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败后,沈筝被沈家送到塞外和亲。与其说是和亲,倒不如说她就是个贡品。第一晚,她差点被女真族的大皇子折腾死。
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个女人。她姓沈,名筝,家中排行第四,所以很多人也叫她——沈四。她死的时候很凄凉,也很痛苦,一直在不停地吐血,那时她刚刚生产完不久,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人身上竟然有这样多的血。
她一定很疼,我看见她的手死死地抓着床褥,硬生生地崩断一根指甲。可她一直在笑,温柔的,眷恋的,愉悦的,嘴唇蠕动着,也不知道在说什么,大概是在唤她家人的名字。
最后她唤我,和我说:「桑……桑吉,你能不能,帮我把完颜煌喊来。」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想见大皇子,她都快要死了。她可能还不知道,大皇子昨天刚下的命令,等她死了,要将她悬尸城墙,用以羞辱她的国家,要给隔岸驻扎的大梁将士们看着。
大皇子不会再上她的当了,他不会再去爱她了,他也不会再来了。我本来不想理她,可她真的太可怜了,我想了想,还是准备出去做个样子。算了,她都快死了,就让她临死前开心一点吧。我故意在外面拖延时间,绕了一大圈回去的时候,远远地就看见冲天的火光,烟雾冲上天际,到处都是救火的人。
我连忙跟着人潮跑回去,然后发现,她将自己关在屋内,放了一把火,将自己活生生地烧死了。火烧了将尽两个时辰才扑灭,然而一片废墟中,除了漆黑的孤零零的一具骨架,已经什么都不剩了。我怔怔地看着,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点想哭。
晚上大皇子派人将我喊过去。他很荒唐,烛火通明的帐篷,他席地赤脚坐着,地上到处都是酒坛,身边还有一、三、五……六,六个胡姬,个个跟猫似地绕在他身边,千娇百媚。大皇子狠狠灌了一口酒,然后朝我望过来,目光狠戾得像草原上的狼王。我听见他问我:「她死前……有没有说什么?」我不敢瞒着他,所以如实说了,但现在想想,其实她并不想让我找大皇子。
她只是想支开我,然后烧死自己,烧得只剩一副骨头,这样悬尸城墙的,就是她这副铮铮傲骨,是羞辱不到她的国家的。她这样狠,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大皇子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执酒的手顿了顿,立马有胡姬千娇百媚地依偎过去喂他美酒,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他朝我挥挥手,于是我就蹑手蹑脚地退下去了。
晚上开始下雨,雨水淅淅沥沥的,一开始是小雨,后来我半夜惊醒一次,外面的雨势喧嚣,惊雷阵阵,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因为她的那具骨头,还曝光在这席天幕地的冷雨荒墟之中。大皇子没下命令,我们谁也不知道怎么处置那具骨头。我其实不喜欢汉人,他们汉人,最狡诈了,尤其是沈家的人,我女真有多少将士死在她的父兄手里。可是不管怎么样,我都在沈筝身边待了三年。
她是三年前来我们女真大营的,三年前,大皇子带着女真最英勇的将士们打开了大梁关闭上百年的玉门关,一路直入大梁腹地,最后驻扎在黄河岸边。女真需要更多的时间去熟悉大梁的地形,加上谁也没想到一个小小的玉门关竟然能让我们元气大伤,后方的粮草不充分,种种因素之下,我们答应了大梁的求和。
那个时候大皇子在统领将士强攻玉门关时,曾因为轻敌差点死在沈谙手里,所以在谈讲和的条件的时候,大皇子幽幽笑着说了一句:「让沈家的姑娘来和亲,沈谙不是说过他们沈家人的骨头都是硬的吗?我倒要看看,他们沈家姑娘的骨头,是不是也一样硬。」说是和亲,其实谁都知道,这个沈家姑娘来到女真,日子一定不会太好过。
与其说是和亲,不如说她就是一个贡品。大皇子是个很……杀伐果决的人,我们女真人人都敬爱他。破了玉门关的那一天,他下令屠城,鲜血和杀戮几乎立刻让女真将士兴奋起来,人人对他奉若神明,他坐在高头大马上俯瞰这一出杀戮的惨剧,唇边噙着淡淡的笑意。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后来三个月,使者说大梁与女真谈和的和金都已经准备好了,同样的,沈家的那个姑娘已经在女真的统营里待着了。
大皇子兴味盎然,问我:「来的是哪一位?」沈家一共有三个姑娘,最小的据说已经嫁给大梁的太子了,剩下的一位四姑娘一位五姑娘。我低着头回他:「听说是病弱的那位四姑娘。」他挑挑眉,英俊的眉眼带着掩饰不住的冷然,他问:「她是被沈家放弃的那一位吗?」
大皇子当初在说让沈家姑娘来和亲的时候,并没有指明说要哪一位,他喜欢看着别人斗得你死我活的样子。来女真,是可以想象到的凄惨的命运,那沈家那两位待嫁的姑娘,为了逃避这个命运,会做出怎样自相残杀的事呢?可事实令他失望,我说:「不是,是她自愿的,听说原先是沈五来的,后来在出发的前一天,她迷昏了自己的妹妹,代替沈五上了和亲的轿子。」他愣了愣。
女真不会这样,女真向来信奉弱肉强食,他和几个兄弟之间的手足之情并不深厚,所以可能想象不到会是这样的结局。但我看见他因为兴奋挑起的眉。他问我:「这样?」他对沈筝的好奇和兴趣,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我还记得他和沈筝的初见,寒风刀子一样呼啸,我帮他推开门,坐在窗边看书的女子闻声望过来,我忍不住窒息。她美得令人窒息,而且和女真所有的女子都不一样。
我们女真女子像烈酒,可她……她就像是初春绽放在枝头的花,在尚且凛冽的春风中颤抖着花瓣,让人想用个玻璃罩子将她罩起来,以免受到伤害。她温温柔柔的,没有预想中的惊慌失措和失声尖叫,她仰头很认真地看着大皇子,眼眸漆黑,然后唇角一勾就笑了出来。她的声音也温温柔柔的,她说:「你一定就是大皇子完颜煌吧,我是沈筝。」
想到这里我实在忍不住了,坐起来拿起墙角的伞走出去,我想,我去将她的骨头收到避雨的地方吧,死后这样风吹雨打,怪可怜的。毕竟三年,我想。走到那片废墟,我差点尖叫出来,因为有个漆黑的身影席地坐在那片废墟中。我站在游廊惊疑不定地往那里看,怎么都看不清楚,恰逢天边一道惊闪,天际骤亮,我捂住嘴,那个黑影……是大皇子。他坐在那片废墟中,怀里死死抱着那具漆黑的骨头,闭着眼,脸上似乎什么神情都没有。
雨水铺天盖地打下来,他浑身湿漉漉的,雨水顺着他面无表情的英俊的脸往下流,让人疑心是否有眼泪混迹其中。这还是我们那个杀伐果决、冷酷无情的大皇子吗?我转身就走,当什么都没看见。隔天一大早,我看见冷漠的他,衣服清爽干净,面无表情地下令将沈筝的尸骨烧成灰,让人一度以为,昨天晚上在废墟中抱着沈筝尸骨哭泣的人是我臆想出来的一样。
可我知道不是,他向来擅长隐藏掩饰。其实沈筝身体一直很弱,她病殃殃的,每天我都疑心她是不是要不行了,她来女真的当天夜里,就被大皇子狠狠地折腾了一晚。第二天早上,大皇子一直怔怔出神,心不在焉,最后他吩咐我:「你去看看。」他言简意赅,但我却听懂了。我去房里的时候沈筝还没起来,白色的床幔一层一层地垂下来,我一直掀开到最里层,床褥凌乱,她盖着薄被,裸露出来的如凝脂般雪白的肩头青紫斑驳。
她看见我,将薄被往上掩了掩,然后虚弱地对我笑:「姑姑,劳烦,能不能给我备点热水,我想洗个澡。」她站都站不稳,我本来想冷眼看着的,但还是不忍心,所以我帮她洗了澡。再后来,大皇子就让我留在她的身边照顾她了。说是照顾,其实在一开始还是监视——她毕竟是个汉人,还是沈家的人,谁知道她会干出什么事来?
老实说我一开始并不喜欢她,但大皇子对她很感兴趣,我想那是因为他身边以前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女子的缘故,还有就是他想找个消遣。那段时间恰逢无事,他逗弄这个沈家姑娘,就像抓到老鼠逗弄的猫,反正有很多的时间。大皇子给过沈筝几次羞辱。有一次他在军中酬宴,宴席中他让沈筝弹琴助兴,就像个舞姬那样,列坐的军中将帅,几乎人人都在沈家人手里吃过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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