是段强。”他憨笑着说。他国字脸,宽颧骨,浓眉大眼,嘴唇厚实,身材高壮,整个块头拳击手似的,与逼仄的包间有些格格不入。
“你好。”关若咕哝着,欠了欠身。
关妈妈转向段伟,目光变得格外慈暖:“关若,这是你弟弟。”
段伟眉眼秀气,一看与段强就不是亲兄弟,只是他身上堆了太多的肉。关若目测他不到一米七的个头,至少两百斤,浑圆的身体和双臂沉实的霸着桌子,把两旁的人都挤到边上了。他双手捧着手机打游戏,肥短手指忙乎着,眼睛贪婪的盯着,对手机之外的人事,视若无睹。
哎,比我的关戈差得太远了。关若在心里忧伤的叹了口气,鼻子酸溜溜的。
“关若,你发什么呆,快给你阿姨还有你哥敬茶啊。”关妈妈恼怒的剜了关若一眼。
父母越是讨好谄媚,关若越替关戈不值,她假装没听见,打开湿巾慢慢擦着手。
“关若!”老关吼道,声音里一股火药味。
段强忙说:“关叔叔,没事的,今天我们两家第一次见面,有些生分很正常,慢慢就好了。”
关若不禁瞥了段强一眼。同时看他的,还有他的母亲。
“姐,你家段强真懂事。”关妈妈由衷的赞了句,跟着招呼大家吃菜。
她看见段伟直奔肉碟而去,索性将所有肉菜都挪到他那边,段伟也毫不客气的大嚼特嚼,吧唧声不绝于耳,像八辈子没沾过油荤。
关若不忍看下去,低下头,眼窝有些发潮。关戈从小就特别懂礼貌有分寸,亲戚们每次教训自家孩子都说“你看看人家关戈”,哪像眼前这个吃货段伟。
始终冷着脸在边上观察的段妈妈,此时忽然笑了,她目光落定在关若脸上,冲关若母亲说:“妹子,你家姑娘长得可真标致,肯定有男朋友了吧?”
关若心里咯噔一下,立即有不好的预感。她抬眼去看,正好撞见段妈妈的目光。那目光是审视的,研究的,像在验货。
见对方终于有了好脸色,关妈妈忙不迭的回应:“哪里有呀,都耗成老姑娘了,姐呀,咱们都是当妈的人,你懂的对不,大的小的都是操不完的心哪。”
“操心总比见不到人强啊,我可怜的戈儿,当亲妈的还没来得及见他一面,他就……”段妈妈开始抽抽嗒嗒。
关若看见桌子底下,她爸狠狠踢了她妈一脚。
她再也受不了了,倏地站了起来。
从洗手间出来,走了几步,关若看见包间外过道左边的窗户旁,段强正站在那抽烟,似在等她。
关若低下头,假装没看见,但段强已经摁灭了烟,几步跨到她跟前。他的高壮身材,站在人前,让人无形中产生压迫感,身上又带着劣质烟草厚重的气味,关若不禁凝住脚步,屏住了呼吸。
“抱歉。”段强讪笑,笨拙的绞着手,“我不想让两家老人难过,所以……在这等你。”
“你有什么事?”关若蹙眉,警觉地瞪了他一眼。
“你能不能……”段强深吸了一口气,“能不能把关戈的照片发我一些。”他的声音哑下去,“我弟弟……活着的时候,我都没见过他……”
关若回到家,第一件事是从冰箱掏出半打啤酒,拎到客厅的落地窗前。她首先拔开一罐啤酒,搁在自己对面,又开了一袋薯片放在那。
薯片是关戈喜欢的零食,关若以前不让他吃,常摆出大人的架子说那是垃圾食品,不过现在,她再没机会唠叨这些了。
关戈第一次喝酒,就是在这里。那天关戈收到了心仪大学的通知书,特别兴奋。姐弟俩喝了点啤酒。酒一下肚,平时斯文寡言的关戈,话就多了。
他说他知道自己读书这些年的花销,都是关若从她的工资里出,他说他知道自己姐姐从来没买过一件很贵的衣服,攒的钱都花在了家里和他身上,他说他上大学后就会做兼职,不会让姐姐再辛苦,还说等他以后工作了,一定会好好报答姐姐……
关若记得自己当时打了一下关戈的脑袋,不准他说这么生分的话,还警告他如果大学不好好学习,跑到街上发传单什么的,她知道了一定会收拾他。
现在想起,当时的话像是谶语,正常姐弟间谁会这么文绉绉的道谢。好像冥冥之中,他知道自己等不到那一天,才会说得那么动情。
关若抹了一把眼泪,碰了一下对面的啤酒罐,哽咽着:“小戈,走一个。姐姐干了,你随意。”
关若大关戈8岁,从小只要父母有事忙,都是她在家里照顾他。她记得关戈从小体质就好,感冒发烧的都很少有,初中他爱上打篮球,以后高中、大学都是校篮球队的主力,身体素质比普通男孩要好许多。
可一切来得猝不及防,关戈20岁生日后没多久,连续高烧一周,后来他扛不住去医院,直接被送进了ICU。
也是在那时,关若父母从医生那得知,关戈并非他们亲生。
经过一系列的调查,他们查出问题出在当年关戈出生的医院,关戈是被抱错的。
关若父母悄悄和她提了此事,征求她的意见。关若态度鲜明,关戈是她从小带到大的弟弟,这跟亲弟弟有什么区别?只要有一线希望,这病就得治。
父母讷讷点头,可从那以后,关若隐约感觉到他们的懈怠。
他们时常把关戈丢给关若,让她医院、公司两头跑,自己两人一消失就是好几天。关若追问过几次,他们只说在到处筹钱。
筹钱也是有的,但后来关若才知道,从那时起,他们已在忙着寻找自己的亲生儿子。
而今晚,他们忙于认亲,对关戈只字不提,那个活生生存在了20年的“儿子”,仿佛从来从没出现过。
关若吸吸鼻子,拿起手机,她存了许多关戈的照片,过去半年许多个伤心的夜晚,她都会看着他的照片流泪。
关若的目光停在段强发的朋友圈。一套九宫格,全是关戈的照片,还配着一句话:
——从没见过你,但你仍是我的亲弟弟。如果有来生,希望我能好好做一回你的哥哥。
关若的眼泪汹涌而出。她手指一动,点了个赞。
两分钟后,段强发来的信息。
“方便的话,能带我去看看他吗?”
两人在郊区的墓地汇合。
关若在前,段强跟在后面,两人沿着弯曲的石径,默默走着。天阴沉沉的,刮着带了凉意的风,空气中充斥了沉沉的哀伤。
两人在关戈墓碑前停下。他的笑脸,出现在他们面前。照片上的关戈,与段强一样浓眉大眼,五官轮廓鲜明,目光炯炯,充满虎虎生气,是那种活跃在篮球场就会很吸引人的明亮少年。
关若记得关戈上大学时,她还时常打趣似的警告他,要谈恋爱可以,姐姐给你出恋爱资金,但你要是祸害了人家女孩子,姐一定饶不了你。
关戈则亲热的攀着她的肩,说那是肯定,以后自己就要找一个像姐姐这么漂亮、温柔的女朋友。
段强站在碑前,垂着头,宽壮的肩膀塌着,显出一种压抑的脆弱。关若走开去,让他们兄弟俩待一会儿。
大半个小时后,段强在一棵树下找到了她,他在她稍远的地方坐下,曲着腿,双臂搭在膝上,凝望着阴郁天色下,那一大片墓碑。
两人各自想着心事,沉默了好一阵,然后段强开口了。
“我替关戈感到欣慰,他有你这么一个好姐姐。”段强看着远处的天际线,幽幽的说。
关若颤颤的叹了口气,苦笑:“你不了解,也许他会怪我。”
段强扭头看她:“为什么?”
凉丝丝的风中,飘来了雨滴,关若抬手接雨,望着晦暗的天色,神情落寞忧伤。她的长发被风吹乱,她伸出纤细的手指将乱发束在耳后,长睫微颤,面颊莹白,俏挺的鼻尖上浮着一抹柔和的光泽,温婉动人,看起来像从言情电视剧中走出来的人一样。
段强怔怔看着,有点失神。
关若感觉到了他的目光,站了起来:“要下雨了,该回了。”
段强的面包车就停在墓地大门口,他张望了一下,没看见别的车。
“你……你怎么走?”他疑惑的看着关若。
“我坐公交。”关若说。她对自己的方向感太不信任,从没想过学车。
她朝段强微点了下头,便转身沿着路边往前走。风中的雨密集了些,她撑着紫色的伞,缓步而行,风吹起了她的长发和白长裙,显得格外有电影似的画面感。
段强坐进面包车,看着风中远去的身影,发着愣。过了两分钟,他使劲搓了把脸,身上某个开关像是按下了,他迅速张开双臂,将副驾驶座堆放的货物一股脑挪到车厢,拍净座上的灰尘,还不放心,又抽了几张纸仔细擦拭了,再往车里喷了些空气清新剂,这才发动了车子。
面包车在公交站停下,段强从车上跳下来。关若正坐在休闲椅,手里举着一本书,看见段强,她迷惑又带着点戒备的站了起来。
“我送你吧。”段强说。
关若看了看腕上的表,淡淡的摇头:“不用了,公交车快到了。”
此时雨又大了些,一片迷濛水雾中,马路空荡荡的。
“雨大了,公交车应该是堵在哪了,走吧,我送你,你一个人在这不安全。”丢下这句,不等关若说话,段强径自走向车,打开副驾驶那边的车门,自己钻进车子,将车发动。
面包车突突响着,催促关若做决定。
关若终于坐进车里。
下一秒,雨势忽然磅礴了,大滴大滴的雨砸在车窗,密集狠戾,似要把玻璃砸穿。雨刮器吱呀吱呀,不堪重负,前方腾起大片水雾,能见度只有十米开外。似乎满世界都是风声雨声,将他们与外界隔绝开来,困在车内。
段强开得很慢。两个小时后,终于抵达关若的住处楼下,此时风散雨歇,阳光明媚,世界回到了正常节奏。
关若手按在车把手,又觉得自己就这样走了,很不礼貌。她很快的看了段强一眼:“谢谢你。”
段强望着前方的街道,神色紧绷,似在下某种决心,片刻后他开口:“我会说服我妈,这个暑假后就将阿伟送回你家。”
“好。”关若若有所思的点了一下头。
其实她内心一点都不关心段伟何时回家,至少现在那个只会玩游戏的小胖子,丝毫唤不醒她的姐弟情。但段强脸上的神情打动了她,她感觉得到他做出这个决定的艰难,毕竟他也做了段伟20年的哥哥呀。仅这片坦诚,就应该给出相应的报答。
关若缩回开车门的手,重新坐直身体,半晌,她幽幽的说:“以后等你有时间,我会把关戈的故事慢慢讲给你听。”
段强转头看着她,眼圈儿有些发红,声音暗哑:“好。”
两人不再说话。
又静静坐了一会儿,关若推开车门。
“再见。”她说。
车内残留着洗发水的气味和一股说不出的清婉的暗香,段强楞了好一阵,才开车离去。
工作以后,关若就从家里搬了出去,在自己任职的出版社附近租了房子。那时忙于工作,关若只在每周末回家一天,那也刚好是关戈的放假时间,姐弟俩时常一起出门,她带关戈吃好吃的,带他买书买衣服。
关戈去世后,关若鲜少回家了。她无法忘记父母的做法,也无法原谅。如果不是他们,兴许现在关戈还活着,还能等到段家人骨髓移植的可能。
这一天,关若接到母亲的电话,让晚上回家吃饭。关若虽不情愿,下班后仍然打车赶了回去。
一进门,关若便看见门厅摆着两个纸箱,装着关戈从前的衣物和书。
关若倏地气血上涌。
关妈妈迎了出来,拉着关若进关戈的卧室。关爸爸也在房间,正在调整床头柜的位置。
房间已经大变样,什么都新换了,书桌书架摆放的位置都调整了,像是为了避开什么晦气似的,关戈存在过的痕迹被彻底抹去。
关若听出自己的声音都变了:“爸妈,你们在做什么?”
关爸爸冲关若翻了个白眼:“你这也看不出来?我们在替你弟弟布置房间。”他又仔细看了女儿一眼,声音冷下来,“你冷着张脸干什么?你是不是不想你弟弟回来?”
关若不言语,冷冷转过身,走出房间。
关妈妈拍了丈夫一下,“你们父女俩干什么呀,一见面就呛。”她咕哝着,跟着女儿到了客厅。
“小若,我看段家一时半会没有要把小伟送回来的意思,你看这事该怎么弄呀,他们是不是还有什么条件?我们之前零零碎碎给他养母的钱也有四五万了,她还想干什么?”关妈妈焦虑的绞着手。
关若淡淡的说:“再等等吧,段强说暑假后送回来。”
“还要暑假后呀。”关妈妈焦急的望了一眼跟出来的丈夫,“那得等一个多月呢,会不会夜长梦多?”
关若叹口气:“也能够理解,毕竟养了20年……”
“20年又怎样?”关爸爸忽然生气打断,“我们养关戈也养了20年不是,供他吃喝,供他上了大学,最后给他治病还几乎掏空了积蓄,你就不替我们想想,老来无子是什么感受?”他长叹一声,望着妻子,满腹的委屈与心酸,“啧啧,你看看,这就是养女儿的下场,现在还没结婚呢,说话都向着外人,以后嫁了人还不知会怎样?”
关若冷笑:“我倒是想结婚呢,我拿什么结啊?我工作这些年,钱去哪了,别人不知道,你们还不清楚?”
关爸爸的声音也高起来:“我养你这么大,花你两个钱怎么了?再说当初是谁坚持要治疗的,现在好了,钱花完了,人也没了,这不都是你的主意?”
关若尖叫着:“如果不是你们太自私!如果小戈不知道你们打的小算盘!他是不会那样的,他不会死的!”
啪——
老关狠狠甩了关若一巴掌,他吼起来:“是谁教你这么跟你老子说话的?”
关若气得浑身发抖,她忍着泪往外走,但在门厅,她走不动了。
关戈短暂的一生,就装在那两只纸箱内。关若看着它们,泪如雨下。
段强正和工友在超市仓库码货,手机响了。
关若囔着鼻音,他一时没听出是她。
“我这里有一些小戈的东西,你方便的话,我给你送过来。”关若说。
“方便方便。”段强忙说,“要不我一会儿收了工自己过来取?”
关若坚持要送过来,段强只好给了自己工作的超市的地址。挂了电话,他瞥见自己汗湿的工装,有些慌了,他赶紧向组长请假,钻进厕所简单洗漱了一下,出来时换上干净的T恤长裤,连胡茬子都刮了。
工友们打趣他:“哟,段强你这是要去见谁,是不是要相亲啊?”
段强摸了一把脸,笑呵呵的不搭话。
关若从出租车一下来,段强就瞧见了她脸上的手指印和红肿的眼睛。他怔了一下。
关若打开后备箱,他忙跟过去。
“我来。”他两步跨到关若前面,将两只纸箱叠在一起,强壮的胳膊圈着它们,抱着走向自己的面包车。
“这一箱是小戈的书和高考的复习资料。”关若伸手捻着一本习题集,纸张经过多次摩挲,质地已经变得熟软了。那熟软中带着关戈的烙印,关若好像看见他埋头做题的样子。
关若鼻子发酸,愣在原地。
段强挠头,默了半晌,才鼓足勇气说:“你应该没吃饭吧,要不一起吃?”
关若轻轻吸了吸鼻子,微点了一下头。
超市后街就是一条小吃街,夜幕初上,喧嚣热闹。
段强带关若去他熟识的小店。店中陈设简陋,名副其实的苍蝇馆子,食客多是司机、街上揽活的打工人,大夏天的都光着膀子,对着一海碗面挥汗如雨。
对于这种地方,关若是个异类。她高挑的身形,精致的相貌,知性的装扮,举手投足间的优雅,都惹得那些人一看再看,但在看到她旁边的段强之后,脸上又露出疑惑。
段强与他们明显是一路人,他和关若站在一起,只能让人产生一个联想:癞蛤蟆和天鹅。
关若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浑然不觉,她小口抿着啤酒,对周遭那些戏虐的目光毫不在意。倒是段强,浑身一个不自在。平时一碗面,他嗦啰几口就能干掉,现在强忍着那嗦啰面的畅快劲,斯斯文文吃着,憋屈的不行。他甚至有点后悔请关若吃饭了。
“强哥,你也在这。”三个女孩提着饭盒嘻嘻哈哈走进来,其中一个微胖的可爱女孩走到段强桌前。
“啊,小丽,你也来了。”段强说。
关若抬起头,正对上小丽探究的目光,整个等饭的过程中,她都感觉小丽的眼睛在追着她看。
两瓶啤酒下肚,关若的兴致好起来,面颊的淡淡红晕让那耳光的印迹隐去了些。
两人走出小吃店,段强下意识的去摸车钥匙。
“能不能陪我走走?”关若看着段强。这是她自进小吃店到现在第一次说话。酒精的刺激下,她的眸光灼亮,闪着热腾腾的光,在夜色里看去,特别生动。
晚上还有两趟货要送呢,但段强只是悄悄将车钥匙揣进了裤兜。关若对他似有一种魔力,他不忍心也不愿意拒绝她。
夜风习习,树叶婆娑,两人踩着梧桐树下的影子,默默走着。关若双手背在身后,身板挺得笔直,她微昂着头,深嗅着夜风中隐约的花香,微风徐徐撩动着她的长发长裙,那样子看得让人心口发热。
一个疑惑浮上段强心头:这么温柔好看的女孩,怎么会没有男朋友呢?那些配得上她的男人都干嘛去了?
“你一直都不爱说话吗?”关若转身朝向他,她身体缓步后退,手仍背在身后,她半眯着眼审视他,眼睛有个下弯的幅度,露出她自己可能都没意识到的娇憨神情。
段强摸了摸下巴,寻思着怎么说,但话已经溜出来了。
“呵呵,习惯了。”他说,口气带着点无奈。
关若继续审视他:“你以前做什么工作?”
“做了好些年的长途货车司机。”
“原来如此。”关若一副恍然的样子。
什么原来如此?段强有些困惑。跟着关若便做了解释。
“长途货车司机是个很孤独的职业。”她说,转过身去,背对着段强慢慢往前走。
段强停了脚步。
狭窄闷热的车厢,高速路刺目的阳光,好像看不到尽头的漫长黑夜……过去那些年货车上一个人的日日夜夜,在他脑海闪烁着。
他原本也以为自己只是恰好有个不爱说话的习惯而已,现在,在这个夏夜梧桐树的阴影下,他恍然,自己不爱说话,是因为孤独太久了。
他心里响起一片沙沙声。他忽然想说话了。
关若也停下脚步,扭头望着他。他走过去,伸手攥住身体右侧铁栅栏内探出的一枝栀子花,折了,捻在指间把玩。
“阿伟五岁时,我爸和一个年轻女人跑了,再没回来。”段强说。
“然后呢?”关若轻轻问。
“我妈带着我们兄弟俩,日子过得很艰难,我初中读完就没再上学了,四处打零工,等年龄到了,考了驾照,开了好些年的长途货车,直到一年前,我妈出了车祸,行动不方便,为了照顾家里,我就转行了。”
关若看着段强手里的栀子花:“所以,是你一直在供阿伟读书?”
段强苦笑:“可惜我这个哥哥没有你这个姐姐做得好。我跑长途天天在外面,顾不上家里,我妈呢常年身体不好,不太管阿伟,所以阿伟养成了许多坏习惯,高三复读了两年也没考上。”
关若拿过那朵栀子花,深深嗅了一下。
“你是一个好哥哥。”她看着段强,目光中多了一层暖意。
段强回家快十一点,段伟已经睡了。他洗漱完去敲母亲的门,卧室没有亮灯,黑暗中,轮椅上的身影佝偻成黑魆魆的一团。
“妈,你怎么还没睡?”段强开了灯。
段母怀里抱着关戈的照片,那是前段时间,段强特意给她洗出来的。她抬头看着儿子,目光茫然,眼窝枯槁深陷,像久旱的荒漠,再也淌不出眼泪了。
段强惊诧的楞了片刻。从知道关戈死讯那天起,母亲从没在他面前流露过悲伤,甚至,至今她都执意不去墓地看他。似乎只有至始至终完全的隔绝,才能挡住心堤的溃败。
但她显然没有完全成功。她仍在黑暗中,抱着自己儿子的照片,那个素未谋面的亲生儿子。
段强蹲在母亲膝边,小心的探手去拿照片:“妈,该睡了。”
段母从茫然中回神。她打了一下儿子的头:“怎么现在才回来,我去给你热饭。”
“妈,我吃过了。”
段母“哦”了一声,看着段强将关戈的照片抽走,摆在床头柜。她再次认真打量着照片中的孩子,喃喃着:“阿强,你是不是觉得妈特别狠心,到现在都没去看过小戈。”
段强抚着母亲的手,由衷的安慰道:“妈,我理解你的心情,不急,咱们慢慢来。”
段母幽幽长长的叹了口气:“妈妈现在只有你了。”
段强再次蹲在母亲面前:“妈,阿伟以后还是会回来看你的,关若我也见过几次,是个挺明事理的姑娘,我相信她父母……”
“你见过关家那姑娘?”段母打断。
段强感觉到母亲的咄咄目光,忙说:“啊,是,见过两次,我们……就是谈谈阿伟的事。”
段母看着儿子那张神采奕奕的脸。对这个15岁就开始挣钱养家的儿子,她记忆中无比深刻的是他脸上的疲惫。但好像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脸上的倦意不那么沉实了,目光也清朗了许多。
什么时候呢?段母记得的。从那次段、关两家认亲的宴席上,他看见关若开始。
段强被母亲看得有点心虚,他起身站在母亲身后,“妈,我帮你按摩按摩。”
段母抓住他的手:“不用了,你歇着,妈有话问你。”
段强不得不坐在轮椅旁边的床沿上。
段母盯着儿子的脸:“儿子,你是不是中意关家那姑娘?”
“妈,你说什么呢?”段强嗔怪的嘟囔。
“别骗妈了,你的心事藏不住,妈一早就看出来了。那姑娘呢,她对你有没有意思?”
段强自嘲的笑了:“人家是研究生,又在出版社工作,有学历有文化,怎么会看上我这样的人呢?”
说完这句,段强呆住了,之前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但此刻无意间的顿悟让他明白,他不是没想过,只是不敢想。现在这么一比较,两人的差距就像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尖锐地横亘在他们之间,这样的现实,深深的震撼了他。
段强的肩膀塌下来,他摸摸脸,忽然觉得自己好可笑。
段母撇嘴:“有文化没文化又怎样,夫妻过日子还不都是柴米油盐?你早早就没学上,那是因为你那遭千刀的流氓爹祸害了我们,要是当年咱条件好点,凭你的能力,你肯定也不会比她差。”
段强很烦躁,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他站了起来:“妈,我累得很,要睡了,你晚上要有什么事就叫我。”他转身往外走。
“阿强——”段母在他身后喊,“你哪天休假,陪妈去一趟关家吧。”
段强转过身,神色警觉:“妈,你要做什么?”
段母苦笑:“阿伟姓关,迟早都是要送回去的,不过有些事还是要说在一条道上的。”
段母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不,早在认亲那天,一个模糊的念头就落进了她的心里,只不过,现在这个念头发芽了。
被丈夫抛弃后,段母整个的心气也去了一大半,终日在药罐子里泡着,养家的责任落到段强身上。她对自己这个大儿子,一直有种深深的愧疚感。现在,她能想到的唯一的补偿儿子的方法,就是帮他达成心愿了。
笃笃敲门声后,段强陪母亲站在关家门口,他深深吞咽了一口口水,喉结上下滚动,胸腔内的心脏扑通扑通大力跳着,手心都是汗。
段母有点好笑的瞥了儿子一眼,那目光在说,瞧你,没出息的样子。
段强尴尬的垂了头,却感觉心跳更为狂烈了。
门开了,关家夫妻站在门厅里迎接。他们伸长脖子朝段强身后瞅,没见到段伟,脸上带着明显的失望。
段母说:“我让阿伟留在家里学习了。”
关家夫妻忙赔笑:“是,是,学习第一。”
一行人进到客厅,段强留意的听着厨房的响动。果然,片刻后,关若捧着一个果盘出来了。
她的长发扎成高高的马尾辫,衬得脖子愈发欣长白皙,家常旧裙子外罩着围裙,围裙的绳带勾勒出她纤腰的曲线。段强胸口涌动着一股暖流。在他的想象中,关若的家常形象就是现在这个样子,娴静、利落,温温柔柔。
“阿姨,吃水果。”
关若招呼着段母,刻意避开她审视的目光,但在面对段强,当着长辈的面,她忽然感觉很拘谨,只微点了一下头,匆匆返回厨房。
段强讷讷坐着,有种失魂落魄的感觉。
其实自前几日母亲拆穿他的心思,他就开始心神不宁,配货出了几次错,还被组长扣了工钱。
他常在巨大的愉悦和巨大的失落中翻滚,在火与冰中煎熬。他每天早起就想着联系关若,但直到夜里躺在床上,他什么都没做。他身体中一直绷着一根清醒的弦,他知道自己配不上关若。极度的自卑和极度的自尊,让他就这么维持着自己作为一个男人的体面和尊严。
“妹子,关兄弟,这次我们来呢,是想讨论一下阿伟的事,他毕竟叫了我二十年的妈,我们做了二十年的母子,我心里这道坎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迈过去的。”段母开门见山的说。
“是,是。”关妈妈由衷的感慨,“我非常理解你的心情,这对一个当妈的,肯定特别特别难。我和老关也商量过了,以后只要阿伟愿意,随时都能回去看你,而且,他以后肯定也是要为你养老的。”
段母在心中冷笑,你们现在为了要回儿子,肯定什么都愿意承诺。可这以后的事谁说得清呢,还不如来点直接实在的。
“让阿伟为我养老,我可不敢指望,我也从没那么想过。”段母微微嘲讽的笑了下,“我一把屎一把尿的拉扯阿伟二十年,这些也都不提了。”
关家夫妻狐疑的对视一眼,从段母的神情,他们看出她还有深沉的盘算。
“我今天来呢,主要是为一件事。”段母看着厨房的方向,“我儿子段强一直单着,你家姑娘也没有男朋友,依我的看法呢,不如让他们一块过日子得了,妹子,关兄弟,你们的意见呢?”
关家夫妻目瞪口呆。
“妈,你在说什么呢?”段强高嚷。
“你住嘴!这里没你说话的份!”段母厉声喝斥。
段强转头,看见关若站在厨房门口,脸色飒白,垂下的双手微微蜷握着。
房中顿时静了。
在这种迫人的沉默中,所有人都立即领悟了段母的盘算。
她养了段伟二十年,至今他还是活生生、健健康康的,不像关戈,现在只剩一个毫无意义的名字。她段家对关家,这笔账是怎么也算不清的,这笔人情债关家是怎么也还不完的。
但有一个法子,能中和所有的不平衡,不管是钱债,还是人情债,都可以一笔勾销。那就是,让关若成为段强的老婆,成为她的儿媳。
也就是说,让关若代替关家来还债。
从最初见到关若,这个想法就暗戳戳的住进段母心里,在确认段强中意关若后,她欣喜万分。还能有什么法子,既能补偿她失去小儿子的痛,又能帮助大儿子达成心愿呢?
而且她知道,关家夫妻不会拒绝。他们从来都不那么在意关若。更重要的,就是他们想拒绝,也不敢。
段母轻咳一声,打破房中僵冷的沉默:“妹子,关兄弟,几个月前当你们找到我家,给我看我亲生儿子的死亡证明,作为一个当妈的,我脑子里跳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弄清我儿子真正死亡的原因,我要搞清楚我那我从没见过的小儿子,在离开这个世界前经历了什么。”
关家夫妻再次对望,他们在对方脸上看见了惊恐。
段母的声音忽然尖刻、急促起来,又利又薄,闪着刀刃的寒光:“你们给我看的我儿子的死亡证明,说我儿子是因白血病而死,不错,我儿子是得了白血病,但他不是死于白血病,他是在医院跳楼自杀的!”
关家夫妻垂下头,没做任何辩解,像等待裁决的罪犯。
段强被这个残酷的真相深深震住了,他瞪着眼睛,僵立半晌,才缓缓地、机械地转头看着关若。关若一动不动,目光定在地上,她的样子,像是已经被判刑了的,放弃了任何挣扎。
段母声音缓下来,带着一种就事论事的冷静、冷酷:“你们怕我追究,怕以后说不清楚,就找人疏通关系,为我儿子开了份假的死亡证明。关若——”她看向关若,“你是文化人,你说说看,如果告上去,伪造死亡证明应该是个什么判法?至少也得是拘留吧,是不?你看你爸这么大年纪……”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关若走上前,冷冷直视着段母,“你不用再说了,我会给你一个答复的。”
晚上十点半,段强收工,走向面包车,摸出车钥匙。
“段强,我有话跟你说。”关若站在不远处的阴影里。
段强后背僵直。
这几日关若每天给他发信息要求见面,他都没有回应。关戈死于自杀,关若从没向他提到这点。关戈的死亡真相,关若的故意欺瞒,这两件事在他心中激烈的碰撞。一边是亲弟弟,一边是自己喜欢的女人,他矛盾痛苦到极致,仿佛已失去了感觉。
“你为什么不回我信息?”关若问,又往前走了几步,站在他身后,夜风将她身上的幽香送进他的鼻腔。
段强的心肠终是没办法完全冷硬,他默了半晌,轻声反问:“你为什么瞒着我?”
“如果你想知道为什么,给我半小时,我解释给你听。”
段强鼓捣着手中的车钥匙,举棋不定,关若纤长、微凉的手搭在他热突突的手臂,她柔声道:“去我那吧。”
段强猛地转头,看着关若。
关若捏了一下他的手臂:“走吧,你知道我住哪儿。”
直到站在关若家的小客厅,面对着那一整面书墙,段强的脑袋都仍在轰轰响着。他到现在也没闹清楚,自己是带着怎样的心理跟着关若回家的。
期待。
抗拒。
迷茫。
困惑。
……没有一个词能准确概括他现在的心情。
关若拎着半打啤酒走出来,她指指落地窗附近的位置:“小戈以前经常坐在那。”
段强望着那空荡荡的坐垫,迟疑片刻,走过去坐下。关若给段强面前的杯里倒了酒,自己则举着啤酒罐,不歇气的一口气喝完了。一个冰凉的嗝在喉咙间回旋着,终于冲破封锁,悠悠长长的溜出来,听起来像一声叹息。
段强瞠目结舌的望着她,喃喃着:“你慢点喝……”
关若无视他的关心,径自苦笑:“小戈去世以后,我和爸妈的关系变得很紧张,我至今也无法原谅他们。”
段强身体收紧,听着下面的话。
虽然不情不愿,关家父母并没有放弃关戈的治疗,做了二十年的家人,那份感情总是有的。但随着治疗费用的逐步攀升,合适的骨髓配型迟迟等不到,段家人又暂时不知何处去寻,没人帮他们分担这个沉重的担子。
些些种种,最终在夫妻间造成了裂痕。
两人时常因为钱、因为要不要继续治疗,爆发剧烈冲突,甚至在关戈病房里也忍不住唇枪舌剑。
很快,关戈察觉到了父母的怒火和疏远。生病以后,他本就很敏感,总觉得自己给家人添了大麻烦,现在他从父母的争吵中,隐约猜出了自己的身世。他日益变得沉默,经常呆愣愣的瞪着天花板,关若一直以为那是药物反应。
最后一回,关若父母又像前几次一样,粗略的跟关若打了个招呼就消失了。关若照例在公司、医院两头奔波。
有一天,关戈忽然说他想喝鸡汤,关若特意请了半天假,去市场挑了个土鸡,在家一边加班一边煲汤。盛鸡汤时关若想着工作的事走了神,汤泼洒出来,烫伤了手臂,红殷殷一片。关若抹了药膏,去医院时刻意穿了个长袖T恤,但还是被关戈发现了。
“姐,我给你添麻烦了。”瘦骨嶙峋的关戈冲姐姐虚弱的笑着。
“你小子说话越来越装腔作势了。”关若调侃着弟弟。
“你手臂怎么了?”关戈盯着烫伤。
“哦,没事,是我笨手笨脚。”关若赶紧扯了扯衣袖,遮住烫伤。
她舀了一勺汤,轻轻吹凉,递到弟弟嘴边。关戈乖乖的喝着汤,心满意足的看着关若,冷不丁来了句:“姐,爸妈是不是出去找他们的亲生儿子了?”
关若手一抖,碗里的汤洒了出来,她迅速调整表情,轻拍了一下关戈的脑袋,“胡说什么呢?”她再次将汤勺递到关戈嘴边,“来,乖乖喝汤。”眼睛却避开了他的咄咄逼视。
“好。”关戈微笑着,果然很听话的喝完了整份鸡汤。
关若后来反省,一定是她当时的反应,让关戈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她故作镇定,却对关戈的问题没有做出任何解释。那也就是说,关戈知道自己猜对了。
那晚,关若实在太累,在病房租来的椅子上睡得格外沉实,直到半夜医院的喧嚣惊醒了她。
关戈跳楼了。
“整个事情就是这样。”关若抹着眼泪,轻声抽噎着。
段强起身站到阳台,猛抽着烟。他胸口膨胀着凶猛的悲伤,窒息着他,让他喘不过气。他知道,一定是关戈了解自己身世后,不忍心拖累关家父母和他最爱的姐姐,才做出了这个决定。
一双手从段强身后环住了他的腰。
段强浑身一震,慌忙转身,关若鲜润的嘴唇已经凑上来,吻住了他,她双手从他的腰攀到他的脖子,踮着脚,抱紧他的头,带着一种自暴自弃的绝望。
段强母亲的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她还有得选吗?她能眼睁睁看着老头子被拘留甚至坐牢?
像烟花蹿进白日阳光中,段强的脑子一片刺目的空白,身体却沸腾起来,熊熊燃烧着。他本能的去回应,热烈的响应,箍住她柔软的身体,两人摇摇晃晃,退进房中。
直到段强踩到了空啤酒罐,他脚下趔趄,两人猛地摔倒在沙发。
就这一刻,意识迅速回到了他脑中。
他弹了起来,倒退数步,直到后脑勺咚地一声磕到身后的墙上。他整个后背都紧贴着坚硬的墙面,通过这种挤压的疼痛,强迫自己清醒。
“关若,你在干什么?”他终于发出了声音。
关若笑笑,那是一个让人心碎的凄婉的微笑,然后,她走近他,热烈的看着他:“段强,虽然这是个交易,但我愿意,真的,你是个好人……”她的嘴唇再次凑近。
段强双手捧着关若的头,她的小脑袋被圈在他的一双大手中,像枚可怜巴巴的核桃。
“关若,你看着我。”段强迫使她直视自己。
关若湿漉漉的目光紧盯着段强。
“我喜欢你。”段强像被人掐住了脖子,大口喘息着,说的无比艰难,“我喜欢你,非常非常喜欢,但是,我不能……”
“不能什么?”
“你会后悔的。”
“我不会。”
“不会也不行。”段强忽然狂躁的吼起来,“你是个人,不是可以拿来做交易的东西,这对你太不公平!”
关若的眼泪汹涌而出。
她不是哭自己的委屈,她哭这个世界上,还有那么一个人,在真正的关心她,还有那么一个人,在乎她是否被公平对待。
一周后,段伟回到了关家。
他最初的抗拒和不适应,在亲生父母无微不至的照顾中,在段强时常的探望中,慢慢消失了。他适应了自己的新角色,也更享受作为两家人的儿子被呵护着。
关若更少回家了。她从与母亲带着歉意的通话中了解家中的事。
老关在努力培养段伟健康的饮食习惯,每天带他出去跑步,为激励他,还给他换了个新手机,但规矩是,每天只能玩一个小时的游戏。又给报了N个学习班,每天早送晚接,在各个学习班中连轴转,试图把他一团糟的成绩给拖起来。
每周段强都会过来看一次段伟,监督他减肥、学习的进展。段伟最怕这个哥哥,段强每次教训他,他都一声不吭。
至于段强母亲,段强从没提及,她之前吆喝的那档子事,再无下文。关若父母起初还战战兢兢,总担心头上悬着的剑随时会掉下来,慢慢地,他们看见了段强的诚意,也终于相信,此事到此为止了。
“小若,妈妈一直想问你,你和段强之间是不是有什么事?每次我在他面前提到你,他都很快岔开话题。”关妈妈说。
“我们什么事也没有。”关若硬梆梆的说。
关妈妈长长叹口气:“说句心里话,我还蛮喜欢那孩子的,实诚,踏实,唉,可能你们没这个缘分吧。”
挂了电话,关若望着窗外发愣。她知道自己心里是喜欢段强的,不然她也不会甘心那样。但她同时明白,段强的话是对的。
婚姻应该建立在平等的基础上。但他们没有这个基础。段母提出的“交易”,会是一个潜伏的猛兽,以后漫长的一生中,两人关系稍有风吹草动,这只猛兽都可能蹿出来,将他们的爱情撕扯的鲜血淋漓。
关若时常想起从墓地回来的那天,满世界的风声雨声,将他们困在车内。
是的,因为关戈,他们被困住了,谁也不敢往前走,谁也不敢大声宣布自己有承担后果的孤勇。所以,唯一的解脱,只能是转身离开。
又过了段日子,关妈妈主动给关若打了电话,他说段强有女朋友了,他俩还一起来看段伟了。
关妈妈说这件事的时候,用的是一种释然的口吻,好像她终于从对女儿的歉疚中解脱了一点点。
关若点开段强的朋友圈主页,从发关戈照片那次后,他再无更新。她点开聊天对话框,想说点什么,但默然盯着手机屏幕良久,又放弃了。
她想明白了段强的用意,他特意将女朋友带到她家,就是想让关家父母彻底放心,也是让她放心。她和她父母,都安全了。关若知道他们再也不会单独见面了,可是……
关若忽然想起,这段时间兵荒马乱,她都没有好好跟他讲关戈。
关若扑到电脑前,打开文档,下意识的敲出几个字:弟弟的故事。
思绪如泉,源源不断的涌出……
半年后,关若收到了段强的请帖。新娘是小丽,那个关若曾经在小吃店邂逅的姑娘。她一点也不意外。
婚宴上,关若一家被作为家人,与段家一道,被安排在主宾席。段强的这份良苦用心,让关若很是惆怅。
段母就坐在关若对面,她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她,目光中混合着敌意和一种深深的厌恶。
敌意,关若能理解,她能想象到段强在面对这个脾气古怪、偏执的母亲时,强大的压力。而最终,段强违背她的意愿,与关家站在一起。这份背叛,段母记在了她的头上。
可是,这深深的厌恶从何而来。关若心中困惑。
“现在我们有请新郎新娘双方父母上台来。”婚礼主持人朗朗的声音响彻宴厅。
段母由亲戚推着上台,在经过关若时,她忽然一把抓住关若的胳膊,凑近她耳朵。
“真高兴阿强娶的不是你。”段母咬着牙低声说,恶毒的看了她一眼。
关若忽然读懂了她的厌恶。
段强喜欢她,但他为了她,强压下自己的喜欢,放走了她。这份深沉、真挚的感情,让段母嫉妒,厌恶。
因为丈夫出走的这些年,作为懂事、孝顺的大儿子,段强撑起了家,处处依从她。但在关若这里,他不仅站在了她的对立面,还忍痛舍弃了自己的爱。可也就是从这份舍弃中,段母明白了儿子对关若的感情。这是她一生都不曾体验过的深沉宽广的爱。这让她对关若充满深深的嫉妒和厌恶。
想起段母刚才恶毒的目光,关若倒吸一口凉气。果然还是段强了解自己母亲,如果他们真在一起,嫉妒使然,还不知段母会怎么折腾她。
段强带着新娘过来敬酒了。关若与同桌人一道站了起来。两人目光交汇,她在他眼中看到了道别。
从今往后,今生今世,他们只能是朋友了。
段伟终于考上了大学,虽然只是个三本,已经让两家人兴奋不已。段强特意安排了酒席。他端着酒杯说话的时候,关若发现他已经有了微微的肚腩。他脸上的表情写着,一个已婚男人的幸福样子。
饭后,关若约他一起散步。上一次他们单独会面,还是在关若的家里,现在想起那个狂热的吻,真是恍若隔世。
默默走了一会儿,关若从包里摸出一本书,还微微散发着油印的墨香。
“送给你。”关若将书递过去。
段强接过来一看,书名是《弟弟的故事》。
“我一直没来得及好好跟你讲关戈的故事,所以我写下来了。”关若笑,眼窝噙着泪。
“关若……”段强哽咽了。
“我先回去了。”关若又勉强笑笑。现在他们不该再面对面谈论关戈了,那只会让人想起伤心的往事。
“关若。”段强在她身后喊。
关若停下脚步。
“知道我当初拒绝你的真正原因吗?”
关若转身看着他。
“我说过,那对你不公平,但……”段强深吸了一口气,“那不是真正的原因。”
关若盯着他:“真正的原因是什么?”
“我只是个自私、平庸的普通男人,没文化没学历,干的都是力气活,面对那么优秀的你,我感到太大的压力,从我内心,我不想自己一辈子都生活在这种压迫感中。”
关若苦笑:“你这么说是为了让我赶紧找个配得上我的男人,把自己嫁出去?”
“不是,我说的是真的。”
关若的眼泪流下来:“你并不平庸,也绝不自私,你曾给了我我能感受到的最丰盈蓬勃的爱。”
关若转身离去。段强独自站在夜色中,过了很久,他摸了一把脸,发现自己流泪了。
几天后,段强下班回家,看见母亲呆坐着,她手边放着《弟弟的故事》。她枯槁的眼窝红通通的。
尽管她认为自己再也不会流泪。她仍然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