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江乐
我以为梦中青梅竹马模糊的背影是我最后一次见他,不料我救他于雪夜,看到他清晰的脸孔,我仍忍不住叹息,为年少的青涩岁月。
一纸和亲令我远离故土奔赴漠北,六年后边疆战起,我才再一次见他。
他却带一份迟来的爱。
我仰躺在被爱交织的明亮雪漠,悄悄作别离的笙箫。
正文:
我将差点丢了命的他从战场拖下来。
他睁眼开口便是,「你是谁。」
我一同长大的青梅竹马,竟问我是谁。
1.
我往江烟流伤口涂药时他一声没吭,分明我们之间他是最怕疼的那一个。
他神情淡淡,看我将深陷肉里的羽箭取出来,鲜血止不住得流,箭头有个小勾子,抽出来的时候把伤口扯得血肉模糊。
尽管如此,他依旧什么都没说,仿佛流得不是他的血。
「你是当地人?」江烟流的声音有些哑。
我起身给他倒水,转过身去没有看他的表情。「我从小生活在这里,」水被放到他的手边,「我看你衣着不凡,是京城来的吧?」
我又担心他起疑心,「你放心,我不是胡人,胡人是说不出流利的中原语的。」
「近期边境不太平,我等受令前来支援边军,」江烟流屈了屈手指,掌心缠着的绷带令指尖红红的,「途中遇了埋伏,我同队伍走散,来到这里又遇到鲜卑追兵……谢谢你救我。」
「鄙人江烟流,」过长的额发下他的眼睛明亮,「该怎么称呼姑娘?」
我嘴唇动了动,低头把衣摆抚平,「真巧,我也姓江,」索性夜里视线不佳,隐住我有些发烫的脸,「单名一个云字。」
「天色太晚了,你休息罢,等太阳升起我们再谈。」
景平六年,鲜卑突击中原。
这场叛乱时隔六年卷土重来,鲜卑首领野心磅礴,终是不甘只身栖息漠北,觊觎中原富土,铁蹄浩荡过边境。
我是夜里听到响声才外出的。吉渔这片小地人家不多,年青人都向往富饶南方,留下的多是老弱病人,常常戊时歇息,夜半绝无可能出门。
与江烟流一同倒下的还有几具胡人尸体,江烟流没有意识,任我怎么呼唤也没有反应。探了脉搏却是平稳,我安下心来。
待我将他身体翻过来,看到那张仿佛许久未精心打理的脸,有些想笑出声。
江烟流啊江烟流,你也有如此邋遢的今天。
笑了一下后胸口被无尽酸涩填满,积累到最终终于感觉到痛,我后知后觉地掉下泪来。
我实在是太想太想他了。
2.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本想暗自得意我比江烟流勤快得多,江烟流已提着热腾腾的早点推门进来了。
不是……等等,等一下。
见我瞪着他发愣,江烟流轻咳一声,「以表谢意,我买了吃的。」
我脑袋仍是有些晕,坐到桌前看到甜粥和糖饼,一瞬间心下有些奇怪。
「只有这一家在卖,」江烟流拿了自己的一份,也是甜粥,「许是昨夜的事情传开,幸好姑娘处理了那些尸体,多谢。」
「不必言谢,我生长在这儿,只希望它多平静,村人多是上了年纪,受不起惊吓。」
我拿勺子搅着热粥,是了,出事总会人心惶惶。他不记得我又怎会记得我的口味,只是误打误撞地遇上正着儿。
我是最喜欢甜口味的,江烟流却喜欢淡口,搁以前他是咽不下这碗甜粥的。
只不过……我用余光悄悄描摹对面的人,江烟流一改昨日流浪般的打扮,剃光了杂草般的胡须,洗净了脸,头发整洁地束起,一派少年恣意。逆光推门而入时,我竟一时分不清今夕何夕。
我将甜粥送入口中,压下心头苦涩,切记不让自己再落下泪来。
3.
我没想江烟流那么快就要走。
「你的伤还没好!」
「无妨,」江烟流语气平淡得我牙痒痒,「军队不可一日无将,我必须要走。」
我曾瞧见他的半只虎符……年轻便成了将军么?真是了不起的成就。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你拿着这个玉佩,待战事结束,我一定亲自来谢。」
我低头看,是圆形的卷云纹,中心一只起舞仙鹤,通体月白光泽,定价值不菲。
「将军不必,举手之劳罢了,」我抬眼望着他,「从前鲜卑与中原交好时,胡人也常常与我们通商,吉渔是中原遗忘的地方,有年冬天大雪封路,还是一群鲜卑小伙子给我们提来炭火。若有和平解决之道……」
「江云,」江烟流打断我的话,面上显着薄怒,「三日前的时候朝廷便接到数字,边军损失约一万大军,全部倒在鲜卑的铁骑下。驻边军多为年青孤子,死后没有人悼念,因为大雪,他们的尸体都无法被带回故土。」
我自知理亏,乖乖闭上嘴。
「抱歉……我无法答应你,我有我的使命,」江烟流一愣,「我要走了,昨夜多有打扰。」
「这玉佩多是贵重,我不能收。」
「这没什么,」江烟流扯出个笑,「我见你多是亲切,教我想起一位故人来,这玉佩本是要赠与她的,可惜没机会了。」
……没机会了是什么意思?
我摩挲着玉佩,见他跨上马朝边境远去,重重地叹气。
4.
傍晚时屋外便开始下雪。吉渔多大雪长夜,黑夜与风雪放大人的寂寞,吉渔也太冷了,冻不住年青人滚烫的心。
我开始担心江烟流。边军与中央军不同,他们在边疆训练,适应风刮过皮肉的疼痛,也有丰富的野外作战经验。我不知江烟流如何,但我们一同生在江南,遮住视野的只是高耸的红墙。
这是和漠北完全不同的。
北风狂野呼啸,如兽的怒吼。蜡烛被空气拂得忽明忽暗,歪歪斜斜地扭曲光亮。不知为何心中的担忧不断膨胀,我必须要去看看。
吉渔同鲜卑交界,但村子离边境线有一段距离,为的是边境冲突时,尽量避免战火殃及无辜。
这条路我走过无数次,没有人比我更熟悉。我还知道中原与鲜卑漫长的边境线是北斗星状,几乎终年覆冰的河面下的流水迅猛流过,不知这河水会流向何处,能不能流到我枕水的江南故乡。
5.
我听到战马嘶鸣,凄厉的喊声让我忍不住发抖。
鲜卑游牧生存,马儿是他们忠诚的伙伴。中原骑兵强势,面对鲜卑也难有绝对把握获胜。
风雪吹得我几乎睁不开眼睛,夜里的雪地过分明亮,中央军与边军配着锃亮的铁甲,我难以在众多将士中发现江烟流的身影,雪太大太冷了。
突然视野中亮起火光,我看着身穿皮毛兽衣的鲜卑骑兵径直侵入边军军营,掷下的火把点燃了数座营帐,霎时烈火冲天,纵然这些骑兵被冷箭射杀,突然的大火也会引起军心溃乱。
没有人比我更熟悉冰面何处最易敲凿。我大步跑过去,听着一将帅下令组织一只扑火小队。我边跑边亮出江烟流给的云鹤玉佩,「我是吉渔人,最熟悉这片河流,我带你们去冰面薄的地方。」
将帅拿过那玉佩,看我眼神有些奇怪,「这是谁给你的?」
「一位叫江烟流的将军给的,昨夜我替他上药,他赠予我作谢礼。」
「确实是那小子的东西……我看你说一口流利的中原话,就信你了。你们几个,跟着这位妇人去,水囊都带了没有?」
「带好了!」
我用斧头凿破冰面,「你们先铲雪扑火,再用水熄,这样更省些力。」
「多谢妇人指导,」一名将士将水囊沉入水中,灌了满满一袋,「那玉佩真是江小将军给你的?」
「自然,我骗你们做什么,」我微微一笑,「我的家乡就在江南,听你们说话时觉得亲切。」
「那玉佩是鲜卑当年朝贡来的,来年南方有局部叛乱,江小将军率军平定,圣上为奖赏他,他选了这个玉佩做赏品。」
中原是鲜少用鹤作纹样的。我提了一只水囊,比想象中要重。
「是江小将军!」
我顺声看去,江烟流身着战甲,眼底有青黑,瞳仁却比雪光明亮,脚步沉稳有力。
我连忙低下头,掌心被提绳磨得很痛,刚要迈出步子,那绳“啪”地断裂,我控制不住重心向后方栽去,囊袋中的水炸在地上,脚底又一滑——
“扑通”。
……冬日的河水真是冷的刺骨,凿开的洞口昏暗一片。
如果就这么没了也是奇事一桩。
水从四面八方灌入口鼻,我开始没了意识,隐隐听到谁在喊。
「小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