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接《禅宗人物志:法融(四)百鸟衔花》
受道信点拨之后,法融悟入顿教,并得到道信的许可在牛头山开宗立派,这就是“牛头宗”。法融的“牛头宗”和弘忍的“东山法门”都属于南宗顿教,其“直指人心”的开悟之法深得人心。
法融住山后不久,“牛头宗”就在江南盛行起来,其声势与追随者不输于黄梅县的东禅寺。在古时,凡是信众集结的地方都是被官府关注的焦点,牛头山也不例外。
唐永徽三年(652年),县令萧元善请法融到南京第一大寺建初寺宣讲《大般若经》,当时来听法的僧俗之众不下千人。
法融在台上说法犹如“天花乱坠”,在场的僧俗听得如痴如醉。据记载,当法融宣讲到《大般若经》之《灭静品》时,忽然大地震动起来,房屋摇晃、经幡激荡,在场的人坐立不稳,而只有法融在台上如如不动。
但据史料记载,其时此地并无地震发生,法坛现场的“地震”是听众的错觉或是人们听经后的奇特体验,亦或真的是地动山摇,则不得而知了。
不论法坛的“地震”是真是假,但“牛头禅”在当地人心中引起的“震撼”是真的。这次的弘法让“牛头宗”在江南地区的声望空前高涨,不管是官方还是普通民众都对其禅法甚是崇拜和追捧。
有了这次的成功弘法,江宁县令李修本也来再三恳请法融前往讲经。法融被其诚心所感,最后为其讲《大集经》。这次来听法的僧俗之众更是达到了三千多人,“牛头宗”的声望达到顶峰。
于是,唐高宗显庆元年(656年),萧元善再次来请法融出山。但这一次不是请他去建初寺说法,而是让他去主持建初寺。要把南京的第一大寺院交给法融,可见官方对法融的看重与信任。
法融几番推辞,但架不住萧元善的再三恳请,最后还是答应了萧元善得请求。于是,法融叫来首座弟子智岩,当着众人的面,把牛头山交付于他,并嘱咐智岩一定要把“牛头禅”传承下去,不可断绝。
法融在下山之时,深情的回望,向众人、向牛头山的一花一木、一鸟一兽道别:“我这一去,就再也不会回来了,再见,牛头山!”
牛头山的飞禽走兽好像皆有感应,一个个都哀嚎不已,而且逾月不止。法融曾经坐禅之地的飞泉无缘无故就干涸了。草庵前,曾经见证了道信传法的那四棵大梧桐,在盛夏之时也枯萎了,这一切无一不在默默地传达着法融即将离去的信息。
下山后不到一年,在第二年的正月二十三日,法融在建初寺无疾而终,享年六十四岁。法融圆寂后,被弟子们安葬在了南京的鸡笼山。下葬那天,前来送行的僧俗多达万人,人群浩荡、经幡飘飘,无一不是“牛头禅”曾经辉煌的见证。
法融创立的“牛头宗”虽属禅宗,但也自成一派,是禅林江湖中除了“东山禅法”以外的又一胜景。
“牛头禅”的禅学思想主要见于法融所著的《绝观论》和《心铭》两部著述。有着“虚空为道,心境本寂”的本体论和认识观,法融修行的方法论可以用“无心用功”四个字来概括。
其实,“牛头禅”的精髓就浓缩在法融与博陵王的那几句对话中,或许很多人不知道出自这里,但相信很多人都听过。
问曰:“恰恰用心时,若为安隐好?”师曰:“恰恰用心时,恰恰无心用。曲谭名相劳,直说无繁重。无心恰恰用,常用恰恰无。今说无心处,不与有心殊。”
博陵王问法融:“在应对外境时,应该如何起心动念?是不是安定、平静就算是好的做法?”
法融的回答则被传颂千古。在永嘉玄觉所作的《奢摩他颂》的开篇就引用了这段话中的其中四句:
“恰恰用心时,恰恰无心用。无心恰恰用,常用恰恰无。”
“恰恰”的意思就是:正好,正当,恰好,不分前后,不隔丝毫。但要体悟这几句话的深层意思,关键还要落在“心”上。
“心”到底是什么?
“心脏”是人体的“发动机”,泵出血液,为人提供生理上存在,让人可以“动”。
“大脑”是人体的“思维中枢”,产生各种思想、感受,为人提供精神上存在,让人可以“想”。
但无论是“心脏”还是“大脑”都不是佛学所说的“心”,这个“心”既不是“动”也不是“想”任何之一,而是发起“动”和“想”的那个东西。
“心”就是让人能想、能说、能动的那个东西,是超越“心脏”、“大脑”一切实体的无形之物。就好比:电脑的操作系统,虽然不是电脑硬件的组成部分,但离开它,电脑就是一堆废物。
不能否定电脑操作系统的存在,但又无法把它真实的展现在眼前,能拿出来的东西只是装有操作系统的“软盘”、“硬盘”、“文件”,绝不是这个东西本身。
这个东西是“数字化”的。“数字化”,还有一个非常形象的说法:无形无相!人也如此,离开这个操作系统的驾驭,人就成了“木偶人”、“纸片人”,不能“活生生”起来。
人的这个“操作系统”,可以叫做“心”、“神”、“佛性”,是无形无相的。虽然不能把如实的它展现出来,但知道它就在这里,正是因为它的存在才使人“活灵活现”起来。
如果没有“心”驾驭人的各个有形系统,比如:运动系统、思维系统、语言系统等等,人就与木偶无异,不再能动、想、说。其实不仅仅是人,一切有情众生都有“心”的,让与外界发生互动的那个操作系统。
比如:狗子是有“心”的。如果你这里有肉骨头,它就会摇着尾巴跑过来。如果你蹲下捡起石块,它就会远远的跑开。
该跑开还是该围过来,这是狗的思维系统在指挥。应该如何摇尾巴,怎么跑,是运动系统在操作。但在让思维系统和运动系统应对外境而运行起来的那个东西,才是“心”。
人们往往会误以为“该跑开还是该围过来”,就是“心”。其实,“该如何”是认知系统、思维系统,而不是一切系统的指挥中枢。
思想与行为都是在“心”的作用下而展现出来的。没有这个无形无相的支配,一切有情众生也就“无情”了,与草木砖瓦无异。有情,实际上也就是“有心”、“有佛性”。
作为人,为什么能想、能做、能说,就是在“心”的支配下而生起的。而为什么要这样想、如此做、那样说,则是有形系统的当下表达了。
“心”,只负责“能”,“能如何”则靠“硬件”来完成了,所以“心”是人人皆有、而且无所分别。剩下的,就交给人这个实体来完成了。“所”,就是现实的展现。因为,实体各异,运行的结果自然不同。
就好比:同样的操作系统,硬件不一样,运行结果自然不一样。对于同样的人和事,认知不一样、身体条件不一样,认知及行为结果也自然不一样嘛!
能知、能做、能说,是“心”的作用;所知、所做、所说这是由人的运动、行为、思维、认知、感知等实体系统完成的。
人的躯体就是被“心”、“佛性”驾驭的一套“行动”工具而已。佛性给人以“能动起来”,人体让人“动有结果”,二者相辅相成,这个有机整体就运行起来了。
也可以说,“心”就是本体,“身、口、意”就是本体在当下的作用显现。“体用”二者不可分割,因为体用分割就不再是“电脑”,只是废铁;就不再是“人”,只是木偶。见功用自然见“系统”,这就是“体用合一”。
虽然“心”不可见,当下的一切行为展现不就是对“心”的表达吗?
可能有人会说,谁说操作系统不能单独存在,我这里不就是有一张win11的操作系统盘吗?可要知道,对于这台电脑而言,它存在的前提就是“安装了操作系统”,在此之前,它不是电脑,只是废铁。
反之,这张操作系统盘能离开电脑独立运行吗?
有了对“心”的根本认识,这几句话就好理解了。
“恰恰用心时,恰恰无心用。曲谭名相劳,直说无繁重。”字面上来讲就是:正当用心之时,正好无心可用。
如果把名相、概念、感受等这些弯弯绕绕的有别之念当作真心,不但劳心费力而且还要被绕进去而出不来。而直指人心的明心之道,谈不上费力不费力,本来就在。
“心”就是应对外境时的发起者,它只管“生”,不管“如何生”、“生什么”。所以,要想认知外界,不是用心能得的,而只能靠人这个实体,认知、思维等等有形系统。不要会错意,以为是“心”在决定“生什么”。
“心”只管“生”,至于“如何生”、“生什么”,那是认知等有形系统所决定的。“生”当然谈不上费力与不费力,只有“如何生”才有费力与否、繁重有别。
法融说这四句就是在告诉博陵王:你问应对外境时,是不是应该保持“平常心”、“清净心”就是好样的?
现在明确的告诉你:如何应对外境,那不是靠“心”来解决的,而是当下有形系统所决定的,“心”只管“应”这个动作,不决定“如何应”。“平常心”、“清净心”、“安隐之心”都是妄想罢了。
因此,这前四句就是在说“心之本体”。
“无心恰恰用,常用恰恰无。今说无心处,不与有心殊。”意思就是:应对外境时有分别的妄心不掺杂进来,就是当下妙用;这样自然而然的展现就是无所用心的结果。体用合一,二者不可分割,本就为一。
“无心恰恰用,常用恰恰无”与老子所说的话一个意思:“常”就是自然而然,“常用”就是“无为”,所以常用恰恰无就是“无为而无不为”。
老子说:“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也正是在诠释“体用合一”的“道”。
当下展现就是“心”的妙用,不需要去认可或不认可,不用去评判如何如何,不管“如何”都是正当时!已经是最真的表现了,就是“用心恰恰无”。
但是,不要把这几句话当成“不要执着,不强求”,本身“不强求”就已经是在“求”了。有一句话用在这里非常贴切,那就是《金刚经》中所说的: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法融所说的这几句话正好与《金刚经》中的这句话对应。“无所住”不就是“无心恰恰用”吗?而“常用恰恰无”的那个“无”,就是“而生其心”的“心”。
举个例子:
为何要写这篇文章?也许是看见这段话有感而发,也许是对于别人的理解有不认同的认为,不管为什么,之所以写这篇文章已经成为事实,这就是“心”在当下的妙用。
为何要这么写?这就是自己有形系统运行的结果,和自己的认知、感受、经历以及当下的心情等等一切都有关。如何写?对于此刻此处的“我”来说是“注定”了的,已经是最佳答案,除此之外没有更好的答案了。
但是,你会说:“我不认为你这样写是对的,你的认知是错误的!”,甚至每个读者都有自己的认为。这个结果对你而言是“注定”的,对你来说是最佳答案。
每个人此刻此处的“认为”都是自心在当下的展现,已经显现了,还有谁能比它“大”,能比它更“正确”?所以说“当下即是”,现在就是最适当的了,最真实的了,没有之一。
当你看见这篇文章时,你总会生起点什么感受,“不生”是不可能的,因为你有“心”、有“佛性”在,必然在应对外境时有所生起。
人人如此,都会“应”而“生”,大家都是相同的,无有分别。但是,会生起什么?则各个不同了,因为“如何生”是因人而异的。
结果是什么呢?从全局来看,没有标准答案。从个体来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标准答案。
那你还去找什么标准答案呢?不就在自己眼前吗!
“我认为我是对的!”,“你认为我是错的,你是对的!”,“他认为我是对的,你是错的!”......不管是谁的认为,对他自己而言都是“对的”。这样来说,根本就没有错的啊,哪还讲什么对错呢?
佛学上往往“以景喻理”,反而不大好理解: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换句话说就是:对于每个个体而言,当下最真。
我不用和你争论,你也不用与他妥协。我不用放下什么,你也不需要舍去什么,现在已经就是“最可爱”的了。
这不是说每个人抱着自己的想法不放就是“最真”。而是说,此时此处有什么想法或行为都是最佳答案。坚持己见也好,左右摇摆也好,虚心请教也罢,心生疑虑也罢,都是真实的。
如果我执于我的绝对,妄图说服你;你执于自己的认知,企图同化他。这都是“妄作”,一切争端、烦恼的来源。
再退一步说,今天你不认同我的说法,对你而言,这是真实的。明天你又认同我的说法了,那还是真实的。时时处处的你的一言一行、一念一想都是真实的!
但是,无论是认同不认同,都不会影响我说的是“正确还是不正确的”,因为就不存在对错,只有当下即真。
什么是幻象?自始至终就没有幻象,一切都是真的,只不过你以为那是假的而已!
比如:朋友约我去吃饭,我找了个虚假的理由来拒绝:“不好意思,今晚我有事,来不了。”
“我撒谎避免今晚的饭局”,这就是真实的。不是说,“我不该撒谎”才是对的。下一秒,心里马上又在叹息:“哎,不该撒谎骗人的,撒谎不好”。
这时候的“后悔”就是虚幻的吗?在后悔、在遗憾就是打妄想吗?也不是,还是真的!
当下即真,因为已经是事实,不可改变。至于为什么会这样?没有理由可讲,因为已经这样了!
从公元646年法融因道信传法而悟,一直到牛头慧忠圆寂,“牛头宗”共传六代,传承只有120多年。
虽然“牛头宗”在禅宗江湖上匆匆而过,没有传承太久,但其曾经在江南的禅宗地位不输于当时存在任何宗派。
虽然“牛头宗”存在的历史很短,但其禅法精神,已经融入整个禅宗江湖中了。
上接《禅宗人物志:法融(五)牛头禅法》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