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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了我一眼。
「一轩我送去我妈那儿了,我们把事情一次性谈清楚。」
我坐下,沉默地注视着他。
他抿了口茶,缓缓开口:
「原本打算过段时间谈的,毕竟,我总归有些不忍心,想让你们母子俩,尽量多享受幸福生活久一些。不过,既然你今天选择了主动去闹,那我也就只能顺你的意。」
「唐嘉,我爱上了别人,离婚吧!」
我平静极了,甚至微微对他展露了一个笑容。
「贺司明,能告诉我,你究竟爱上她什么,让你选择背叛10年的感情,选择抛妻弃子?」
他微微蹙眉,「如果你非要问个清楚……」
沉默片刻,他用一种温和又感性的语调徐徐开口:「这几年因为工作,我见识了太多婚姻中的尔虞我诈,早对感情和婚姻失去正常的认知和判断。」
「可遇到她后我发现,原来还有这样的女人,仅仅因为爱和责任,就能义无反顾地搭上她最好十几年青春。她给我沉重,死水般无法呼吸的生活,带来了生机。」
「你问我爱她什么?这个问题我也问过自己无数遍。」
「因为她温柔、善良、坚强。因为生活给予她苦难,她却倔强地在淤泥中开出花。因为每个寒冷晚上,她递给我的一碗热汤。」
他说完这一大段话,脸上情绪涌动,似乎把自己都感动了。
屋子陷入沉默。
良久,我轻「啧」了一声。
「所以阿姨做的汤不热?非要去外面尝那一口腥?」
贺司明一凝,脸色顿时冷了下来。
「唐嘉,你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这样的感情,你是不会明白的。」
我点头,
「既然如此,你净身出户,我同意离婚。」
他脸上露出明显的讽意。
「且不说法律上没有净身出户一说?退一万步讲,我和林晚没有任何实质性行为,我甚至连过错方都不是。」
我凝望着他,半晌没出声。
一个人,真的变得如此彻底吗?
翻脸无情到,仿佛突然换了灵魂!
贺司明似乎猜到我在想什么,敛了敛眉:
「你不用这个样子,感情没了就离婚,这是顺理成章的事。在山上摔下来等着救援时,我想清楚了,人生苦短,我不想畏畏缩缩不敢爱,就算背负骂名和谴责,我也要豁出去真正活一次。」
「唐嘉,别忘了我是干什么的,我的方法太多了,只是我想不想用在你身上而已。」
我低低笑了起来。
「不用到我身上?你不早用了吗?玩那种龌龊的冻结账户的手段,不嫌亵渎了你们崇高纯洁的爱?」
贺司明看了我一眼,淡淡说:
「看来你去查账户了。这没什么,常规操作而已,只是为了离婚不横生波折而已。」
「我已经拟好了离婚协议。钱和孩子归我,房子归你,当然,剩下的贷款你得自己解决。」
「从家庭经济贡献上来说,这个方案我已经做到仁至义尽——咚!」
我 操起桌上的烟灰缸,朝他砸了过去。
他捂住额头。
鲜红的血顺指缝流了出来。
7
「你疯了!」
他又惊又怒,看着汩汩不停滴下的血,迅速拿起车钥匙,头也不回地往外冲。
我缓缓坐下,拿起茶壶,给自己斟了一杯茶。
短短三天,我的人生面目全非。
从银行出来后,我意识到,贺司明终于把这几年驾轻就熟的手段,用在了我身上。
我大概比别的女人更倒霉一些。
不仅遭遇情感背叛,丈夫还是专业离婚律师。
这些年,他早已练成了冷酷无情,一切从利益出发的行为方式,我如果再沉浸在无用的痛苦悲伤里,必将无葬身之地。
我必须以他的行为方式来处理问题。
所以回家之前,我已经去婆婆家把一轩接了出来,安置在相熟的围棋老师家中。
我默默地,一杯一杯喝着茶。
窗外,不知什么时候,一轮明月悄然挂在了天边。
许久,我起身走进房间,拿出那张诊断报告。凝神中,手机震动,贺司明给我发来一张照片。
画面中,他额头已然包扎好,正闭眼躺在一个女人的腿上。
一男一女两只手,紧紧相握。
下面一行字:
【既然你这么不珍惜他,我就没什么愧疚了,是你的助力,让我终于决定答应他。】
这是告知,更是赤裸裸的挑衅。
在人生绝境中熬出来的人,早见识各种世间丑恶,怎么可能是淤泥中的一朵花呢?
下午她打翻热锅是故意的。
在我准备离开时,向我道歉喊住我,也是故意的。
因为她提前通知了贺司明来。
贺司明看得清利益,却看不清人心。
「男人真贱啊!」
我轻语,把确诊报告放进了碎纸机。
「滋滋」声中,心定了下来。
是的,我面对的。
一个是最美善良女性
一个知名专业离婚律师。
但这场硬仗,我决计和他打下去。
婚肯定是要离的。
儿子和钱,我也是必须要的。
更重要的——
是让这对痴男怨女,下辈子牢牢绑在一起,死都没法分开。
轻舟已过万重山?
我要你们,山山而川。
一山还有一山高。
8
我拒绝了贺司明协议离婚的条件。
作为专业离婚律师,他绝不想在自己的离婚问
题上诉诸法律,因为这说明他协商失败,说明他搞不定,有损他的专业形象。我反正不急。
也不是不急,但肯定没有他们急。
林晚在贺司明眼中光辉圣洁,一旦在她在两人没有建立正式关系前有任何主动,那她的伟光正就有了污点。
所以她只能欲拒还迎,必要时刻,还要义正言辞地化作善良和道德使者。
而贺司明,更不可能在离婚关键时刻,做出任何导致自己成为过错方的事。
所以两个人,都只能憋着。
最多,他只能借每晚夜跑时,去林晚摊子喝一碗羊杂汤。
羊杂汤……
我捧着热气腾腾的茶杯,欣赏窗外的轻扬飞雪。
医生说,渐冻症患者除了要注意防寒,更要忌口高嘌呤食物,不然会加速病程发展。
而高嘌呤食物主要指:动物内脏。
贺司明在公司住了一周后,回来了。进门时,我正在收拾杂物。
他额头上贴着创可贴,面容冰冷,一言不发地进了卧室。
很快收拾了一个行李箱出来,随后觑着我,冷声开口:
「本来打算把房子留给你,但你所作所为把我们的感情消耗殆尽,那就只能按照法律规定来了。银行账户被冻结,我们的主要共同财产只有这套房子,所以你是卖房子分我一半,还是直接给我等价值的钱?」
我把手中相册扔进纸箱子,笑了声:
「怎么?林晚惦记这套房子了?」
贺司明冷嗤。
「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眼里只有利益?林晚在我面前,没谈过钱半个字,你别侮辱她。」
他看到什么,眉头忽一蹙,走过来捡起纸箱里的相册。
「你在干什么?」
「扔垃 圾啊。」
「你——」
他脸上显出怒意,又瞬间凝住。
这本相册他很熟悉。
里面是我和他大学时的所有照片,从他偷拍我,到初识,到热恋……
我曾经当宝贝似的放在保险箱里,说要留给我们以后老了看。
此事,我面无表情从他手中拿过相册,随意一扔。
安静的屋子里骤然一声闷响。
「还不走?夜跑时间要到了吧?」
我提醒他。
他脸色难看地站在那里,沉默片刻,决然转身,冷冷扔下一句。
「一轩你藏起来也没用,他毕竟是我儿子,跟着我才能让他的未来发展更好,我决不会放弃他。」
说完「砰」一声,关门走了。
半个小时后,我站起身拍手,长吁一口气,所有和他相关的东西都打包收拾好了,只等扔到垃 圾站。
原来之前视若珍宝的青春回忆。
不过也就这么点。
正感慨时,手机响了。
一个吊儿郎当的年轻男人声音传来:
「我是大飞,你找我?」
9
我看着面前坐着的,正大大咧咧嚼口香糖的小伙子。
紫发唇环,眼神冷漠,一副酷拽模样。
可细看——
下雪天穿的却是薄棉服,袖口磨得发白,拉链裂开处用黑线乱七八糟缝了几道,像是他自己的手笔。
我开门见山。
「你就是大飞?林晚的继子?」
他掀开眼皮睨我,却不说话。
我掏出一叠现金,递过去。
我老公因为她要和我离婚,我需要你的帮忙。
「成交。」他手臂一揽,将钱卷走。
回答得这么爽快,我倒有些诧异。
「你不问就同意,你相信我的话?」
「有什么不相信的。」他嘴里不停嚼巴着,答得随意。
「毕竟她辛苦把你拉扯大——」
「噗!」
大飞把口香糖吐出一道弧线,神情透出几分讽刺。
「与其说她辛苦照顾我们,倒不如说她享受自己在外人眼中的这种形象。」
我打量着他,又掏出一叠钱。
他手一挥卷走,继续开口:
「我四岁学琴,我爸特意给我攒的学琴费用被她一股脑捐给红十字会。记者来采访,她说什么别的孩子连饭都吃不起,我们家再难也没有他们难。」
「知道我爸怎么死的吗?后背褥疮感染死的。她是照顾了我爸,可照顾的只有正面。」
「你说你老公被她迷住,我一点也不奇怪,她这个形象总能吸引一两个蠢货,不过像你们这种条件的,倒是第一回。」
大飞走时,紧捏着手里的钱问:
「所以我只要想办法让她逼你老公离婚,就这么简单?」
我点头。
「就这么简单。」
「行!」
……
光离婚不行,还得合心意地离。
我得双管齐下。
隔天,我在轻盈小雪中,再次来到了林晚羊肉汤。
林晚正双膝跪在雪地里,低头给一位撑着拐的老大爷系鞋带。
旁边大爷大妈纷纷伸出大拇指。
「谁家要能娶到你这样的媳妇,真是积了八辈子福了!」
林晚起身,报颜说:「我这样的条件,哪有人能看得上呢……」
转头时,与我四目相对,她脸色一白。
抿了抿唇,她走到我面前,微扬下巴:
「贺律师说,你如果敢来找我,敢对我动一下手,他会帮我告你。」
我垂眸,再抬眼时,怒意翻涌,面容扭曲,整个气急败坏的模样。
「林晚,你那天给我发的信息什么意思?你们搞到一起了?你不怕我把你们的事闹出去,让你一辈子抬不起头!」
林晚眯眼看了我一会,忽然笑了,摇头轻叹:
「我以前看到大学老师,总觉得高不可攀,可牛可厉害了,现在走近了,发现原来跟大街上撒泼的妇女,也没两样。」
她温柔又悲悯地注视着我。
「什么样的内心,看到的世界就是什么样的。我是答应了他,毕竟,他把一颗滚烫的心捧到我面前,没有哪个女人不会被这么真诚的爱感动。」
「贺律师这么优秀的男人,承受那么大压力,却得不到家里一丝温情。你实在太不懂得珍惜!」
「但是,我没你想的那么龌龊,虽然迫于无奈答应了他,却绝不会在他有家室的情况下跟他有半点私情!我就是我,他来,我在这里,他不来,我还在这里,仅此而已!」
我大声说: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不就是看上他的钱!不然,他怎么会非要跟我争财产才离婚。」
她莞尔一笑,似不屑在和我争辩。
「所有人知道,我林晚最看不上的东西,就是钱。不然这十三年,我有无数嫁入豪门的机会。唯一能让我动容的,只有真心。」
我冷笑,无比讽刺:
「说得倒是好听,他那么爱你,怎么不赶紧离婚娶你啊?只能说明他把钱看得比你重要!」
林晚岁月静好的脸上,霎时有些难看。
「他的真心,我心里清楚就行了。」
我得意地笑了起来,
「真心?有本事你让他净身出户啊,他如果为了能和你在一起,宁愿不要钱也要离婚,我才相信他是真爱你,不然,一切都是扯淡!都是男盗女娼的借口!」
林晚面颊肌肉骤跳,紧抿双唇好一会,才注视着我,一字一句:
「那如果他能做到呢?」
我大言不惭,高声开口。
「那我会在你们婚礼上亲自送去贺礼,让所以人知道就连我这个前妻,也被你们的爱情感动!到时你林晚的形象,会更加光辉盛大!」
林晚在我抑扬顿挫的话语中,眼眸慢慢析出亮光。
我知道。
她的内啡肽和多巴胺。
蠢蠢欲动了。
10
城市连下了几天暴雪,交通受阻。
林晚的摊子暂时歇业。
但正上头的男女,怎会被这点困难阻隔,贺司明以习惯喝羊杂汤为由,每天下班后顶着大雪寒风,步行半个小时去林晚的房子。
上门喝羊杂汤。
甚至,因为天气和距离的艰难跨越,两人对这样的见面显得更加激动和澎湃。
贺司明坐在餐桌旁,林晚只为他一人忙碌,两人时不时对视一笑,实在是一幅温馨美好,灯火可亲的画面。
这些,都是我从摄像头里看见的。
前几天,大飞给我发来一张发票。
「报销。」
我问什么。
他不耐烦地说,「我懒得跟你说他们的事,买了个摄像头装上了,你自己看!反正我爸的房子,我想装就装。」
我微一沉吟,答应了。
贺司明心思缜密又有城府,只有在林晚面前,老房子着火般摧枯拉朽地降智。
知己知彼,才能控制节奏。
况且,不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一天,两人正一个埋头喝汤,一个撑着下巴凝视,气氛极好时,大飞惊天动地地回家了。
他眉一拧,忽然说:
「原来你就是那个野男人!」
两人顿时变脸。
林晚忙温柔解释,贺司明沉声说自己只是来喝汤的客人。
大飞「嗤」了一声。
「这么冷的天每天上门来喝汤,不喝会死?我还以为邻居们瞎说的呢!不过你们慌什么,在一起就在一起呗,有什么不好承认的,不就男女那点事!」
他说着,又狐疑地看了眼贺司明。
「难道你是杀猪盘?」
贺司明脸一黑,「我是律师。」
「那你是有妇之夫?」
贺司明脸又一白,「我就是来喝汤。」
大飞咋咋呼呼喊了起来。
「我cao,原来你掂着找我小妈偷情啊!滚你 妈的蛋!有老婆还想勾引寡妇!老子不揍死你!」
他作势要动手,林晚尖叫起来,忙去拉拽。
大门敞着,大雪天都关在家正无聊。
已经有不少邻居在门口看热闹了。
大家纷纷开口:
「林晚可别上当受骗啊!现在骗子都人模人样的。」
「前几年那次,那个经常来的男人记得吧,你还以为是捐助好心人,结果他老婆来了大闹一通,你可别又被骗了啊!」
林晚见状,笑着解释说的确只是来喝汤的客人,是大飞误会了。
这次事件后,贺司明顾及影响,不再每天去,偶尔去一次也颇有些偷偷摸摸的架势。
两人逐渐相思成愁,每次见面都你侬我侬,光对个眼神就能凝然不动半天。
而我,给贺司明发了一个版本的离婚协议,他只发来三个字:
【不可能。】
一天,摄像头里,林晚忽然对贺司明说,她要离开这个城市了。
贺司明震惊,「你为什么要走?」
林晚红着眼。
「大飞现在大了,我再和他这么住着总归不合适。这个城市我没有家,只能回老家,那边我婶婶给我介绍了个鳏夫,虽然五十出头,但我这样的条件,也只能——」
「不行!那种男人,怎么配得上你!」
贺司明暴怒出声,「你不准嫁给别人,你只能嫁给我!」
林晚垂泪。
「你毕竟是有家室的人,我林晚,绝不做破坏别人家庭的小三。贺律师,算了吧,就当我们有缘无份……」
贺司明沉声,「林晚,你再等等,我怎么会让你当小三,婚我是一定会离的,只是你不懂,为了争取更大利益,我不能着急。」
林晚忽然站起,哽咽着大声说:
「你不是离婚律师吗,为什么会离不了婚?你不是说你年薪两千万吗?为什么还要争那点钱,我不懂你们之间的那些弯弯绕绕,我只知道,我不要钱,我只要一份真感情!难道你真的把钱看的更重要!如果是这样,你走!你配不上我的真心!」
贺司明给我发来短信。
【房子归你,我带走钱和儿子。】
我回:【我都要。】
【你别太过分。】
【那就慢慢耗。】
贺司明再出现在摄像头时,是个晚上。
林晚刚洗完澡,头发湿垂着,在暖气房里穿着一条有些透视的新睡裙。
她冷着脸,一句话都不和贺司明说,但不停弯腰低头,给他盛汤盛饭。
贺司明的目光一整个黏在她身上,一度失控想去牵她的手,被她震惊地甩开。
「你把我当什么人了!贺律师,这是最后一次我给你做汤,下个月我就要回老家相亲了,你以后不用再来!」
那晚,贺司明沉默地在客厅里坐了很久。
【房子和钱给你,儿子我带走。】
我沉默片刻。
【儿子想跟谁,让他自己决定。】
【好,你说的,别反悔。】
贺司明的话很笃定。
我凝望着窗外雪霁的晴空。
心微微紧绷。
11
对于一轩,我其实并没有太大把握。
他三岁过目不忘,五岁开始学棋,七岁拿下神童称号。
从小就和别的小孩不同,从不哭闹撒娇,虽然我管他衣食住行,但他并不特别黏我。
我是教心理学的,特意查过案例。
这样的孩子,因为大脑天赋功能开发多,在情感需求和表达方面,反而落后其他人。
对于他而言,我、贺司明、阿姨似乎没有太大的区别。
我把一轩委托给围棋老师后,每次去看他,他也只是淡淡的,全身心专注在棋盘上。
一轩参加比赛那天,我送他到现场后,离开去了趟学校,赶到时,一轩以极短时间战胜对手,正在接受采访。
我看见了贺司明和婆婆。
婆婆牵着一轩的手,笑得合不拢嘴。
贺司明正对着镜头侃侃而谈。
当初让他声名鹊起的那宗名人离婚案,就是因为委托人认出他是神童父亲,从而选择相信他。
后来,他一直都是一轩的采访发言人,也因为这点,为他带来很多客户资源。
采访结束,贺司明先回头嘱咐了婆婆一句,随后朝我走过来。
「唐嘉,看在这么多年夫妻感情上,钱和房子我已经让步了,当然,这笔钱对你很多,对我不过是区区一年的酬劳,一轩跟着我,比跟着你要好得多。」
我咬着牙,笑了笑。
「一轩说选你了?」
他冷哼,微微侧开身子,让我看见一轩牵着婆婆上车的背影。
「你说呢?」
我身体凝固,指甲快插入掌心。
忽然,车门打开,一轩背着书包下了车,身后婆婆忙不迭喊。
他像个小大人似的步伐沉稳,径直走到我面前,抬头对我说:
「我刚去爸爸车上把书包拿回来。妈妈,你来晚了。」
我控制住激动,慢慢开口:
「是啊,抱歉,妈妈来晚了。妈妈没想到你那么厉害,这么短时间就胜了。」
贺司明脸色震怒,压着嗓子说:
「一轩,跟爸爸走,爸爸给你请了国手辅导你。」
一轩神色平静
「可你不是要和妈妈离婚了吗?那我就不能跟你和奶奶走了。」
他说完,牵起我轻颤的手,「走吧妈妈,我要快回去,明天还有一场比赛。」
我微微仰起头。
「好的,儿子!」
贺司明僵在那里,脸色难看至极。
车上,我压抑住震惊和激动,斟酌着开口:
「一轩,你真的理解爸爸妈妈离婚是什么意思吗?」
一轩坐在后排,用稚嫩却平稳的声音回答我:
「知道。」
「你……难过吗?」
「老师说,永远不要为棋盘上失去的空地难过。」
我的眼眶骤然湿润。
我一直以为,他不懂爱和感受。
原来我错了。
不表达并不代表他不懂。
对于高手而言,他永远只把最宝贵的精力放在当下的事情上。
环境有利于他时,他并不过多投射。
而环境一旦改变,他能顷刻间判断并作出选择。
我的儿子一轩。
是天生的高手。
12
在林晚再一次穿着透视睡裙,眼眶通红地扑在他怀里哭着告别时。
贺司明终于没能控制住自己。
他几乎是强硬地,粗暴地,撕碎了那件本就没多少布料的睡裙。
抱起瘫软如水的林晚,一步步走进了卧室。
我退出了摄像头。
大飞却不放过我,发消息说:
【你老公在那个房间呆了一天一夜还没出来,要不要我帮你去捉奸?】
【不用。】
【都这样了,你不想出口气?难道你真想让这对野鸳鸯双宿双飞啊?】
【你不懂,他们就得在一起,我才算出气。】
两天后,我和贺司明去民政局办了离婚手续。
房子、钱、儿子,都归我。
他虽然净身出户,却容光焕发。
是啊,毕竟守身大半年了,一遭开荤,自然是久旱逢甘霖。
走出民政局门口时,他冷睨我:
「唐嘉,你是不是觉得你胜利了?你大概不知道,明年,我的律所会引进新的合伙人扩大规模,到时我的分红会翻倍,也就是说,你辛辛苦苦争得的这点钱,还不够我一年的酬劳。」
「至于一轩,他现在小不懂事,等他大了,自然会知道谁更能帮他,那时,你还能困得住他吗?」
说完最后时,他忽然腿一软,平地摔了一跤。
他有些窘迫地爬起来,莫名其妙地看了看鞋。我静静注视着他,笑了。
「那恭喜你,如果,你有命享受的话。」
他皱眉,还想说什么。
我却转身,大步离去。
不久后的一天,大飞故意在两人激情大战不知天地为何物时,带了几个朋友闯了进去。
他一顿咔咔拍照,又叫嚣着要动手。
贺司明狼狈之极,不得不拿出了最后剩的 30万私房钱,封住了他们的嘴。
林晚哭着说「必须立刻结婚,并且要大办特办,否则那帮混混一定会胡乱造谣生事。」
后来,贺司明以律所股权质押,贷了500万,一部分作为2成首付给林晚买了套房子,另一部分用于举办一场盛大婚礼。婚礼前,林晚发消息问我:
【妹妹,你的话还作不作数呢?】
话语里透着讽刺和得意。
我回:【作数。】
婚礼当天,网上突然爆出了一则新闻。
标题是《知名离婚律师为爱净身出户》
下面评论不断。
【天哪,这意外地好磕啊,为了和你在一起,我放弃毕生所长!】
【这不是曾经的最美坚强女性吗?她终于熬过了苦难,迎来了自己的爱情。】
【是啊,人家有道德有操守,是先净身出户离婚再去寻爱,这没什么好指责的。】
【可原配还是有点憋屈吧……】
【憋屈?我不知道多羡慕呢!拿钱拿房,离开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不爽吗?】
【不管怎么说,专业离婚律师为了爱情放弃了他最擅长的能力,这不是爱是什么?】
那天,婚礼举办到最高潮时,林晚含着热泪动情地说出了那句话:
「轻舟已过万重山!」
台下,掌声雷动,所有宾客为这对新人衷心祝福!
包括我。
13
半年后的一天。
我开车载一轩去棋院时,堵在医院门口,看见了贺司明和林晚。
两人坐在马路边的花坛旁,手里拿着报告袋,目光都有些呆滞。
林晚忽然起身,尖叫起来:
「结果还是一样!不是弄错了!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她喊完,失魂落魄地跑了。
贺司明连头都没抬,一动不动,定定望着自己脚下。
没一会,大飞突然出现。
他疾步走过去,一把揪住贺司明的衣领,猛地挥出一拳。
贺司明毫无反抗之力地摔倒在地。
大飞暴怒开口:
「不是说每个月2万?你欠我两个月了,是不是想让那些照片视频都传出去啊!」
贺司明默默爬起来,擦了擦嘴角的血,低声说:
「没钱了,以后不给了,你爱怎样怎样吧。」
大飞厉声,「没钱?你不是老板?不是有分红?唬谁呢!」
贺司明仰头,静静看着天。
「我病了,渐冻症。合伙人知道消息第一时间就撤资了,股权价值刚够还贷的500万。我现在也不能上班,没有收入。」
大飞难以置信,「一点钱都没了?」
贺司明讽刺地笑了笑:
「如果我没病,那点钱算什么,可是——」
他的话没说完,一行泪顺着眼角流了出来。
车后玻璃突然落下。
我回头,一轩正看着窗外,喊:
「爸爸。」
贺司明看见我们,身子一抖,随后垂下头去,哽咽道:「一轩,唐嘉,我病了,我很想你们。」
「爸爸,你的衣领。」一轩继续说。
贺司明抬起泪流满面的脸,茫然地问:
「什么?」
「有一坨狗屎。」
一轩说完,上了玻璃窗。
窗外,是贺司明绝望又无助的脸。
14
后来很长时间,我刻意没再去关注贺司明和林晚的事。
命运的齿轮一旦转动,结局早已注定。
直到那天,我和一轩刚吃完阿姨学做的新菜,正坐在客厅说话消食。
我改变了对一轩的教育方式,除了围棋,我希望他更多地感受生活。
他沉吟,反问我:「妈妈,你是觉得孤独吗?」
我霎时有些失笑,但旋即缓缓点头。
「是的,我希望你能更多地陪陪我。」
他想了想,答应了。
从此,每天饭后不再直接进房,而是和我一起说会话,看会电视。
新闻里出现林晚的脸时,我怔了一下。
她完全变了一个人。
满脸憔悴,目光疲劳,颧骨高高耸起,嘴唇薄得近似刻薄。
她正对着记者抹泪。
「我的命不好,一个丈夫瘫痪了,这个丈夫又是渐冻人,希望社会能对我多些帮助……」
镜头一转,对准一间简陋屋子的床上。一个男人静静躺在床上看天花板。
是瘦得几乎已经认不出来的贺司明。
记者对着镜头激情澎湃:
「无论如何,林女士的精神是让我们敬佩的,她和丈夫因爱结合,当初他的丈夫牺牲一切选择了她,她也没有在困境之时放弃他!」
一轩盯着电视里的男人。
「妈妈,我想去看看爸爸。」
我答应了。
两天后,找到电视里的地址时,我有些诧异。
这是一栋老旧得近乎危房的建筑,甚至比林晚以前的房子都不如。
我牵着一轩的手,上了二楼。
门大敞着,没有人。
家具简陋破旧,杂物堆得乱七八糟。
正怀疑是不是走错了时,屋子角落的床上传来「呜噜呜噜」的声音。
贺司明双目睁大,正直直瞪着我们。
我牵着一轩走过去。
他眼眶顿时泛红,两行浊泪顺着流了下来,含含糊糊地发出声音:
「儿,儿,儿——」
我沉默地注视着他。
他双目凹陷,瘦骨嶙峋,以往精明有神的眼睛,透着浑浊又暗淡的光。
头发剪得凹凸不平,一看就是有人随便拿剪刀剪的,胸前衣服半湿,上面还粘着几条青菜和饭粒。
我一时难以相信,这竟然是以往对外形细节讲究到近乎苛刻的贺司明。
他一眨不眨地注视着我。
眼睛里面涌动着痛苦、哀伤、悔恨、绝望……
我平复了下开口:
「一轩说要来看看你,我带他来了。」
一轩从背着的书包里拿出一叠钱。
「爸爸,这是我的压岁钱,我想送给你。」一轩认真说着。
「给他有什么用!还不是得靠我!」
林晚冷笑着走了进来,一把夺过一轩手中的钱,迅速点了起来。
「2万?」她睨着我,嗓音愤恨,「是不是太少了点?他留给你的可是2000多万!」
我静静看着她。
「你们当初的 500 万呢?他不是还给你买了房子?」
林晚「嗤」了一声。
「那个房子?才付了 2 成首付,他躺着不能动,我怎么可能还得起贷款?我卖了买了这套,起码有个房子住。剩下的80万存银行,每月才1800多利息,加上街道给的补贴,刚刚够生活。」
「唐嘉,看在他是你孩子的爸爸份上,你是不是该退一部分钱出来!」
我笑了。
「不是够生活了?不是号称自己最不在意的就是钱?你们落魄了找我要钱,如果是我落魄了呢,你们会给我一分钱么?」
转头,又看向一直默默流泪的贺司明,平静开口:
「当初,你对着电话发誓要为爱守身,你做到了,并且能守一辈子。你爱慕林晚不离不弃伺候残疾丈夫,你也享受到了,待遇一模一样。」
「贺司明,你也算求仁得仁了。」
「所以,你究竟在哭什么呢?」
贺司明整个人颤抖起来,嘴里发出长长的呜咽声。
我牵着一轩,头也不回离开。
车子行驶在大道上。
我默然片刻,问一轩。
「你会怪妈妈那样对爸爸吗?」
一轩摇头,「不会。」
「老师说,执子无悔,落棋时一定要清楚,否则,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我轻吁一口气,又想起什么,紧张道:
「儿子,你长大可不能成为那种追妻火葬场霸总啊,很惨的。」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他有某些方面的潜质。
一轩有些疑惑。
「为什么追妻要去火葬场?」
我一时语塞,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一轩自行融合贯通。
「我明白了,就像爸爸这样是吗?不会的妈妈,我是执棋人。」
「执棋人?」我不解。
一轩的声音从容又笃定。
「执棋人会永远为每一步棋负责。」
「一旦落棋,永不能改。」
「……」
虽然听得云里雾里。
但我信了。
毕竟,我的儿子一轩。
是高手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