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兰树下两道人影挨得很近,那是长姐正在亲吻我的未婚夫婿。
所有人都说她失心疯了,竟然放弃成为太子妃,选择与一个穷书生偷情。
但我知道,长姐是重生了。
“崔郎,我不信你心里没有我。”
玉兰树下的两道人影挨得很近,只瞧上一眼,我便匆匆躲到墙边。
那是长姐和崔文祁。
太子驾临,他们二人竟敢在这关口私会,简直是疯了。
长姐甚至还亲了他!
千万不能被发现。
顾不上思考许多,我捡起一颗石子,准备抛出去提醒他们。
“在看什么?”
身后,声音不轻不重地传来。
我险些跳起来,好在及时压抑下惊惶,回头看向最不该出现却突然出现在此的男人。
“没什么,找错地方了。”我福身行礼,想带着他一起离开,“殿下请随臣女来。”
“你装得很假。”太子淡淡睨过来一眼,随即摁住我的肩膀,顺着方向倾身往前探头。
——完了。
“那是孔容安和谁?”他问。
我认命地闭起双眼,嘴上还不肯放弃:“崔文祁,家父的门生,学识渊博且善为人师,长姐正向他讨教问题呢。”
太子松开手,后退了半步。
“有意思,讨教问题原来需要抱在一起吗?”
才刚亲完又抱上了?!
攥在手心里的石子被冷汗浸湿,我破罐子破摔道:“殿下,崔文祁乃是我的未婚夫婿,他为人方正,这其中定有什么误会。”
闻言,太子冷笑:“崔文祁为人暂且不论,你姐姐却绝对是故意的,看不出来吗?”
“看得出来又如何?”我沉静反问。
怎么会看不出来,长姐分明是在同我对视后,才踮脚吻上崔文祁。
但父亲已谋定好侯府的将来,若叫一个区区崔文祁给毁了,那我这条小命怕是也不保。
“你叫什么名字?”太子有些讶然地挑眉,眼神似有深意。
他边问,边取下一枚碧玺扳指,抬手掠过我身侧掷出,随后便听得玉兰树枝杈摇晃的声音。
“臣女孔蕴宁。”
他们二人离得不远,寻着动静便快步找过来,太子又后退了两步。
“阿宁,你……”崔文祁欲言又止,被我一个眼神制住。
“崔公子,父亲不是让你在偏堂稍候吗?”我惯会作无事发生、粉饰太平的戏码,“可是寻不到净房?我带你去吧。”
其实近些日子以来,长姐与太子之间双双有意这事,大家也都看得出。
父亲时常夸赞长姐聪慧,长姐也不曾掩盖自己想坐后位的野心,很积极地在靠近太子。
今日定是个意外。
只要我带走崔文祁,余下的长姐就能解决了。
“妹妹分明看见了吧?”
长姐的目光直直望着太子。
我错愕地看向她,立即就想否认,谁知下一秒又听见了更炸裂的话:“殿下,臣女同崔公子有情,却不敢同父母言明。今日殿下也在,能否到家父面前为我二人美言几句?”
我额角青筋直跳,手中的石子陡然落地。
孔容安真的是疯了。
太子殿下拂袖而去,父亲大惊,将长姐锁在房中不许她再见崔文祁。
锁归锁,父亲依旧心火难抑,于是我便代受了一记耳光,被罚进祠堂思过。
我熟练地对起牌位开始发呆。
昌平侯子嗣缘薄,膝下只有两女。殊不知千娇万宠的明珠只有一颗,而我不过侥幸被侯夫人留下作为挡灾的工具而已。
孔容安无疑是华京贵女中最出众的,可惜命数差点,请了几位道人都算出命里有灾。
侯夫人善妒,我非正房所出,想保命只能处处替孔容安扛事。
譬如今日她犯错,我代受罚。
及笄后,求娶孔容安的高门子弟几乎踏破门槛,而我则由嫡母做主,早早择定了家世清白的崔文祁。
这已是极好的结果,不枉我恭顺乖巧叫了她十几年“母亲”。
但长幼有序,长女未嫁,我也只好先待字闺中。
王公以下,父亲根本瞧不上眼。
可京中几位王爷国公,母亲又嫌他们要么过于年长,要么作风不正。
好在今年三月初三,昌平侯府终于迎来了顶顶好的大姑爷人选。
上巳节设曲水流觞,太子的酒杯沿溪而下停在孔容安跟前,二人援翰切磋,恍若檀郎谢女。
自那以后,侯府到访来宾络绎,孔容安已然成为众人心照不宣的“未来储妃”。
眼看着分明是郎情妾意,可谁知她又像吃错药一般,竟能翻脸去私会崔文祁。
还有当时孔容安与太子的气氛,两人简直像要活剜了对方。
究竟出了什么差池?
天色渐暗,祠堂的门一直没打开,看来今夜我又要睡在这了。
原是习以为常的事,但第二日睁眼,本该被锁着的孔容安出乎意料地出现在面前。
“醒了?”她背着光,看向我的眼神是从未有过的舒心,“那快些准备吧。”
紧接着,外头便涌进群丫鬟婆子,粗暴地给我进行了一番梳洗。
孔容安上前,将一支牡丹珠钗插入我发髻间,低声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
“好妹妹,你此番替我去送命,这珠钗权当是阿姐为你添的殉葬之物。”
确实哪里都不对劲。
穿过游廊,前院正厅又是乌泱泱的一帮人等候,神情各异。
父亲目光犀利,母亲面色不虞,唯有被簇拥着的内侍官拨开人群,扬起谄媚的笑便迎了过来。
圣上旨意,太子李淮川亲求,要我做他的正妃。
厅内一片死寂。
“妹妹,大喜呀。”内侍官离开后,孔容安主动挽住我的胳膊,眉眼间难掩得意之色,“幸而你与崔郎还未互换庚帖,否则岂非要错过太子殿下了?”
我自幼跟在孔容安身边,对她的性情相当熟悉,因此也清楚察觉到她的反常:“阿姐,你同太子……”
“嘘——”纤长的食指抵住唇瓣,孔容安眨巴着双眼,嗤笑道,“都是误会。”
礼部拟的太子婚期是九月初四。
许是怕我期间在侯府遭遇不测,李淮川煞有介事地从东宫遣来教引嬷嬷的同时,还顺带附赠了支百人卫队。
名为护卫,实则监视。
见太子这般上心,崔文祁认定我们二人早有勾连。他素来自诩清流,为此特意写了封绝义书托侍卫转交,宣告与我再无关系。
见信,我忍不住发笑。
胡说什么呢,他马上便是昌平侯府的大姑爷,怎能会没关系?
于是提笔回道:
姐夫,收悉来文。
崔文祁表现如此蠢直,叫我不免怀疑自己是不是听岔了。
那日受罚时,孔容安与父亲在里屋爆发争执,我就跪在外边。
一门之隔,隐约能听见她语调略显激动,十分笃定地告诉父亲,明年廷试崔文祁定能夺得头名,且三年内便能功成名遂。
再联系言行同样反常的李淮川,我萌生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他们二人也许有通晓未来的能力?
亦或者是话本里所述的,重活一世?
“二小姐,错了。”正思忖着,教引嬷嬷敲了敲桌案,皱起眉嗔道,“酒满杯,茶只需七分。”
我看着满溢出来的茶汤,心里更加郁结。
孔容安所说的“送命”让我不得不在意,可圣命不可违,怪只怪那李淮川做什么非要拉我下水!
“既然二小姐没心情,那今日便先不学了。”
院中侍卫让出一条空来,刚才还被我暗地腹诽的男子忽然出现。
残阳透过门窗照映进来,李淮川步履从容踏入内室,光晕笼出他挺拔清隽的身形。
昌平侯府守备如此松懈,竟能让这人像逛自家宫苑般闲庭碎步。
“在气本宫选了你?”
教引嬷嬷悄然离开,里屋只剩我和他。
李淮川坐到对面,不紧不慢重新提壶注水,手腕微压,三起三落。水柱裹挟着白雾旋滚倾出,顿时茶香漫溢。
一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他叹息:“总不至于是怪罪本宫,毁了你和崔姐夫的好姻缘吧?”
感受到威胁,我珍爱生命赶忙开口:“蒙殿下厚爱,臣女此后心中只有您。”
“二小姐,你装得还是很假。”李淮川眉梢轻挑,嘴角勾勒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点评道,“这点确实不如你姐。”
“或许殿下心里还是在乎长姐的?”我小心试探。
四目相对,他面上分明还带着笑意,神情却异常森冷:“你姐是个人物,本宫这辈子也忘不了她。”
刻骨铭心,我在心中得出结论。
我敛眸:“长姐名冠华京,待崔公子明年高中状元,倒也勉强能与她相配。”
空气静默了几秒。
半晌,李淮川修长的手指扣了扣桌面:“真聪明,你知道多少了?”
我也不再装傻:“臣女无意干涉殿下大计,只求事成以后,殿下能放臣女自行离去。”
李淮川不置可否,而是说道:“你生母本宫派人接出来了,但她常年抱病,此时不宜回京。”
我颤了一下,登时浑身紧绷。
自从侯夫人决定留下我后,就将我娘送到京郊田庄看管起来。
我娘产后体弱,一直靠汤药吊着,侯夫人便以此为要挟,确保我能乖乖听话。
“放心,本宫会让人调养好她的身体,过阵子就带你去看她。”李淮川看出我的惊惶,语调又软和几分。
“多谢殿下。”我声音干涩,无法真正去相信他。
扶芳藤攀墙而上吐露玉珠,秋意渐浓,婚期临至。
李淮川此前如约带我出城去看了娘亲。脱离缺衣少食的控制后,她的确被照顾得很周到。
我内心感激,于是新婚夜里想主动贴近吻他,可伸手去解他束腰的玉带时,又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李淮川偏头躲开,轻笑:“胆子变小了。”
低沉的声线划过耳廓,我感到一阵羞赧。
他又说:“床笫之事本宫不会强迫你。若是为了你母亲,那更没有必要。”
听到“母亲”这个称呼,我不由怔愣。
我娘原是侯夫人的陪嫁,从小跟在她身边伺候,只等着年岁到了便出府成家。
却没想到在夫人有孕期间会被昌平侯强占,意外有了我。
嫡母持家规矩森严,对庶女尤为苛刻。娘亲被送到京郊庄子后,我见到她的机会鲜少,就算相聚后在监视下也只敢称“姨娘”。
我反应意外迟钝片刻:“是放不下长姐吗?”
话本里常写,男子会为心爱的女子身守如玉。
谁知李淮川却反手弹了下我的脑门,气笑了:“本宫是在报答你。”
他开始向我坦白原委。
果然,孔容安和他都带着前世记忆重活了一次。
不同之处在于,上辈子他们才是夫妻,而我则如愿嫁给崔文祁。
李淮川需要出色的名门贵女,孔容安想要享受无边荣华权势,两人在上巳节一拍即合。
虽彼此情意浅薄,但都是擅长虚与委蛇的好手,因此刚开始演了出神仙眷侣的好戏。
李淮川是中宫嫡出,按寻常走向是会顺利成为未来天子。
可当今圣上偏宠贵妃和其所生的四皇子,对储君多有忌惮,这就使得朝局走向逐渐发生变化。
婚后不久,孔容安在宫宴遭构陷杀害朝廷命妇入狱。
李淮川还没来得及救她出来,外祖便被多人联名弹劾,甚至冠上密谋造反的莫须有罪名。
原来是四皇子联合崔文祁等人,想利用皇帝多疑的心理彻底铲除东宫。
好在李淮川素日做事清白,他们一时找不到有力的证据能直接扳倒东宫,只能先将沈老大人囚在狱中。
双方僵持关头,孔容安因受不了牢狱之灾,居然主动站出来作证说太子确有谋逆之心,为圣上废储提供绝佳的理由。
外祖被逼自尽,皇后气郁而亡,曾经金尊玉贵的东宫太子也沦为阶下囚,发落边疆。
“流放途中,他们依旧想对本宫赶尽杀绝。那时你恰好途经,竟也敢大着胆子将我藏入马车内。”
他语气很轻松:“若不是你,我也没机会再回京复仇,可惜只解决掉一个孔容安而已。”
所以帮我救出娘亲,是为了还前世藏匿的人情。
隔世记忆漫长,李淮川伸手抹去我不知何时淌下的泪珠:“哭什么?”
婚前他曾带我接触过沈皇后和沈老大人,都是温和可亲的长辈,对我颇为关照。
没想到竟会落得这种结局。
同样一朝重生孔容安因提前预见东宫惨剧,让侯府立时改变方向站队四皇子。
那我算是彻底被遗弃了。
作为以往众人眼中孔容安的跟班,就算成了太子妃,失去母族势力支撑,不免还是会遭到轻视。
华京里的高官命妇便纷纷起了心思,铆足了劲想给李淮川添些枕边人。
昨日是陈侍郎家的千金,今日有张学士的三妹妹,花朵般娇俏的画像一幅幅送进东宫。
李淮川虽说了不会强迫我,但娘亲曾私下暗示过,男子的心比猫还野,拴得再如何紧都拦不住他们偷腥。
与其这样,不如主动做个懂事的太子妃。
深秋凉燥,我亲手炖了淮山排骨汤,连带着那些画像一起端到书房。
但他只扫了一眼,目光便重新移到书帖上:“卫康近日在吃闲饭吗,怎么什么东西都能往东宫送?”
卫康是太子詹事,负责处理东宫事务。
我攥紧双拳,解释道:“汤是我炖的,没有毒。”
李淮川一滞,合上书帖敲了敲盅罐旁的那叠画像:“本宫说她们。”
“殿下是都不满意吗?”
李淮川沉默片刻,视线落在最上面张家三姑娘那幅:“张学士中举前曾是老四的门客。”
言简意赅一句话,让我顿时意识到这些想送入东宫的娇花恐怕都不简单。
我急忙将承盘再度端起:“殿下放心,这种错误不会再有下次。”
“与你无关,都是卫康没用。”他微蹙的眉心舒展,看起来颇为欣慰愉悦,“以后谨慎提防着她们就行。把汤放下吧,你早些去休息。”
我明白李淮川叮嘱的用意。
华京权贵们心思并不纯良,他担心我会像孔容安一样遭受构陷。
腊月十二,按天朝历代规矩,每家每户要有一名女子要到道观制香洗尘,以求来年阖家安康顺遂。
沈皇后让我作为今年皇室代表,率京中贵女到净慈观祈福。
“妹妹如今好风光呀。”不出意外,孔容安也到场了。
她衣着素净,清雅脱俗得宛若神女,说出口的话却别有深意:“但也需千万小心,别一朝跌落谷底才是。”
“容安,这你就多虑了。”陈淑燕的语气充满讥诮,“听闻殿下对太子妃极为爱重,连个侧室都不肯纳,哪能跌落谷底呢?”
陈淑燕也在那些画像上,听闻她对李淮川爱慕已久,一心想着嫁入东宫。
她这是暗讽我善妒。
“哎呀,娘娘怎的还站在外头呢?”僵持气氛中,偏殿的红木门突然被推开,张家三姑娘有些急迫地朝我走来。
“观主正寻您呢,祝祷仪式马上开始了,我们快进去吧。”张馨妍偷偷对我眨了下眼,露出友善的微笑,飞速带我离开那二人。
松香在青铜鹤炉中爆开细响,殿内烟雾缭绕。
贵女们需跪于蒲团上诵经两个时辰,且因担心有侍从代替的情况发生,陛下还特意下令不许携侍从入观。
对于素日娇养的千金小姐来说,这无疑是种酷刑。
诵经结束后,张馨妍便对我大吐苦水:“等会儿沐浴更衣完,还要再念上一个时辰才能用膳,烦死了。”
我忍俊不禁,没想到古板的张学士竟有这样活泼的妹妹。
作为主祷者,我沐浴洗尘之处同她们不在一起,张馨妍很快便离去了。
净慈观用的熏香似乎有安神功效,意识迷迷糊糊中,尖叫声惊得枝杈上的寒鸦飞散。
我当即醒神,换好衣裳走出内室。
外殿正门被前来唤我的道姑推开,她瞧着某处脸色煞白,外头吹进的寒风卷着血腥气扑到我脸上。
齐太师的孙女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