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剧老演员常说: “旦角儿最难唱的,是《祭塔》、《祭江》、《会审》,所谓坐死的《祭塔》、立死的《祭江》、跪死的《会审》。”这几出戏旦角儿演员唱工又多,不但没有休息的时候,连饮场的时候都没有。这话自然是不错的,但前两出《祭塔》、《祭江》还容易一点,因为她有回头的机会,可以偷着饮饮场,惟独《三堂会审》,苏三跪在正场台脸,不但没有回头的机会,而两边又坐着两个问官,直着脖子唱,跪着还不能动,真的是“跪死的《会审》。”
“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未曾开言我心好惨,过往的君子听我言,哪一位去往南京转,与我那大三郎把信传。言说苏三把命断,来生变犬马我当报还!”这段脍炙人口的京剧西皮流水板唱词,旋律悦耳、音调动听,是热爱京剧的观众所最熟悉的唱段,可谓妇孺皆知,并能琅琅上口。
《玉堂春》是中国戏曲中流传最广的剧目之一,是京剧旦角的开蒙戏。其唱工做工扮工均可称绝,所以凡扮演青衣的角色,其人门戏之一,必须是先学其中一出的折子戏《女起解》。它是京剧的基本功,也是著名演员历来跑码头、走江湖经常演出的“打泡戏”。由于苏三身穿红色罪衣罪裙,八府巡按王金龙与藩司潘必正在三堂会审时也是身着红袍,所以梨园行习称之为“满堂红”。
京剧《玉堂春》取材于《警世通言》之卷24“玉堂春落难逢夫”,小说里叫王景龙,京剧里叫王金龙。
全部《玉堂春》之见于舞台,大约当在民国十四年(1925年)之后,此以前只有《关王庙》、《女起解》、《三堂会审》三折。如果是全部《玉堂春》,当包括《嫖院》、《定情》、《起解》、《会审》,《监会》、《团圆》。
梅、尚、程、荀四大名旦演出的《玉堂春》,程砚秋、尚小云两位大师是按青衣的路子演绎,梅先生是按闺门旦的路子演,荀慧生大师则别出心裁地按花衫的路子来演,可谓各具神采。这出戏也是他们的常演剧目,戏中又按照各自不同的路子编创出大量优美的唱腔,在他们数十年的艺术生涯中也不断对之千锤万凿,使之渐臻完美。
京剧四大名旦当年均擅演《玉堂春》,但是四大名旦演法不一样。四大名旦中,演出全部《玉堂春》(从嫖院起,至监会团圆止)的只有荀慧生一人。二十年代荀慧生与王瑶卿、陈墨香共同打提纲、写本子,增益了《嫖院》、《定情》及结尾的《监会》、《团圆》,成了一出有头有尾,情节动人,唱做并重的戏。全部《玉堂春》在一九二六年二月六日首演于上海大新舞台。荀慧生先生在上海贴出了全部《玉堂春》(由“嫖院”至“团圆”止)。由荀慧生饰玉堂春,高庆奎饰蓝袍,刘汉臣饰红袍,金仲仁饰王金龙(金仲仁先生是逊清世袭将军,风度不凡,非一般科班出身胸无点墨的小生艺人所可比拟,演来维妙惟肖,博得观众热烈喝采。)马富禄先生饰前沈燕林、后崇公道。全剧有三十余场,要演四个半小时。据说他这出新编的《玉堂春》,在上海连卖了十几个满堂,可以说是一个成功之作,因而他的声誉,也随之日渐蹿红。之后,在平、津一带引发了不小的震荡。
荀慧生先生表演的苏三,唱“大人哪”一句时,一足翘起,一手拿着鬓旁甩发,浑身颤抖着,表情甚佳。唱“十六岁开怀是那王,王,王公子”,他的面目表情是娇羞毕露,唱到“我那三”上步直逼桌前,然后唱“三郎啊!”这句唱得倒是婉转动人,可称荀的代表之处。“我看他将我怎样施行”一句,唱到“他”字时是用右手向上指,高与眉齐。“他”字唱得很得法,疾上缓下既省力又讨好。临下场时,还到台前向内引领而望,不胜依依,此亦为荀先生之作戏与旁人不同之处也。然后顿足低首,徐徐进入后台,此时台下报以热烈掌声。
荀慧生先生曾说:《玉堂春》这出戏是很累心的。的确如此,荀慧生大师是有情性的,他真能入戏,身随心动,目随情移。
《玉堂春》荀慧生饰苏三
三十年代初,梅兰芳大师在北京王府井东安市场内吉祥戏园或前门外西珠市口开明戏院(后为珠市口电影院)公演《玉堂春》,只演《起解》、《会审》两折。《起解》中的解差崇公道由萧长华扮演,他还兼演《会审》中的医生,王金龙由姜妙香扮演,蓝袍臬司刘秉义由鲍吉祥扮演,红袍藩司潘必正由王少亭扮演。梅兰芳大师因演唱《玉堂春》爆红。
梅兰芳、萧长华之《起解》
梅兰芳17岁初出台时,常贴这出梅派名作。当时的梅先生身材窈窕,扮相艳丽动人。他出台时,一声“苦呀”,可以引起台下的轰堂好。他一出场就显得眼前一亮,艳光照人。头上带的是银泡,左边是一缕甩发,右边是蓝色的头巾。身穿大红沿蓝边的罪衣罪裙,足蹬蓝色的彩鞋。出台时仍是他一贯的亮相,文风不动地站在那里,然后徐步向前。唱到“吓得我胆战心又寒”唱腔低迴,必然又是一个轰堂。一声“崇爹爹呀”一个高腔,声震屋瓦,台底下又是一片掌声。崇公道带着他进入大堂时,一个圆场,走的是稳练多姿,美不胜收。
梅先生能驾驭好这个角色,是倍显功力的。请注意梅大师的表演:在【撕边】之中,苏三从狱中警觉地出来,步子不能快了,由暗处至明处,眼光须先放后收,步法因眩目而呈不一。来至洪洞县的街面上,出了城门,行走在郊外,再到太原府,数番变化都纯粹靠的是演员的表演,见狱神时内心祷告的肃穆沉重,上枷出狱至街上又见天光,心情为之舒展一下,深吸了一口气,亮眼,及见街上行人异样的目光,埋下头,一层一层的心情,靠脚步和眼神准确地表现出来,大师的表演令人称绝。
尚小云先生是深受戏迷热爱、深得同行敬重的梨园大家,他天资卓越、文武兼备、德艺双馨、泽被后世。尚小云先生的《玉堂春》是在天津春和大戏院贴出了此戏,甚为轰动。(天津春和大戏院位于天津市和平区滨江道福厚里4号,该戏院建于民国十六年(1927),由著名商人高春和投资建造,戏院遂取名“春和”。它是20世纪30年代天津“三大戏院”之一,是中国大戏院落成之前天津市最高级的演出场所。1957年归天津第一工人文化宫领导,定名为工人剧场,现已拆。)
演出《玉堂春》时,扮演王金龙的是他的胞弟尚富霞,饰崇公道的是慈瑞泉,张春彦扮演刘秉义,陈喜光扮演潘必正。尚小云先生的嗓音高亮激越,表演细腻传神,行腔吐字讲究,音断气不断。尚先生《玉堂春》的唱法是不带嫖院,而是由“起解”起,接演“会审”,以后再加上“王金龙探监”,一直到“团圆”为止。
尚小云大师是以铁嗓著称,所以他愈唱愈亮,从无声嘶力竭之时。尚大师先生在〔慢板〕时唱“鸨儿买我七岁整”用的是一个与众不同的高腔,唱“十六岁开怀是那王,王公子”时,面目表情除娇羞之外还带着微笑,在大段〔原板〕之中,用了几个低腔也都是尚派独有的行腔。
尚小云之《玉堂春》
程砚秋大师的《玉堂春》,苏三帘内的一声“苦呀”,声音洪亮中带着哀怨,已经表明了苏三当时的心情。台下在静若止水中爆出了一片掌声。程先生一出场,只见他愁眉双锁,眼圈画得深浅适宜,益增其柔媚。穿着大红衣裤,两边镶着黑色宽边(因为这样可以显得体型瘦了些)。“来至在”三字走低腔,“举目向上观”一句,唱到“上”字时,收住,然后吐出“观”字并放开嗓子送出,这一个“观”字,就带来了一个轰堂好。
当苏三上堂跪倒,堂上讯问有无诉状,甚而要动刑时,苏三的大段念白,“……今日当着部、按二位大人,望都天大人开一线之恩,当堂劈肘开枷,哎呀,大人呀!犯妇纵死九泉,也得甘心瞑目……”程先生的念白有很强的音乐性,又是一字一字交代得清清楚楚,似哭似诉,极有感情。“哎呀,大人呐!”一句“叫头”,念得凄厉动人,苏三的满腹冤屈都在这个“叫头”中倾泻而出,催人泪下。在唱“玉堂春好比花中蕊”“花中蕊”三字时用的是高腔,先以细若游丝的音量,以后则以一泻千里的音量放出。
程砚秋之《玉堂春》
当王金龙让苏三暂且出院待命时,苏三起身揉腿,一般演法都是就地揉上几下,表示两腿跪久了酸麻难行。程先生这里的动作幅度较大,从台正中起身、撤步,归于上场门这边,再边揉腿、边向前走,身段动作很美,更重要的是这一撤身退步再向前走,是为了苏三出院下堂前,在堂口偷觑都天大人,终于识破了上面坐的竟是她朝思暮想、为之吃尽千辛万苦的王金龙。这一欲进先退,吸引了观众,苏三回身观望,也把观众的眼神引了过去,四目相对,迸发出感情火花,苏三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下面的一段戏也就起来了,几句〔快板〕,形成高潮。唱到“漫说不认得王公子,黄沙盖脸我也认得清”,苏三的真爱情和满腹委屈,在腔中一泻而出。观众也被程先生唱腔中的声与情深深感动了
程砚秋大师的《玉堂春》虽是传统老戏,却有新意,格调高而不俗,耐人寻味。所以有人这样说:程砚秋的《玉堂春》是“冤案”,不是“花案”!这个评价是公允的。
在《玉堂春》这出戏上,梅先生突出体现了苏三的良洁本性,程砚秋先生突出展现了苏三的满腹冤屈并无尽的惆怅,尚小云先生突出表现了苏三对自己命运的不屈服和内在的一腔正气,而荀慧生先生则全面地捕捉住了苏三被迫上去青楼之后的风尘感,四大名旦的表演各有千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