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雨季潮湿，连窗边的树枝摸起来都是润的，夜雨刚停，外面滴滴答答的响起水声。
挤压在树梢的水滴随着风一吹纷纷洒在青石板上。
滴答、滴答。
嘎吱——
细碎的滴水声里掺杂进一声嘶哑的低鸣。
在这四十几坪的老旧房屋里，家电跟屋子一样陈旧。
随着冰箱门拉开，一股冷气混合着血腥味扑面而来。
我下意识闭眼忍受这股味道，一两秒后睁眼看清了眼前的情景。
冰箱里赫然躺着一颗人头！
布满血丝的双眼惊恐的盯着我，脸色甚至因为生前的挣扎尚且红润。
长长的马尾有些凌乱，沾了粘稠的血液，湿漉漉的贴在脸颊。
那是我的头。
隔夜的饭菜，放坏的鸡蛋和水果堆在周围。
我旁边的女人愣在原地。
滚烫的鲜血顺着她的指间流下，滴在地板上。
和窗外滴答的水声混在一起。
2
我已经死了，头被割下来存放进冰箱里。
杀掉我的人，是我的妈妈。
她愣住了，这几年鲜少有这样清醒的时候。
我几乎忘记了不久前发生的事情，我是怎么死的，我有多痛苦？
好像随着我的头被割下，我的记忆也变淡了。
我只记得冷气吹得我脸颊生疼，一睁眼，就和我的头对上了眼。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第二眼看到的，就是站在冰箱前手足无措的妈妈。
她似乎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沾满鲜血的手掌轻柔的抚摸着我的脸。
带血的手印弄脏了我的脸，我的眼睛死死瞪着前方，瞪着她，也瞪着我。
丑死了。
我变成了一抹游魂，被束缚在我死亡的第一现场。
“喵。”
一只狸花猫从屋里跑出来，迈着悠闲的步伐，却在看清这里情况后停在卧室门口。
它懒散的趴在地上，完全不知道这里之前发生了什么。
我和它对上了视线。
它叫奶油，浑身上下没有一根白色毛的狸花猫。
都说猫咪有灵性，如果它真的有神通，是不是也会看到我？
很快，我这种荒谬的想法就被否认。
奶油舔了舔自己的爪子，旁若无人的转身又窝回自己的小房子里。
3
妈妈站在冰箱前足足愣了有五分钟，这五分钟里热气钻进冰箱，连分割层都布满雾气。
她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我想靠近去看，昏黄色的灯光截断了她的面部表情，阴沉的笼罩着下半张脸。
我看不清她在想些什么，但她好像很快冷静下来。
奶油似乎抓破了什么床单，传来撕裂的声音。
我的妈妈有精神类疾病，这几年状态一直很不稳定，听到奶油捣乱的声音就会头痛，痛得摔东西，骂人。
而这一次她却像没听见似的，或许看到冰箱里我的头给了她足够的冲击。
她关上冰箱，打了一盆水，找来抹布擦干净了地板上的血。
已经有些干涸，强硬的附在地板上。
我的妈妈却没有不耐，而是攥着抹布一点一点的擦干净，换了一盆又一盆的水。
冰箱里坏掉的水果和饭菜被拿出来扔掉，本来冰箱里没什么东西，简单清理过后，只剩下几罐我之前腌好的咸菜。
下面是玻璃瓶装的咸菜，上面是我的头。
恐怖又温馨的可笑。
4
妈妈进了奶油的房间，不知道做了什么，奶油喵喵大叫。
我跟着飘进去，果然她看到被爪子挠破的床单后大发雷霆，提着奶油尾巴将它甩到地板上。
奶油幽怨的看了一眼她，忌惮般的没有再叫，而是识相的跑到客厅沙发重新窝下。
我们家是两室一厅，我单独一个房间，我妈一个房间。
奶油的小房子一直放在客厅，我才发现不知道为什么，它的房子跑到了妈妈的房间。
说是小房子，其实就是之前妈妈还清醒的时候，跟我一起用硬纸片做的猫屋，简单却结实。
我没顾上想明白为什么，因为总觉得我好像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是什么呢？
妈妈顺着奶油抓破的床单线条撕扯，像是发泄般的将一张床单扯成破碎的布条。
5
视线一转，我妈已经不在客厅了。
我往前飘着去寻找她的踪迹。
她走进了我的卧室，站在门口，目光一寸一寸地扫过我房间的陈设。
堆在衣柜的书包，墙上的海报，书桌上摞起的四六级单词书，床上没叠的被子。
忽然，她的视线顿珠，我的注意也顿住。
四六级单词书下面突出一角，上面印着一个小女孩放风筝的图案，旁边脚下趴着一只通体雪白的猫咪。
这是个学习氛围满满的书桌里最格格不入的一个本子。
翻开第一页，上面用稚嫩的笔迹写着：小顾心家。
……
哦，我的日记本。
从中学开始陆陆续续记录了一些生活琐……诶不是，我妈不会要看吧？
偶买噶，她真的翻开了。
第一页，记录了我买这个日记本时，不小心被同桌给看上了，直接霸道的给我撕掉了大半页。
第二页，和同学相处不是那么愉快，经常被欺负。
第三页，同学霸道的抢走我的纸笔，抢走我的一切……
第四页，同学将我骗到厕所，对我恐吓……
……
一直到半本过后，记录我被霸凌的高中生活。
因为我有残疾，我的一只眼睛是看不见的，成为了班上同学孤立的对象，几乎天天都遭遇校园霸凌。
甚至还有我用红色荧光笔表达愤怒的中二摘录：世界孤立我任他奚落，我只保持我的沉默……
我妈看到了。
“呲啦——”
不知道哪个词刺激到了我妈，她忽然扯下几页日记揉成了纸团。
她开始到处找打火机，堂而皇之的在我的床旁边将那几页烧成灰烬，却在快要烧没的时候清醒过来一般，慌忙踩灭火舌。
6
“咚咚咚。”
火星被踩灭，忽然响起敲门声。
“咚咚咚！”
门外人似乎等得急了，敲门声也更大。
我妈吓了一跳，又踩了几脚，简单抹了把脸跑去开门。
“谁啊？”
“玉婕啊，我是你楼下的，你家干啥呢一阵一阵的吵？我们家娃睡了，就是看看你，没出什么事吧？”
原来是楼下的邻居。
也是，刚刚动静虽然不大，但是在夜晚显得格外突出，楼下张阿姨的女儿今年高三，还有十几天就高考了。
“哎呀！抱歉抱歉，我在收拾家呢，又被奶油弄乱了……真不好意思，我一定小点声，明天再收拾！”
我妈满脸歉意，甚至回头指了指还在地上打滚的奶油，紧掩着门，像是心有余悸的不肯多开一点弧度，怕看到家里的冰箱，怕有还没清理完的血迹。
“猫嘛，早说让你们送人了，今天小顾没回来？怎么叫你一个人照顾，用不用我给她打个电话？”
“不不不不，她睡着了……”
“那你更得小点声！小顾那孩子白天上课还得兼职，累着呢。”
我妈连声应着，好不容易送走了张阿姨。
张阿姨知道我们家的情况，经常会帮着照顾我妈，她不放心我妈这样的状态想进来看看，奈何我妈死死把着门，看上去像是清醒的样子，加上夜深了，张阿姨也没多想便离开了。
“喵~”
门一关上，奶油像是听到自己被当了替罪羊般抗议，我妈瞪了它一眼，一声猫叫硬生生停在喉咙里。
哒哒哒迈着小步伐回到了自己房子里。
7
我妈回到我的房间。
房间其实不算整齐，起码不像样板间那种一丝不苟的整齐。
很多东西堆在一起，倒有些烟火气。
我妈迟疑了一瞬间，走出房间，没几分钟又回来，手上多了双手套。
她在我书桌的抽屉里挑挑拣拣，最后拿了个袋子翻出来几样东西收了起来。
这是做什么？
伪装成我自杀的样子？
我自己割了我的头？
看不到我疑惑的表情，我妈嘴里念念有词的说着什么，最后袋子系成死结，装进了自己的包里。
我想看看少了什么，但是很快，我妈的疑惑操作又开始了。
她把我的房间翻得乱七八糟，像是经历了一场浩劫。
衣柜里的短袖、袜子、书包掉落在地上，床上，枕头在桌子上，抽屉里的东西散得满地都是。
她捡走了所有纸钞，没找到我的手机，干脆砸烂了电脑和平板。
做完这些，她回到自己的房间，如法炮制。
不一样的是，她动作很轻，以至于半个小时后我们家变成垃圾堆以后，没有邻居再敲门。
8
嘭！
我被关门声吓醒。
不知不觉我习惯性在房间里睡着了，我感觉不到触碰床板的感觉，只是大脑按照惯性给我一种放松的感觉。
就这样睡着了。
我飘出去看，窗外还是阴雨天，没有一丝阳光。
对我来说有点友好。
家里还是跟昨天晚上一样杂乱无章，我妈不见了。
我忽然想起来昨天她收拾的那个袋子，于是看向昨天她放背包的地方。
空空荡荡。
她带走了。
她要提着我的头，去见什么人吗？
9
我几乎是下意识飘过门板，想跟上去看看她做了什么，但是就在我刚下第一节台阶的时候，我就被一股强力拽回了家里。
像是一阵风，一个巨大的磁铁。
很快我意识到了，我离不开这里。
我只好在一片狼藉的家里乱飘。
奶油伸着懒腰出来，看到满屋狼狈似乎毫不意外，甚至游刃有余的踩着衣服堆起的山包跳下，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线条，悠哉游哉的走到客厅墙角处准备用餐，那么优雅而流畅。
直到他发现饭盆是空的。
“喵喵？喵喵喵！”
我猜如果它能说话，一定在对着空气怒问：饭呢？我饿了！
它充满了怨念在沙发上磨爪子，几乎把沙发罩抓破了，松松散散浮现出几道带丝线的痕迹才肯罢爪。
我飘去书桌那里看究竟少了什么，却无法接触到实物翻不开堆着的东西，我有些泄气。
就在我想对策的时候，奶油大驾光临，在我的房间上蹿下跳的，一个健步蹬在抽屉上，借力向空中一跃，终于抓住了门口挂着的“福”字垂下来的红穗。
它这一脚倒是踹开了表面掩盖着的杂物，只见几本书交错掩映着里面什么东西，像是一段录像带。
录像带？
在我的记忆里我的书桌里面从来没有录像带。
那是我妈妈放的吗？
为什么放在我这儿，为什么放在这里面？
想不通，我飘去她的房间，在她的床头上看到一张照片。
一张泛黄的照片。
是我和她的合照。
我的思绪随着这张照片飘到拍摄的那天，那时候我们家还不在这里，是在另一个小区，我们住在一楼，因为一楼后面还有个小院子。
用来种一些鲜花和蔬菜。
这张照片就是在第一朵月季花开的时候拍的。
妈妈坐在茶桌前端着茶杯，另一只手搂着我，我小心翼翼的捧着旁边悄然绽放的月季花，自认为十分美丽的摆出一个电视剧里流行的兰花指，想象着自己是花仙子。
哪有身边围绕一朵花的花仙子。
照片里的妈妈笑得开心，我也很开心，两只眼睛弯起来笑成了月牙。
……
等等。
我怎么会这样笑？
我的一只眼睛是瞎的，所以我讨厌拍照，我讨厌有相机出现的地方，可是照片里的小女孩看起来两只眼睛炯炯有神，在月季花的衬托下泛起晶亮的光，像是会说话般看着镜头。
不像有问题的样子。
不对，这不对。
不对的地方不只是这里，我凑近看得更仔细了些。
照片里的我看的不是镜头，只是乍一看像是对着镜头在笑，但其实……
我看的是镜头外！
只因为距离很短，所以很难看出偏差。
我看的是拍照的人！
拍照的是谁？
我为什么会看向拍照的人？
照片上的我不过才上小学的样子，那时候我的眼睛是健康的。
那为什么，为什么变成了现在这样？
我脑海里有个念头一闪而过。
拍照的人，会不会是我的爸爸？
爸爸、爸爸。
为什么我念起来如此陌生。
对了，我总不会是石头里蹦出来的，我有妈妈，就一定有爸爸。
那我的爸爸呢？
为什么我对他的记忆这么少，难道死亡对我记忆的影响还在继续吗。
10
“我回来了，悦悦，今天想吃什么呀？”
正想着，门外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妈妈欢快的走进门。
像往常一样询问我晚上想吃什么，然而这次没有等到我的回应，她自言自语的说。
“妈妈买了油麦菜，你最近缺乏维生素，卖菜老板说吃这个对身体好，再做个红烧鲫鱼！”
像是一场永远没有回应的独角戏，而她手里空空，根本没有提着任何东西。
我知道，这是她近些年每天都会出现的症状。
她又开始不清醒了。
随着她走进厨房，才发现手里没东西，这时才一甩丢下臂弯里的背包，使劲锤了锤自己的脑袋，视线扫过冰箱猛地瑟缩了一下，像是刚想起来这里之前发生了什么事一样。
而她路过我时，我闻到一股焦糊的味道。
她去烧了东西！
这个念头忽然出现在我的脑海，我飘去看她的背包被随意丢在地上，背包没了支撑瘪了下去，软趴趴的垂在地上。
昨天她装进去那个袋子时是鼓囊的，她去烧了什么？
“喵喵喵。”
奶油叫声传来，我回头一看，妈妈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打开了冰箱。
我的头还在里面放着，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低温的缘故，看起来除了脸色苍白以外，和昨天没什么区别。
血液变成了黑褐色，凝固在脑后和脸颊上，脖颈处断裂的血管掩埋在嫣红色的肌肉里，仅有的皮肤有些萎缩，僵硬的包裹着骨头。
一股臭味弥漫开来。
那是尸体放久了的臭味。
我妈猛地合上冰箱，拽着奶油的后脖颈丢进了小房子里。
奶油不明所以的喵喵乱叫，试图抗议被拎住的后脖颈。
我妈视线扫过床头的那张合照时，忽然顿住了。
奶油识相的钻进房子里，偷偷露出一双眼睛眨巴眨巴的观察房间里的两脚兽在做什么。
“我们悦悦小时候真好看那，时间过得可真快。”
这是她经常对着照片发出的感叹，奶油喵的一声跳出房间，像是急着抓住什么，我视线追着它离开，直到消失在客厅窗前。
妈妈伸出手细细抚摸着照片，动作轻柔得像是触碰婴儿的脸庞，生怕一点不注意就留下红印。
“那时候多好呢……”
“好运不停歇……欢迎来到今晚的晚间新闻，今天要给大家带来一则好消息……”
妈妈喃喃自语的声音被打断，邻居看电视的声音总是很大，今天似乎在看什么新闻，旧建筑的坏处就是隔音很差，经常给我们进行“现场直播”。
声音从窗外传来，原来是奶油不注意蹭开了窗户，慵懒的躺在窗台上吹风。
妈妈似乎愣了一下，将照片紧紧的摁进怀里，走出客厅到奶油身边，额角有汗珠滑落，连带着脸颊也是红红的，像是被热极了吹一吹晚上的凉风。
邻居的电视声还在继续，里面饱含磁性的播音腔喜悦的念着提词器：“近日，维持三年之久的清扫行动正式收网，据悉，此次行动中在……卧底八年的……殉职后……”
啪。
邻居似乎觉得没意思，按下遥控器换成了少儿频道。
“熊大，光头强最近不知道干啥呢！他……”
“超能女人用超能……”
“臣妾要告发熹贵妃私通，秽乱后宫，罪不容……”
换来换去，最后停在了嬛嬛传。
奶油依偎在妈妈怀里，妈妈若有所思的样子，像是也被电视吸引住了。
果然没人能抵抗滴血认亲的诱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