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线一周的中国3A游戏《黑神话：悟空》持续引发全球多重效应，除了一骑绝尘的市场成绩带动了“黑神话经济学”，更让大家激动的是，中国传统文化在这款游戏里实现的一次复兴：全国30多个地区的72处古建筑（雕塑）的真实场景，贯穿在主角真命人的西游之路全程。

过去十年，中国的游戏、动画产业进入了一个新的时期：在对的想象渠道下，向年轻人展开了整个中国古代文化的图景，远到汉唐，近到明清。这一切开始慢慢让被中断、被遗忘的传统艺术、技艺，大规模地在青年群体中重新恢复。

更多的古典艺术被看见了，尤其是大量的历来不在主流艺术史上的民间建筑、晚期雕塑，它们的样式与造型之美，对人形成了非常直观的吸引。

比如浙江丽水景宁的时思寺，出现在《黑神话：悟空》中的第四回：天命人与二师兄一起探索若仙庵时，天蓬元帅与天庭仙子紫蛛儿的几世情缘在这里被揭开。这处盘丝洞，参照了时思寺中大雄宝殿和梅氏宗祠的建筑样式。

　　▲《黑神话：悟空》中盘丝洞的主建筑（图片来自B站）

这座中国古建筑在真实世界中非常神秘。换句话说，它鲜为人知。有人看到它的全木构样式、白色编竹夹泥墙，甚至会被误以为是日式建筑——其实这是中国唐代兴起的典型建制，后世消失了。

但是现有线索表明，时思寺现存遗构是一组明清建筑。古建筑学家称它为“电冰箱”，它完整保存了几百年前的建筑规制。还真和八戒、蜘蛛精的这只爱情故事有点映衬。

由于样本不足，学界目前关于时思寺的考证和研究都无法形成完整的解释。作为浙南深山中的一座村庙，它为何采用了出檐四跳这样隆重的建制，它的古风样式哪儿来的？

我们对传统的挖掘、解释远远不够，从一款游戏出发所产生的文化骄傲也远远不够，当下正是一个重新认识传统的好时候，可以把眼光放得更远，看到更多的庙堂艺术，它们都妙极了。

今天先讲一个时思寺的故事。

　　▲本文图片除标注外由周淼供潮新闻客户端

【水口宝地】

从丽水市区坐大巴到景宁，再换乘中巴到大漈乡，大约要经历2个小时晕眩的车程，才来到了海拔1000多米、白象山上的时思寺。

下车进入大自然，这个密林清泉环抱的隐秘之地一下叫人豁然开朗：

寺院外部并不能望见其中的格局，只见东侧有一株1500多年树龄的柳杉——这株“柳杉王”原高47米，树围4.47米，十多个大汉手拉手才能合抱。现存树体大约有原来的1/2高，左右两侧伸出的枝膀依然粗大、茂盛；它的根部有一个树洞，里头能摆下一张十人圆桌。

在更广阔的远景视角里，可见时思寺的山门后另有两株古柏，据说其中一株高17米，胸径4.1米，树龄也有1500年。

　　▲时思寺院落门口的古柏

这个寺院东临瓯江水系的沐鹤溪，大漈乡在溪水上游。漈，在浙江很多地区的方言中都意为瀑布——来自东北方向的两条溪水汇流至此平川不久，便往南猛冲出峡，哗然飞泻百米危崖，形成了下游的雪花漈。

时思寺是一座功德坟寺，也就是当地梅氏家族的家庙，所以它的选址相当体现民间性：在水流出大漈村的水口宝地，建造寺院、廊桥，栽培古树，能够把风水锁住。

【老灵魂】

由前山门走进时思寺，视线仍然不通透内部，得往南折过后山门，才真正看见院子：寺院整体规模不大，占地1000多平米；现存的建筑物有前后山门、钟楼、大雄宝殿、三清殿、梅氏宗祠以及马仙宫。

2010年，还在东南大学建筑研究所读博的周淼（建筑史研究者、浙大城市学院建筑系主任）跟随导师团队到时思寺考察。虽然通过对梁架上题记和人名的考证，判定其中的大雄宝殿为明末清初建筑，其他均为清代建筑。

但是它是如何形成这样的结构和形制，还是一个未解之谜。

　　▲时思寺大雄宝殿

但这也是很有意思的一点，在全国古建筑中都不多见：各界对时思寺的断代，至今仍然有多种说法，跨度大到断宋、元、明、清的全有，甚至一冲眼会认为它是一座唐代建筑。

周淼说这不奇怪，“因为它长得太古老了。谁看了都不会觉得它只是一座明清建筑。”

时思寺大殿这座长期引发学界和古建筑爱好者热议的建筑，也就是《黑神话：悟空》中老蜘蛛精紫蛛儿的兰房。

扶壁拱

古建筑学者讨论的“古老”，在大殿的扶壁拱样式体现得较为充分。

中国古建筑中的斗拱，具有承挑出檐、标示等级等意义。斗栱中的栱，有的向外挑出；有的则是扶（贴）着墙壁，也就是扶壁拱——这种构件半嵌入墙壁，同时能成为立面的一部分图案，不同时代营建有不同的处理方式。

　　▲时思寺大雄宝殿的扶壁拱

当《黑神话》游戏玩家的视角进入若仙庵（盘丝洞），迎面看到主殿，最显眼的就是这座建筑的扶壁拱：十分简洁——白色泥墙上，一道斗拱一道枋（单拱素枋）的组合连续重复。这是一种非常早的样式，可以追溯到唐代。

比如，始建于唐大和六年（832年）的山西运城市芮城县五龙庙。虽然现存大殿的建筑结构经过后代屡次修整，但是建筑的梁架、斗拱仍为唐制；其中的扶壁拱，就采用了单拱素枋重复两层的做法。

斗拱的做法在唐代开始形成了一定的建造规制，其中很多被宋代沿用。

从学界梳理得比较完整的北方古建筑样本来看，“单拱素枋”这种制作扶壁拱的样式，在宋代就已经不太流行。明清时期的建筑上，全国也鲜见。

时思寺外立面上的扶壁拱，“一道拱一道枋”重复了三层。这个特点会叫人震惊：“这是唐代做法？！”

“元代题记”？

学界对古建筑断代，主要依据实物考察与文献考证相结合的方式。

梅氏族谱中关于时思寺大雄宝殿有记载：始建于南宋，后世有多次重建、重修。但是周淼说，目前找不到充分的实物形制依据，佐证它是宋代建筑。

至于比较流行的一种说法“时思寺是元代建筑”，有可能是一个误传。

在对时思寺作测绘、调查时，周淼所在的团队发现一根房梁底部有题记：“原创于元至正丙申……”“‘原创’的提法，就表明留迹时并不是元代。”而大殿其他房梁上留下题记的人名，也均出自梅氏族谱，为明、清时代的族人。

“可能以讹传讹，这条题记成了（现存寺庙）时思寺是建造于元代的证据。”

学界判断时思寺大殿是元构，或许还有一种来源，与浙江另外两处古建筑有关联。

金华天宁寺（1318年）和武义延福寺大殿（1317年），是浙江被普遍认定的两座元代建筑。二者的建造时间只相隔一年，在地理位置上也非常接近——但是很有意思的是，它们的样式却风格完全不一样。

“当时，天宁寺属于古婺州（今金华）地区，而延福寺属于古处州（今丽水）。”周淼认为很有可能延福寺就代表了当年处州以及瓯江水系一带的建筑特点。

　　▲武义延福寺

那么我们在延福寺又看到了扶壁拱——单拱素枋的样式，重复了三遍。

这也有可能是很多学者认为，同样属于处州及瓯江水系的时思寺大殿是元代建筑的一个横向证据。

但是由样式作判断，目前也比较容易推翻“时思寺是元构”的说法。“越是古老的中国古建筑，斗拱的规格化用材就越大。而时思寺大殿的斗拱用材尺寸并不大。”周淼认为，从这一点来讲，现存的这座建筑不可能往明代以前更早的年代推断了。

【大帽子小裙子】

大屋檐

如果采用小飞机视角，可以看到大殿有一顶大屋檐，因为这一层屋檐的斗拱足足出了四跳。

大家今天都知道五台山佛光寺东大殿是出了名的大檐建筑，檐下斗拱出了四跳。

当然，佛光寺大殿用材十分大（按照《营造法式》是一等材）；这座由唐代长安贵族捐建的高等级大庙，出檐有近4米长。

建造时思寺的构件用材小很多；但是因为出跳多，形成的屋檐也有1.92米——院落里相邻的清代建筑马仙宫，出檐只有1.1米。

“民间祠庙建筑一般出一、两跳，出三跳的都不多见。一个三开间的村庙，一般不太可能出四跳。”周淼说，通常只有大型国家建筑才会有这种屋檐出四跳的建制。

用斗拱一层层把屋檐挑远，象征建筑的高等级。这是让周淼很疑惑的地方，“即便是在中原地区，如果没有机会去过所在府城最大规格的庙宇，可能一辈子都见不到出四跳的斗拱。在当时汉文化的边缘地区的村子里，更不太可能发生这种情况。”他和团队曾经到浙南温州、丽水其他地方的乡土建筑作调研，大部分现存的都是清代建筑，很少见到出三跳的斗拱，祠堂和地方庙宇的斗拱大多只出一跳或两跳。

时思寺大殿的“四跳屋檐”说明什么结论？周淼不确定。

这是时思寺难以解开的神秘之一。因为它所处的浙南地区没有相似的古建筑群体作对比。

受到南明与清朝拉锯战以及三藩之乱的影响，丽水所处的浙南地区几度遭到极大的破坏，所以保存下来的建筑，在时代、样式的连贯性上，不如金华、宁波地区完整。

“以往研究一个古建筑，有周边相似的案例，能够知道它同时代或者前后时代相似的建筑样式。但是景宁明末清初的建筑案例数量本来就少，大多是清代建筑，整体没有办法形成足够的样本库。没有研究谱系，很难得出结论。”

福建的影响？

更广泛的周边地域有没有线索？

有。

飞机视角往低处飞一些：相比上檐，时思寺的下檐则非常简洁，没有斗拱承托下檐；建筑的上下檐整体形成了“大帽子小裙子”样式。

浙江的目前只发现了时思寺大殿这一例“大帽子小裙子”的古建筑。这种样式在福建北部更多见，每个县都有1～2处“大帽子小裙子”的建筑，比如福安的狮峰寺、三宝寺，浦城的云峰寺，松溪的罗汉寺，寿宁的报祖祠。

浙南的建筑确实受到福建影响比较大。

一方面在地缘上，景宁、泰顺地区毗邻福建北部。同时像清朝迁界禁海这样的人口迁徙政策，使得大量闽南移民迁徙进入浙南地区，带来了福建的建筑样式与装饰特点。

然而这条线索还是没能连上：

以上闽北的这些个例，“大帽子”“小裙子”的斗拱、梁架样式又各不相同。也就是说，现在被发掘的“大帽子小裙子”，每一个建筑都自成孤岛。

这些建筑的基因相似，但是学界至今还没有找到它们各自的“爸爸”“爷爷”。

【“电冰箱”】

时思寺的“老”与“新”，可能可以从一种类似时尚下沉的角度来看。

历史地理学名家谭其骧先生对浙江的研究曾总结出“母县理论”，以“县”的生成，作为地域开发的“替代指标”。

“浙南长期属于大县的边缘地区，独立设县比较晚，大多在明中期以后。因此之前的发展程度应该不高。”

学界普遍认可浙南地区在建筑上有从古制的表现，“可以参照‘礼失求诸野’的思路：随着朝代的更迭，中原或者南方的杭州、苏州等主流地区逐渐丢失了古老的建筑样式，但是在边远地区，这些形制还会保存。”

周淼和团队曾经对浙南民间建筑作了大量调查，发现这个地区现存的明代建筑仍然保留了南宋的样式。甚至这些地方的清代中前期建筑，在样式上距离宋代规制也变化不大。“主流的样式变成了本土特色，并且得以保留下来。它们像电冰箱一样，封存了古老的样式。”

那么时思寺是一座年代比较晚的古建筑也就不足为奇。

但是它对于中国建筑史有非常大的补充价值，“我们很有必要关注传统文化核心地区以外的文化。地域建筑类型的丰富性、文化形态的多样性超乎想象，我们需要探寻能够解读它的方法。”

至于这个“冰箱”里还隐藏着多少秘密，仍然需要更漫长的考证与发现。（完）

作者/章咪佳

来源：潮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