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小山听说红蕖已经离开，很是失落，闷闷往回走。离船不远，只见多九公站在岸上，正同一老道姑站在那里说话。

大家走到近前看清了，这道姑身穿一件破衣，手中拿着一枝灵芝清草，满面青气，很是吓人。

林之洋见是个花子，让九公吩咐水手给些钱与她。

多九公说道姑并非化缘，而是要求渡她到前面，她将灵芝就算船钱。问她要到什么地方，她说要到‘回头岸’去。嘴里还唱，好像是疯子。

林之洋正埋怨九公，忽听那道姑口中又唱起歌儿： “我是蓬莱百草仙，与卿相聚不知年；因怜谪贬来沧海，愿献灵芝续旧缘。”

小山听了，忽觉心中动了一动，连忙上前合掌道：“仙姑既要渡过彼岸，我就渡你过去。不知那支灵芝能否让我看看？”道姑道：“女菩萨如发慈心，渡我过去，这枝灵芝，怎么能不让你看？”

道姑说着，看一眼小山又说： “女菩萨面带病容，没有这个不能平复。”小山道：“既然如此，就请上来吧，我们也好赶路。”道姑听了，就同三人上船。

多、林二人望着，不好阻挡，只得收拾扬帆。多九公说：“她这灵芝，并非仙品，唐小姐还要留神，不要被她所骗。老夫前在小蓬莱吃了一支，几乎丧命，近来身体疲惫，就是这个病根。”

道姑说：“这位老翁与这灵芝无缘，其实灵芝不害人，灵芝原是仙品，如果有缘，吃了能立登仙界；若误给猫狗吃了，怎知它不生别的病？此是物类相感，各有不同，不能一概而论！”

多九公听道姑话语中带着讥刺，只气得火星乱冒。林之洋将他拉到一边，才没有发作。小山把道姑让进舱内，同婉如、若花一齐坐下。刚要问话，若花拉了小山一下，没让她说话。

就见那道姑把灵芝递给小山说：“就请女菩萨把这仙草灵芝用过，涤荡涤荡凡心，倘能悟些前因出来，我们更好谈了。”

小山接过，一面道谢一面把灵芝吃了，顿感神清气爽。再看那道姑，只见满目仙风道骨，极其和蔼，脸上并无一丝青气。

小山就向婉如耳边暗暗问道：“这位仙姑脸上本有一股青气，此时忽然不见，另变做慈善模样，你可看见了么？”婉如暗暗答道：“她的脸上那股青气，我看着正在害怕，姐姐怎说看不见？这也奇怪了！”

二人正在附耳议论，忽听道姑问：“女菩萨《毛诗》中说：‘谁知乌之雌雄？’这话意思是说人不是它们同类，所以不能辨其雌雄。不知这些鸟儿，他们可能自辨？”

小山说它们是一类，如何不辨？自然一看就知。道姑说既如此，人和仙不也是各分一类，《易》云：“‘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女菩萨若明此义，就可想见了。”

小山不觉想道：“怎么我同婉如妹妹暗中之话，她竟知道？好生奇怪！”就问道：“请教仙姑大号？”道姑说：“我是百花友人。”

小山暗暗诧异道：“她这‘百花’二字，我一经入耳，倒像把我当头一棒，只觉心中生出无限牵挂。莫非‘百花’二字与我有甚么宿缘？她说她是‘百花友人’，我且用话探她一探。

小山因此又问道：“仙姑从哪来？”道姑道：“我从不忍山烦恼洞轮回道上而来。”

小山暗暗点头道：“因其不能容忍，所以要生烦恼；既生烦恼，自然要堕落轮回了。这话不知说的是‘百花’，还是‘友人’？含含糊糊，令人不解。她这言谈，句句含着禅机，倒也有些意思。

于是，小山又问道：“仙姑现在去那？”道姑道：“我要到苦海边回头岸去。”小山叹道：“据这禅语，明是‘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了。”

道姑道： “彼处有座仙岛，名唤返本岛；岛内有个仙洞，名唤还原洞。”小山不等说完，就又问道：“仙姑要访的是什么人？”道姑道： “我所访的，不是别人，正是那总管群芳的化身。””

小山听了，心中若有所悟若有所迷，如醉如醒，不知怎样才好。宛如和若花见她这样，也不知所措。

呆了半晌，小山不觉下拜道：“弟子愚昧，今在苦海，求仙姑大发慈悲，倘能超度，脱离红尘，情愿作为弟子。”

这里小山只顾求那道姑。哪知多九公因被道姑讥刺，正在生气，同林之洋在前舱暗暗窃听。

忽见小山如此情景，就向林之洋说道：“外甥女不知好赖，受了道姑蛊惑，忽然要求她超度，要不赶紧把她赶下去，只怕唐小姐还有性命之忧哩··”

林之洋不等说完，一脚跨进舱去，指着道姑道：“你这怪物，敢在俺的船上妖言惑众？还不快走！且吃俺一拳！”

小山忙拦住道：“舅舅：她是真仙，不要动手！”道姑冷笑道：“‘缠足大仙’何必动怒！我今到此，原是因为当日红孩大仙有话，我今天到这来打算出点微薄之力，帮她脱离苦海；竟不能同在。”

道姑又转向小山道：“现在暂且失陪，我们后会有期，大约回头岸上即可相见。”说罢，下船去了。

小山埋怨舅舅，不该把道姑得罪。林之洋道：“俺不看甥女情面，早已给她一顿打了，如今还算待她好的。”

小山问：“刚才仙姑忽然把舅舅称作‘足大仙’。不知何故？”林之洋道：“你看她疯疯癫癫，随嘴乱说，俺哪有工夫同她辩驳，只好随她说去。”

小山见林之洋吱唔，不便细问。走了几时，不但百病消除，而且精神大好。

这日船停水仙村。小山因为东口山农人所说骆红蕖的事还不太明白，就托舅舅上去问问，原来廉锦枫已于正月同骆红蕖回家乡去了。

林之洋得了这个消息，就马上回来。离船不远，忽见海中窜出许多水怪，跳在船上，一个个青面獠牙，跑进船去。

适值众水手都在岸上。林之洋喊叫：“快些上船放枪！”众人手忙脚乱，才上舢板，还未渡到大船。

那些水怪忽从舱内把小山扛出，一溜窜入海内。这下可把林之洋吓坏了，连忙上船，只见婉如、若花、乳母，都放声大哭。

吕氏向林之洋哭道：“俺们正在说闲话，不想来了许多妖怪，忽然就把外甥女扛走，你可看见了吗？”林之洋顿足道：“俺在岸上怎么没看见！现在已将外甥女拖下海去，这便咋办？

顿时多九公得了此信，就从船后走来说：“还好天气和暖，为今之计，只有叫水手下去看是什么怪物，再想办法。”

二人来到船头，就叫当日探听廉锦枫那个水手下去。水手因为刚才看见那些水怪，心中害怕，不敢一个人下去，又拉了一个会水的一同下去。

不多时，水手上来回报道：“此处并不是大洋，里面没有动静。那些水怪，不知都藏在何处，无处寻找。”水手说完，都到后梢换衣服去了。

林之洋不觉大哭道：“我的外甥女！你死的好苦啊！你教俺怎么回去见你母亲！俺也只好跟你去了！”说完将身一纵，窜入海中。

多九公措手不及，吓得只管喊叫救人，两个水手正在后面换衣，听见外面喊叫，慌忙穿了小衣，跳下海去。

过了一会，才把林之洋救了上来，已经腹胀如鼓，口中无气。吕氏同婉如、若花哭成一片。

多九公即命水手取了一口大锅，将林之洋轻轻放在锅上，过了一会，口中吐出许多海水，腹胀已消，苏醒过来。

婉如同若花上前搀扶进舱，换了衣服。他口口声声还是“外甥女你死得好苦啊”。

多九公走来道： “林兄刚才吃了许多海水，脾胃可能受伤，不要悲切。老夫刚才想起一事，唐小姐似乎应该有救星。”

林之洋道：“俺在海里，不过喝了两口水，就人事不知，俺的外甥女下海多时，怎么还能有救？”

多九公提醒说：“前在东口所遇那个道姑，虽是疯疯癫癫，但她曾说解脱什么灾难，又说：‘幸而前途有人，尚无大害。’听她这话，那不是还可以救吗？”

林之洋忽的坐起来：“我怎么没听见？”多九公说：“‘缠足大仙’四字，是唐兄在船同你斗趣之话，除了唐兄，只有你知、我知。这个道姑才见林兄，就呼缠足大仙，要是没有来历，怎么能说出这四个字？

林之洋连连点头道：“九公说的是，俺就出去求神仙相救。”说罢，拿了拐杖就往外走。

九公忙叫人扶着，林之洋勉强举步，来到外面，分付水手岸上摆了香案；随即登岸，净手拈香，跪在地下，暗暗祷告，只求神仙救命。

跪了多时，天已向暮。多九公道：“林兄身体不好，今日已晚，先回船休息休息，明日再求罢。”

林之洋不听，说这样好的月色，正好跪求，让九公请便。他既发这个心愿，若无人救，只得跪死，今生今世，也不起来了。说完又不觉大哭。

多九公在旁只有连声叹气。不知不觉，皓月当空，众水手都去睡了，林之洋仍在船上跪着。大约三更时分。忽见远远来了两个道人，手执拂尘，飘然而至。

月光下看得明白：一个黄面獠牙，一个黑面獠牙，长得非常丑陋，头上都戴束发金箍，身后跟着四个童儿。林之洋一见，连连叩头，口口声声只求：“神仙救俺甥女的命！”

两个道人道：“居士请起，我们今既到此，自然要助一臂之力，不用相求。”

道人将林之洋扶起，回头叫：“屠龙童儿！剖龟童儿！速到苦海，将孽龙、恶蚌擒来，立等问话！”二童答应，窜下海去。

林之洋站起拍拍衣服说：“俺的外甥女现在海内，还求神仙慈悲相救。”两个道人道：“这个自然。”就向身旁两个童儿，暗暗分付几句，二童答应，也都窜入海去。

不多时，二童上来回报道：“已将百花化身护送归舟。”两个道人将手一摆，二童仍立两旁。又过了一会儿，只见剖龟童儿手中牵着一个大蚌从海中上来。走到黑面道人跟前交了法旨。

随后，屠龙童儿也来到岸上，向黄面道人道：“孽龙出言不逊，不肯上来。弟子本要将甚屠戮，因未奉法旨，不敢擅自作主，特来请示。”

黄面道人道：“这孽畜如此无礼，且等我去会它一会，将身一纵，窜入海中，两脚站在水面，如履平地一般。手执拂尘，朝下一指，顿时海水分到两边，让出一条路来，竟向海中而去。”

过了半晌，带着一条青龙来至岸上，道人指着青龙：“你这孽畜，既已罪犯天条，贬入苦海，自应静修，以赎前罪，今又做此违法之事，是何道理？”

孽龙伏在地下道：“小龙自从被贬到此，从未妄为。昨因海岸忽然飘出一种异香，芬芳四射的香味，弥漫整个海底，偶然问及大蚌，才知唐大仙之女从此经过。小龙素昧平生，原无它意。”

道人说既无它意，为何还将人捉去，孽龙说是大蚌胡造谣言，说唐大仙之女，乃百花化身，如与婚配，即可寿与天齐。

道人喝道：“岂有此理，大蚌说的？”孽龙心慌答道：“小龙不敢说慌，我一时被迷惑，就将此女捉去。不想此女吃了海水，昏迷不醒。”

道人又喝问孽龙还做了什么，孽龙说：“见此女昏迷不醒，就到海岛，找寻仙草来救她的命。到了蓬莱，路遇百草仙姑，求她赐了回生草，急忙赶回。”

道人仍半信半疑，孽龙把仙草取出说：“那知才把仙草取来，就被洞主擒获。现有仙草为证，只求超生！”

黑面道人道：“你这恶蚌，既修行多年，自应广种福田，以求善果，为何设此毒计，暗害于人？从实说来！”

大蚌道：“前年唐大仙从此经过，曾救廉家孝女。那孝女因为要感谢救命之恩，竟将我的儿子杀害，取珠献于唐大仙，以报其德。”

黑面道人问与此女何干？大蚌说：“那时我子虽丧廉孝女之手，但还是因唐大仙而起。昨日听说其女从此经过，异香彻飘入若海，小蚌要报杀子之仇，才献此计。只求洞主详察。”

黑面道人说：“你的儿子本就是凶恶贪婪，伤害的生灵太多，恶贯满盈。借孝女的刀，除掉水族的祸害。这是理所当然的，怎能恨唐大仙，又加害他的女儿？还能让它残害苍生？剖龟童儿！立刻与我剖开！”

黄面道人道：“大仙且请息怒。这两个孽畜，如此行为，自应立时屠剖。但上苍有好生之德；而且孽龙也已寻觅了仙草，百花服过，不但起死回生，还可超凡入圣。”

黑面道人说它既然有这个功劳，自然应该法外施仁，免其一死。但孽龙好色贪花，恶蚌移祸害人，不是善辈。黄面道人说就将二畜禁锢无肠国东边的厕所里，闻粪味，吃污物，让贪花害人的人引起警戒。

黑面道人点头道：“您说的极是。二畜罪恶深重，必须禁锢在无肠国富室的东边的厕所。”黄面道人道：“这样责罚他们，我也觉得重了一些，也是这两个畜牲罪有应得，咎由自取了。”

黑面道人就将回生草取了递给林之洋道：“居士将此草给令甥女服了，自能起死回生。我们去了。”

林之洋接过下拜道：“请神仙留下名姓，俺日后也好想念。”

黄面道人指着黑面道人道：“他是百介山人，贫道乃百鳞山人。今因闲游，路过此地，不想解此烦恼，要不是前缘，何谢之有！”

正要举步，那孽龙、大蚌都一齐跪求道：“蒙恩主禁于无肠东厕，小畜业已难受；若再迁于富室东厕，我们如何禁当得起？不独三次四次之粪臭不可当，而且那股铜臭尤不可耐。惟求法外施仁，没齿难忘！”

林之洋上前躬说：“俺向大仙讲个人情，他们不愿东厕，把他罚在西席，可好？”孽龙、大蚌道：“西席虽然有些酸臭，毕竟比那铜臭好挨。我们愿在西席。”

两个道人道：“且随我来，自有道理。”说着一齐去了。众水手在旁看着，人人吐舌，个个称奇。

多、林二人回船，将仙草给小山灌入，吐了几口海水，顿时恢复如初，精神更觉清爽。

大家都替她道喜。小山道：“只要寻得父亲回来，就是受些磨难，我也情愿。”林之洋把水仙村之话说了。

唐敖等随即开船，向小蓬莱进发。又走多时，如轩辕、三苗等国都已过去。

这日，多、林二人在船后闲谈。多九公道：“林兄，你看：去年起风，就在此地吗？今年要到小蓬莱，又遇不到风暴。若像去年，何等爽快！我对这个地方生疏，正好前面有个小国，只好到那去问问。”

随即收帆，上岸打听。原来此地是丈夫国交界。细问小蓬莱路径，众国人听了，莫不害怕，都说：“离此一千余里，地名田木岛，有一亥木山，近来忽然来了许多妖怪出来伤人，来往船只，每每被害。

二人慌忙回来，告诉众人，众人都不愿去；小山那里肯依。多、林二人说之再三，小山宁死也要前去。二人明知劝也无用，只得拼命朝前进发。

这日正行之际，迎面有座大岭，细看路径，只有从山角绕过，才能出去。

走了多时，离岭不远，只见上面密密麻麻长了许多果树，如桃、李、橘、枣之类，四季果品都有。那股果香，阵阵向面上扑来，让人好不垂涎。

柁工被这果香钻入鼻孔，一心想吃，不由把船靠了山角。船才靠岸，船上众人早已一拥而上，遇见鲜果，不论好歹，摘来就吃，嘴里都说好吃。

多、林二人也饱餐一顿。林之洋摘了许多桃、李、橘、枣之类，送上船来，吕氏正在垂涎，即同小山姐妹大家分吃。

小山道：“舅舅为何将船停在此处？前日打听路径，都说前面有妖怪，怎么今日就忘了？”林之洋道：“俺自闻了这股果香，心里就迷迷惑惑，只顾想吃，哪里还顾甚么妖怪！俺去催他们开船。

于是，林之洋来至外面道：“俺们走罢！不要遇着妖怪出来。”众水手道：“今日吃了这样鲜果，浑身绵软，就如酒醉一般。好不快活！那里还有力气开船！”

说着，个个睡在树下多、林二人站在船头，只觉天旋地转，遍体酥麻，站立不住，正在发慌。

山中忽然走出许多妇女，来到船上，把吕氏、小山、婉如、若花、乳母，搀扶上岸，又有两个，把多、林二人也搀了下船，还有几十个，把众水手也都搀起。

走上山来，众人心里虽觉明白。就只口不能言，浑身发软。

小山此时虽然照旧，因见众人这等情景，知道寡不敌众，只好装醉，跟着上来，看他怎么样，再作打算。

不多时，来至一石洞跟前。进了石洞，又走进两层庭院，进了厅堂。又看到了什么？请看下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