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里尔克:致奥尔弗斯的十四行诗

迎蕾格命 2024-05-21 08:10:43

名家诗歌

致奥尔弗斯的十四行诗

里尔克

第一部

1

那儿立着一棵树。哦纯净的超脱!

哦俄耳甫斯在歌唱!哦耳朵里的大树!

于是一切沉默下来。但即使沉默

其中仍有新的发展、暗示和变化现出。

寂静的动物,来自兽窟和鸟巢,

被引出了明亮的无拘束的丛林;

原来它们不是由于机伶

不是由于恐惧使自己如此轻悄,

而是由于倾听。咆哮,呼喊,叫唤

在它们心中渺不足道。那里几乎没有

一间茅屋屋曾把这些领受,

却从最模糊的欲望找到一个逋逃薮,

有一个进口,它的方柱在颤抖,——

那儿你为它们在听觉里造出了伽蓝。

(1922年2月2-5日,穆佐,下同)

2

它几乎是个少女,从竖琴与歌唱

这和谐的幸福中走出来

通过春之面纱闪现了光彩

并在我的耳中为自己造出一张床。

于是睡在我体内。于是一切是她的睡眠。

那永远令我激赏的树林,

那可感觉的远方,被感觉的草坪

以及落在我自己身上的每一次惊羡。

她身上睡着这世界。歌唱的神,你何如

使她尽善尽美,以致她不愿

首先醒来?看哪,她起立而又睡熟。

她将在何处亡故?哦你可听得出

这个乐旨,就在你的歌声销歇之前?

她从我体内向何处沉没?……几乎是个少女……

3

神才做得到。但请告诉我

人怎能通过狭窄的竖琴跟他走?

他的感官是分裂的。在两条心路

的交叉处没有建庙为阿波罗。

正如你教导他,歌唱不是欲望,

不是争取一件终于会得到的东西;

歌唱就是存在。对于神倒是很容易。

但吾人何是存在?而他何时又将

地球和星辰转向吾人的生息?

青年人,它可不是你的爱情,即令

歌声从你的嘴里喷发出来,——学习

忘记你歌唱过,它已流逝一空。

在真实中歌唱,是另一种气音。

一种有若无的气音。神身上一缕吹拂。一阵风。

4

哦你们温柔的,请不时走进

并非为你们而发的呼吸,

让它为你的两颊所瓜分,

它在你身后战栗着,重新合而为一。

哦你们幸福的,哦你们神圣的,

你们似乎是心之滥觞。

矢之弓与矢之的,

你的微笑哭泣着永远闪光。

别怕受苦,虽然沉重,

且把它交还大地去负载;

须知山也重,海也重。

即使是你们儿时所栽,那些树木

也久已太重;你们背不起它们来。

但是微风……但是太空……

5

不竖任何纪念碑。且让玫瑰

每年为他开一回。

因为这就是俄耳甫斯。他变形而为

这个和那个。我们不应为

别的名称而操心。他一度而永远

就是俄甫耳斯,如果他歌唱。他来了又走。

如果他时或比玫瑰花瓣

多活一两天,又岂非太久?

哦他必须怎样消逝才使你领略!

即使他本人也担忧他活不长久。

由于他的语句已把当今超载,

你还没有陪往的地方他已身临。

竖琴的弦格并未绊住他的手。

他一面逾越一面顺应。

6

他是今世人吗?不,从两界

长成了他宽广的天性。

善于折弯柳条唯有识者,

他熟谙杨柳的根。

你上床的时候,别在桌上留下

面包和牛奶;那将召引亡人——。

但是他,调遣鬼魂的巫术家,

在眼帘和温柔垂顾之下却可能

将他们的幻象搀入一切被观看的实物;

而延胡索与芸香的咒语

对它是如此真实而又明显相关。

没有什么能损坏它有效的形象;

不论来自坟墓还是来自住户,

让它去夸耀戒指,别针和水罐。

7

赞美吧,这就是一切!他是个注定

从事赞美的人,有如矿苗出自岩石

之沉默。他的心,哦一种为人无尽

流送葡萄酒的暂短的压榨器。

灰尘里的声音对他从未失效,

当他感动于神的榜样。

一切变成葡萄园,一切变成葡萄,

成熟于他多情的南方。

帝王陵寝里的霉腐

不会谴责他的赞美讹误,

也不会说诸神投下了阴影。

他是一名仆役留下来,

便把亡人的门扉大开

托盘装着水果向他们致敬。

8

哀悼,那哭泣之泉的仙女,

只可消失在赞美的空间,

将我们的挫折守护,

泉水何其清澈,在同一块山岩,

上面还是栅门和祭坛。——

看哪,围绕她宁静的双肩

让人觉得,她是最幼小的一员

在兄弟姊妹似的情绪中间。

欢悦懂事,渴望在忏悔,——

唯有哀悼还在学习;她以少女的柔荑

成夜数着那古老的邪魔。

但突然间,她还倾斜而笨拙地

举起我们声音的一个星座

在那未被她的呼吸所模糊的天际。

9

只有那在九泉之下

也举起了竖琴的人,

才能摸索着报答

那无尽的美称。

只有那和死者一起

吃过他们的罂粟的人,

才不会重新丧失

那最轻微的声音。

即使池中倒影

常在我们眼前模糊:

也要认识这个映像。

正是在这双重灵境

声音才显示出

永恒而慈祥。

10

向你,从未离开过我的情感

的你,我致敬,你古代的石椁,

为罗马时代的欢悦山泉

如一首行吟歌曲似地流过。

或者另一些洞开的古墓,有如

一个快活睡醒的牧童

的眼睛(里面为宁静与荨麻气息所充注),

陶醉的蝴喋正从他们嗡嗡飞出;

向人们不再怀疑的许许多多,

我致敬,那许多再度张开的嘴唇,

它们已经知道,沉默意味着什么。

我们可知道,朋友,还是不?

生死二者构成踌躇的时辰

标志在人类的面部。

11

且看天。难道没有星座叫“骑兵”?

既然这一座稀罕地使我们铭记:

这凭借大地的骄傲。而第二座星,

则推动它把持它并由它托起。

生存的这种壮实性质

不就是这样,被追逐而又被制抑?

道路和弯转。触一下确让人得知。

新的距离。而两者是一。

但它们是一吗?或者两者并

不想同走一条道路?

它们已不可名状地隔着桌子和草坪。

连星宿的结合都把人欺。

且让我们片刻间乐于

相信图形。此亦足矣。

12

万福,能把我们结合起来的精灵;

因为我们真正生活在图形中间。

而时光在以碎步移行

傍着我们固有的白天。

不知我们实际的位置,

我们按照现实的关系行动。

触须在将触须感知,

空旷的远方在承重……

纯粹的紧张。哦诸力的乐曲!

每种干扰不都通过悠闲的措处

而为你所转避?

农人即使忧虑而劳作,

当秧苗变成了夏禾,

他也从不伸手。是土地在送礼。

13

丰满的苹果,梨和香蕉,

醋栗……这一切用嘴诉说

死与生……我预料……

你会从一个孩子脸上读到过,

当他品尝它们的时候。这些来自远方。

可到你嘴里的却徐缓而无以形容?

在另有话语的地方,妙趣发现在流动,

意外地从果肉里获得释放。

大胆说吧,怎样给苹果命名。

这种甜味,它刚刚凝缩而稠密,

以便在轻轻建立的口福里

变得清晰,觉醒而透明,

模棱两可,阳光充足,浑身土气,道道地地——!

哦经验,感觉,欢乐——,硕大无匹!

14

我们同花朵、葡萄叶、果实交往。

它们说出的不仅是岁月的语言。

从黑暗中升起一种彩色的显现

其中也许还有那肥化土壤

的死者之妨意在炫目。

它们所占成分我们又知多少?

很久以来这就是它们的正道,

将其无代价的精髓印进了沃土。

现在只问:这样做它们可高兴?……

这枚果实,辛苦奴隶的一件作物,

团成球向我们滚来,可是赶往它的主人?

它们可是主人,就长睡在根部,

并从其丰盈中向我们慨允

沉默膂力与亲吻的这个杂种?

15

等着吧……其味无穷,、……已四下飘忽,、。

……只有少许音乐,一次顿足,一次吟哦——:

少女们,你们温情,少女们,你们沉默,

请为被品赏的水果的滋味翩翩起舞!

跳桔舞吧。谁能忘记它们,

忘记它们怎样在自身溺毙

以防变甜。你们享有了它们。

它们鲜美地向你们皈依。

跳桔舞吧。更温情的风景,

请将它从你们身中扔出,好让成熟的那个

粲然于故园的微风之中!发红了,剥去皮

香气一阵又一阵。建立起血缘之亲

同无辜的、不愿被剥掉的果壳,

同充满幸福者的汁液!

16

你,我的朋友,是孤单的,只因……

我们用语言和指示

使自己逐渐通晓这人世,

也许是它最薄弱、最危险的部分。

谁用手指指过一种气味?——

那些威胁过我们的力量

你固然感觉到许多……你认识死亡,

你在咒语面前不胜狼狈。

看吧,此之谓共同承受

七拼八凑,仿佛它是全部。

帮助你,将是很难的。首先:望勿

把我载在你心里。怕我长得太急。

但愿我牵着我的主的手,

说道:这里。这是以扫披着毛皮。

17

最下面,乱成一团,

生机由此升现,

是古老的根部,隐藏的泉源,

人们得未曾见。

冲锋盔和猎手号角,

白髯翁的警句,

兄弟阋墙的英豪,

琵琶似的妇女 ``````

枝桠挤着枝桠,

没有一根舒展摆荡``````

有一根!哦在上爬``````在上爬``````

可它们依然会折断。

正上面这一根竟然

弯成了竖琴模样。

18

主啊,你可听见新事物

在轰隆在颤动?

报道者纷然而至,

把它们一味推崇。

没有一次倾听安全

留存在这震荡鼓噪之中,

可那机器部件

而今还要求赞颂。

看哪,看那机器:

它们怎样旋转怎样报复

又怎样把我们损害并玷污。

即使它的力量从我们获得,

就让它心平气和

发动吧并为我们服役。

19

尽管世界变化匆匆

有如白云苍狗,

所有圆满事物一同

复归于太古。

在变化与运行之上,

更宽广更放任,

你的初歌在继续唱,

弹奏竖琴的神。

苦难未被认识,

爱情未被学习,

在死亡中从我们远离

的一切亦未露出本相。

唯有大地上的歌诗

被尊崇被颂扬。

20

可是,主啊,请说,我拿什么向你奉献,

你教生物用耳朵的主?——

拿我的记忆;一个春天,

它的黄昏,在俄国——,一匹马驹……

从村庄向这边孤零零来了那白马,

前面的足械拴上了木桩,

以便孤零零在草原上过夜;

它的鬈鬣又是怎样

以豪放的节拍拍打颈项,

一旦奔驰被粗暴地阻拦。

骏马热血的源泉怎样在喷放!

它感触到远方,那是当然!

它歌唱它倾听——,你的传奇始末

被封闭在它身上。

它的形象就是我的供果。

21

春天又来了。土地

像个懂诗的小孩;

许多,哦许许多多……为了长久学习

的劳累她获得了奖牌。

她的老师是严格的。我们爱好

老人的须髯白如雪。

现在我们要问:绿的怎么叫,

蓝的怎么叫:她了解,她了解!

土地,放了假的土地,你真幸福,

和孩子们一直耍吧。我们要捉住你,

快活的土地。最快活的才会成功。

哦,老师教给她的,多不胜数,

还有印在根部和长长的

棘手的茎部的一切:她在吟诵,在吟诵!

22

我们是原动力。

但把时间的脚步,

视作小事细故

在永久的持续里。

所有匆匆而去者

均如云烟过眼;

那恋恋不舍者

在将我们奉献。

孩子们,哦别把勇气

抛向试验飞翔,

抛进了速度。

万物在休息:

暗与光,

花与书。

23

哦正是那时,当飞行

不再为了自己的原故

攀向天宇之静穆

而满足于本身,

以便在明亮的侧影中,

作为成功的器械,

扮演风之爱宠,

稳健,枭娜,摇曳,——

正当一个纯正的去向

胜过幼稚的骄傲

傲于不断成长的机械,

那人已接近远方,

将为锦标所倾倒,

而成为他所孤独飞抵的一切。

24

难道我们应当摈弃我们古老的朋友,

伟大的从不招摇的诸神,只因我们

严格磨练的硬钢对他们并不相投,

或者应当忽然在一张地图上把他们找寻?

这些强有力的朋友们,他们劫持

我们的死者,却从不靠拢我们的车轮。

我们已经远远推开我们的盛筵——,我们的浴盆,

而对于我们久已太迟的他们的信使

我们总还赶得上。更其孤零零

全然彼此相依,并不彼此相识,

我们不再走小路作为美丽的迷径,

而是作为直线。唯有在汽锅中还燃炽

往昔之火,并举起越来越大

的铁锤。但我们像凫水人力气每况愈下。

25

你,我认识你,像一朵不知名的花,

我想再一次记起你,把你指给他们看,

可你,你已经被人摘掐——

抑制不住的叫喊之美丽的女游伴。

先是舞女,她突然停住犹疑不定

的身体,仿佛她的青春被注入了古铜;

悲叹着,潜听着——。是的,从那些达官贵人

她的音乐落入变化了的心胸。

疾病临近了。已为阴影所侵袭,

血液暗淡地涌流着,却暂时带着嫌疑,

涌向了它天然的新春。

一而再,为黑暗与沉沦所掣肘,

它在尘世闪耀着。直到猛烈的敲叩

走进了废然而开的门。

26

但你,神圣的你,最后还在响的你,

一旦为成群被鄙弃的狂妇所袭击,

便以和声盖过了她们的叫嚣,你美丽的,

你熏陶人心的演奏从破坏者中间升起。

她们一个也不能破坏你的头颅和竖琴

不管她们如何愤怒扭打,而且她们猛投

到你心坎的尖利的石头

对你将变得太软,并天生能够倾听。

最后她们为复仇心嗾使,把你打得稀烂,

当时你的音响还逗留在岩石和狮子体内

在树木和鸟群中间,你现在还在那儿咏叹。

哦你消失了的神!你无尽的痕迹!

只因敌意最后猛然把你支配,

我们作为自然的嘴巴,现在还听得见你。

绿原 译

第二部

呼吸,你——不可见的诗!

始终为谋求自己的存在

而纯粹被交换的宇宙空间。平衡,

我在其中律动地发生。

唯一的波浪,

我是它渐渐的海;

一切可能的海,你最俭约——

赢得空间。

这些空间场曾经有多少

在我身内。有些风

像我的子嗣。

你可认识我,风儿,你满载一度属我的场位?

你,我的言语的

一度光滑的树皮,树拱和树叶。

如有时一挥而就的画稿

留下大师真实的笔触:

明镜也常常收容微笑,

少女的微笑圣洁而独特,

每逢此间尝试晨妆,

独自,或就着服侍的烛光。

尔后,只有一个镜像

没人纯真笑靥的呼吸。

烟炱的壁炉余火绵延,

双目一度把什么窥入:

生命的目光,已永远失落。

啊,谁识得大地的损失?

只有他,依然以赞美的歌声

歌唱回全中重生的心。

明镜:人们从未熟谙地描绘,

你们本质里是什么。

你们就像时间的间隙——

布满纯粹的筛眼。

你们,空空大厅的挥霍者,

破晓时分,像遥远的树林……

像一只十六叉角的鹿,

枝形灯穿过你们的禁苑。

你们偶尔映满画面。

有些似乎已进人你们。

有些被你们含羞遣散。

可是最美的那个会留驻,直到

清晰消溶的那喀索斯

在彼端嵌人她已被收容的脸庞。

哦,这就是那个乌有之兽。

她们不了解它,却始终爱它——

它的行走,姿势和脖颈,

还有它那寂静的目光。

它固然不存在。却因为她们爱它,

就有了纯净的兽。她们总是

留下空间。在保留的清晰空间里,

它轻轻抬起头,几乎不必存在。

他们饲养它不用谷粒,

总是只用或然性,它应在。

这或然性赋予它如此强力,

使它从前额长出一只角。独角。

洁白的兽走近一位处女——

映在银镜中,映在她心中。

银莲花的肌腱次第开拓

草原之晨,

直到嘹亮重霄的复调之光

源人花的怀腹,

涌入无限承纳的紧张肌腱

那沉静的花星之中,

花的肌腱,有时如此沉溺于充盈,

日落的休止暗示

几乎不能归还给你

绽放的疾速返归的花瓣:

你,多少时空的力和决心!

我们强者,我们延续更久。

但何时,在一切生命的哪一环,

我们最终敞开并承纳?

玫瑰,你花中之王,在古代

你是有单层花瓣的花萼。

可在我们眼里,你丰盈繁复,

是花,是不可穷尽的对象。

你富饶,你好似层层衣衫

裹着纯光构成的身躯;

可你的片片花瓣同时是

任何装束的回避和否弃。

几百年以来,你的芳香

为我们唤来它更甜美的名称;

它突然像荣耀弥漫空中。

可是,我们不会称呼它,——

我们猜……我们从可以召回的时辰

求得记忆,记忆转向它。

花儿,你们终归与调理之手相亲,

(古往今来的少女之手)

你们常把铺满花园的桌面,

憔悴并带有轻微的伤痕,

期待着水,让你们从莅临的死亡中

再一次复苏——,此刻

你们又被提升到感觉的手指

那涌动的两极之间,

手指擅长抚慰,超出你们的预料,

你们轻松了,当你们在水罐重逢,

渐渐清凉,释放出少女的温暖——

像忏悔,像混浊的作践的罪孽,

被采撷之罪,以此重建关联——

与你们开放时所感激的少女之手。

你们寥寥无几,昔日童年的游伴

在都市散步的花园;那时候

我们怎样相适,彼此暗暗喜欢,

像配有铭语带的羊羔,

我们默默交谈。假如有一次欢乐,

它不属于某个人。它属于谁?

它怎样消逝在过往的行人之中、

在漫长岁月的忧虑之中。

车辆驶过我们周围,漠不关情。

房屋坚固地围绕我们,却是幻境,

谁也不认识我们。天地间什么是真?

没有。只有皮球。它们壮丽的孤线。

也没有孩童……但有时有一个,

啊,正在消逝的一个,迎向坠落的球。

(悼念埃贡·封·里尔克)

审判者,切莫夸耀刑法可以减免,

或铁迦不再锁住脖子。

没有一问心被提升,因为蓄意的宽容之痉挛

不过较温和地扭曲你们。

心灵累世的收获,断头台

复又生还,像童子赠还

旧岁的生日玩具。真正宽容的神

当别样进人纯净崇高的心,

雷神般敞开的心。他挟威势而来,

光芒四射,保众神一样存在。

胜过吹送平稳巨船的大风。

不亚于隐秘而轻悄的感应,

它默默在内心赢得我们,

像悄悄游戏的孩子出自无限的交欢。

只要机器竟然有主见,不听使唤。

它就对一切成果构成威胁。

它凿岩根粗犷,致力更果敢的建设,

荣耀的手,别再炫耀更美丽的延宕。

它从不松懈。我们以后难以解脱一次,

譬如加油时,它在沉寂的工厂属于自己。

它就是生活。自信能活得最好,

以同样的决心统治,创造,毁灭。

但生存依然那样神奇;一百个地方,

它仍是本源。纯真力量的游戏,

不愿拜倒的人民这些力量无缘。

言语仍娓娓道向不可言喻的事物……

在无用的空间,音乐,常新的音乐,

用最震荡的岩石建造自己神化的栖居。

十一

不厌征服的人,自从你恪守追猎,

严密的死亡规则,某些已悄然形成;

更甚于陷阱和渔网,我知你,一片风帆,

人们将你垂挂在喀斯特溶洞里。

悄悄见你于洞中,仿佛你是一面

颂扬和平的旗帜。可随后:奴仆掀动

你的边缘,黑夜从洞中抛出一串鸽子,

苍白而眩晕,抛人光明……

但这也合理。

让任何怜悯的叹息远离观望者,

不只远离猎人,他警醒,

靠行动完成正该做的事。

杀戮是我们游移的悲哀的一种形态……

凡是发生于我们自身的

在增慢的精神中是纯粹的。

十二

祝愿变化吧。哦,倾心于火焰吧,

一个物在火中脱离你,它炫耀变形;

那运筹的灵精通尘世,

在形象旋摆中,它最爱转折点。

封闭于停驻之中的,已是凝固物;

庇护于寻常的空朦,竟以为平安?

稍待,最坚固的一个自远方警告

坚固物。惨哉:不在场的钟锤高悬!

谁似源泉涌动,认知认出谁

带他欣喜地穿过愉悦受造物,

它总是以开端结束,以终结开始。

每个幸福的空间乃分离之子孙,

它们惊奇地穿越它。自从变形的

达佛涅有月挂的感觉.她愿你化为风。

十三

你须领先于一切离别,仿佛他们

全在你身后,像刚刚逝去的冬天。

因为许多冬天中有一个无尽的冬天,

使你过冬之心终究捱过。

作项长死于欧律狄刻心里,

更歌唱,更赞美,返归纯粹的关联。

在这里,在近者中间,在残酒的国度,

你须是鸣响的杯盏,曾在鸣响中破碎。

你须是,并须知非在之条件,

及你内心震荡的无限根基。

好圆满完成它们,这唯一的一次。

欣喜地,你须把自己计人完满的大自然

那已经耗蚀的,霉烂和哑寂的蕴藏,

难以言喻的总和,并抹去计数。

十四

观花吧,这些效忠尘世的花儿,

我们赐予命运,从命运的边缘——

可是谁知道!若它们懊悔枯萎,

这懊悔该我们承担。

万物欲飘扬。可我们四处逡巡,

像镇纸压住一切,陶醉于稳重;

哦,做事物的老师,我们何其苛刻,

因为它们固守永恒的童年。

谁若将事物用人心灵的睡眠,

伴它们深睡:哦,翌日焕然一新,

他轻松地从共同的深度中回来。

或许他依然长眠;它们开花,

赞美皈依者,如今像您的物一样,

像一切沉静的姐妹,在原野的风中。

十五

哦,你,泉之口,你,赠予之口,

无穷地倾诉一句话,纯净;

你,大理石面罩,蒙住泉水

流淌的面孔。古渠的源头

深藏不露。古渠流过墓地,

从遥远的亚平宁山麓

捎来你的话语,于是话语

沿着你颌下的苍老

汩汩注人眼前的水池。

这里睡卧的大理石耳朵。

你时时刻刻向它倾诉。

大地的耳朵。大地就这样

自言自语。插入一只水罐,

它以为你打断了它的话头。

十六

一再被我们割裂。

此神是康复之地。

我们锋利,因为我们求知,

他却愉悦而四散。

就连纯净的贡品,

若是自由的终结,

他也漠然拒斥,

不纳人他的世界。

唯有死者啜饮

我们在此间闻出的泉源,

当此神向他,向死者默默招手。

唯有喧阗供我们受用。

羊羔渴求自己的响铃,

因天性更沉静。

十七

在哪里,在哪些幸福水长年浇灌的花园,

在哪些树上,从哪些花瓣飘散的花萼,

奇异的慰藉之果正在成熟?

这些珍贵的果实,你或许寻到一枚,

在你那被践踏的贫困之原野。一边又一遇,

你感到惊讶,为果实的硕大和完满。

为果皮的柔软,你惊讶,鸟儿的轻率,

地下虫子的炉忌居然放过它。

难道真有这样的树,天使飞临,

隐身的园丁从容培植,故如此稀罕,

它们不属于我们,却承载我们?

我们,幻影和幽灵,从未有此能力,

靠我们仓促成熟随即枯萎的作为,

挠乱那些沉着的夏天的镇定?

十八

舞女:哦,一切流逝

你置入代序:你怎样呈现。

临终的旋转。这动之树,

怎能不囊括摇曳而成的四季?

你先前的摇曳环树翻飞,

静之树冠怎能不转眼开花?

而静之上空。怕不是阳光,夏天,温暖,

从你发出的无穷温暖?

可它也结果,它结果,你的销魂树。

这不是平静的果实:水罐,

绘有成熟中的条纹,更成熟的花瓶?

而在图案上:不曾留下一道花纹,

那是你幽暗的眉锋

飞笔描在自己转捩的内壁上?

十九

受宠的黄金安居在银行某个地方,

摆出一副跟千万人亲密的模样。

可那个盲目的乞丐竟让铜币看轻,

像一个失落之处,橱柜下尘封的角落。

沿街的商店就像是金钱的家,

金钱打扮成绸缎,丁香和毛皮。

金钱都有呼吸,不管睡与醒,

唯独他,沉默者,处于呼吸的间歇。

哦,这始终张开的手,夜里多想闭合。

明朝命运不会放过它,日复一日

让它伸出去:苍白,艰辛,无限脆弱。

或许最终有一个旁观者为之惊叹,

理解并赞美它持久的存在。

唯歌者能诉说。唯神灵能倾听。

二十

星辰之间,多遥远;但不知多遥远,

见于世间众生。

一个人,譬如一个孩子……与邻人,第二者,

哦,不可思议的距离。

命运大概以在者时间内估量我们,

给我们陌生的感觉;

你想,单单少女与情人竟有多少间隔,

她爱他却又规避。

万物皆遥远,圆从未完结。

你看喜气洋洋的餐桌上,

盘中鱼面目奇异。

鱼不会说话……人曾经断言。谁知道?

谁敢说绝无此地:人之语

或是阙如的鱼语?

二十一

歌唱花园吧,我的心,你不认识的花园;

像注入玻璃的花园,清晰,不可企及。

欣喜地歌唱吧,赞美吧,无与伦比,

伊斯法罕或设拉子的泉水和玫瑰。

请昭示,我的心,你永不离弃它们;

它们爱你——它们正在成熟的无花果;

你与它们的风儿交际,

花枝间的风儿似已升格,有了形影。

避免这个偏见——缺陷伴随着

这已经生成的决心:存在!

丝线,你已参入织物。

无论你内心融进哪一个图案

(即或是苦难生存的一个因子),

如是观,这就是完整而荣耀的丝毯!

二十二

哦,休管命运:我们的存在

那辉煌的丰盛漫溢于公园;

或化为男人雕像,挺立于

高高官门的两端,阳台之下!

哦,这铜钟,它的钟舌日日撞击它,

抗逆沉闷的寻常日子。

或者那一个,在凯尔奈克,圆柱,圆柱,

几乎捱过了永恒的神庙。

今天,同样的丰盈不过还匆匆

鼓荡而去,从水平的黄色的昼

到被眩目的灯光夸张的夜。

但狂奔在瓦解,因不下任何痕迹。

掠过空中的曲线和驱车的曲线,

或许无一枉费。但只属臆想。

二十三

呼唤我,在你众多时刻的那一刻,

它用你作对永无休止;

它乞求,像狗脸一般贴近,

却总是转身而去,

偿若你以为终于抓住它。

你就这样一再被剥蚀。

我们自由。我们本以为

在那里被迎候,结果被放逐。

我们惶然期求中止,

有时,我们对古老的太年青,

对从未存在的又太苍老。

仍然赞美,这才是我们的本份,

因为我们是,呵,危险之树枝,

斧斤和甜美,这危险在成熟。

二十四

哦,这常新的乐趣:从松散的泥土创始!

几乎无人帮助最初的冒险者。

但城市终究诞生在幸福的海湾,

水和油终究盛满了陶罐。

众神刚刚脱出我们大胆的筹划,

旋即毁灭于怏怏不乐的命运。

但他们是不朽的。瞧,我们允许

聆听那一位,他最终满足我们。

我们,历经数千年的一族:一代代父母,

越来越充实于未来的孩子,

总有一天,他必超越并震撼我们。

我们,无止境的探险者,我们有几多光阴!

唯有缄默的死知道,我们是什么,

它总是赚得什么,若它借予我们。

二十五

你听,你已经听见最早的钉耙

平整土地;又是这人类的节拍

穿透了坚实的早春大地

屏息的寂静。那即将来临的,

你觉得新鲜。那早已来过多次的,

你觉得它走来,又焕然一新。

总是希望得到,你从不

占有她。是她占有你。

就连经冬的橡树叶

暮霭里也显出未来的褐色。

微风有时发出一个信号。

黑色灌木丛。可是河滩上

堆积的肥料黑得更浓实。

每个流逝的时辰变得更年轻。

二十六

小鸟的啼鸣令我们销魂……

某一声一次玉成的呼唤。

可是在野外游戏的孩子

已呼唤而去,掠过真实的呼唤。

呼唤偶然。他们把自己

尖叫的楔子打人空隙,

这宇宙的空隙(极乐的啼鸣

进人宇宙,如人入梦境)。

呜呼,我们在何处?益发自由,

我们像断线的风筝飞向半空,

大风撕裂笑声,留片片残痕。

整饬呼唤者吧,歌唱之神!

让他们在呼啸中醒来并承载,

像激流承载头颅和古琴。

二十七

真有时间吗,毁灭性的时间?

安息的山上,城堡何时摧毁?

这颗心,无限属于众神,

造物主何时施予强暴?

我们真是这般懦弱,

如我们的真象,命运欲揭穿?

深深的童年,允诺的童年,

终将在根部归于沉寂?

呵,逝性之幽灵

恍若一缕轻烟

穿透无猜的感受者。

我们本是过客,

在恒常之力的境域

却充当神的习俗。

二十八

哦,来吧,去吧,你几乎仍是孩童,

请为某个瞬间,把舞蹈形象

充实为那一个舞蹈的纯粹星座,

我们在其中逝性地超越自然。

迟滞调理的自然。因为当初那形象

只随谛听而动,当奥尔弗斯歌唱。

你当初还是从那时移来的舞者,

并略感诧异,当一棵大树

久久思忖:凭聆听与你同行。

你还知道那个位置——

琴声响起;闻所未闻的中心。

你为它尝试优美的舞步,

希望终将把步子和面孔

转向朋友极乐的庆典。

二十九

许多远方之沉寂的朋友,请感觉,

你的呼吸仍怎样拓展空间。

在昏暗的钟座的拱影里,

让自己鸣响吗,那耗蚀你的

靠这份供奉日益强大。

且让你自己参与转化。

什么是你最痛苦的经验?

若尝得饮之苦,就化为酒吧。

在如此充盈的今夜,你应是

感觉的十字路口的神力,

感觉奇异交遇的意义。

如若尘世将你遗忘,

对沉静的大地说:我流动。

对迅疾的流水言:我在。

林克 译

赖内·马利亚·里尔克,奥地利诗人。出生于布拉格,早期代表作为《生活与诗歌》(1894)、《梦幻》(1897)、《耶稣降临节》(1898)等;成熟期的代表作有《祈祷书》(1905)、《新诗集》(1907)、《新诗续集》(1908)及《杜伊诺哀歌》(1922)等。此外,里尔克还有日记体长篇小说《马尔特手记》。1875年,里尔克生于一个铁路职员家庭。高中毕业后,在布拉格大学等校学习哲学、文学史和艺术史,此后曾在慕尼黑和柏林从事写作。在文坛崭露头角后,里尔克在国内、国外不停地游历。1919年迁居瑞士,直到逝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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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蕾格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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