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水相逢的古今镜像

文化学者黎荔 2025-02-17 01:01:53

作者:黎荔

浮萍是一种浮生在水面的水草,叶扁平而小,面背皆青,有须根下垂水中,会随水流四处漂动。古人观察浮萍的漂动,觉得人生的聚散有如浮萍,两个人本来不相识,因机缘巧合偶然相逢,就像浮萍随水飘泊,聚散无定,所以有“萍水相逢”的说法。这个说法,一般认为出自于唐代诗人王勃的名文《秋日登洪府滕王阁饯别序》(也就是通俗所称的《滕王阁序》):“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此后,“萍水相逢”被摘出成一句成语,一直流传至今。说起来,一篇《滕王阁序》竟在后世产生了38个成语,真不愧是“天下第一骈文”。

我非常喜欢“萍水相逢”这个比喻,在时光的长河之畔,两人犹如两片偶然交汇的萍。风,是命运的使者,将本来毫无交集的两人,吹向同一片宁静。刹那的温暖,短暂的同行,分享着生活的片段,交换着彼此的心灵风景。可时光匆匆,分别的路口,挥一挥手,道一声珍重,又彼此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萍水相逢虽短暂如梦,却在记忆里刻下印记。那一抹相遇的温柔,化作岁月长河里,一颗闪亮的星。

萍水相逢,是一种古今相通的人类情感。古典年代的萍水相逢,大概经常发生在驿站、渡口等流动人员交错的枢纽。古代社会是限制人口流动的。在秦朝建立之前,有个任侠时代,出了很多著名人物。秦朝率先限制流动,在统治者看来,需要老百姓缴税和服兵役,服徭役。人口流动,你怎么征税,怎么拉他们修城墙、修运河,上边疆戍边。限制流动,还有一个重大因素就是,饥荒时代容易形成饥荒流民,然后形成饥民起义。一旦形成组织化,聚众造反或呼啸山林,规模小还好处理,要是灾年就有可能动摇朝廷根基。从百姓的角度,他们也不想流动,古代物流成本很高,你没有路引是很难走远的,外面也不熟。舆图不好搞,流动时遇上个风吹草动灾荒瘟疫就全交代了,自己也没啥技能,当官的有官粮,读书人还可以打秋风,当账房或设个字摊,你一农民能会啥,种地至少半年才能见成果,这半年你吃啥?个人太渺小,所以要想过的好,就必须背靠宗族力量以自保。农耕为主体的生产关系,决定了古代社会“安土重迁”、反对“背井离乡”的观念。

我想象古代的那些萍水相逢的场合。公元816年,44岁的白居易在一个深秋的夜晚,送客湓江口。荻花瑟瑟,江水悠悠,在“醉不成欢惨将别”的时刻,白居易遇到了琵琶女。“铮铮然有京都声”,听到琵琶的声音,白居易敏感地捕捉到,这是来自京城的音乐,所以才有了“寻声暗问弹者谁”,以及琵琶女的“千呼万唤始出来”。两人的相遇,犹如高山遇流水,伯牙遇子期,一个是技艺高超,却无人倾听;一个是双耳久困,只听呕哑嘲哳之音;一个用技艺和情感来演绎音乐;一个用想象和文笔诠释音乐。这一晚的相遇,如同浔阳江月,澄明清澈,安抚了彼此孤寂的灵魂,既有高山流水之慰藉,又有天涯沦落之共鸣。结合当时的社会状况,这种萍水相逢是不容易达成的。这是流动性与偶然性在农业文明中的诗意呈现。

如果我穿越来到古代社会,在人口流动被限制的时代,能够行走在驿道、泛舟在江湖的我,如果不是商旅的身份,那么应该就是王勃《滕王阁序》中所说的“失路之人”,境遇不顺、颠沛流离、人生迷失的人。在客栈檐角铁马忽然作响时,顶着春末急雨撞进前堂,黄麻纸伞骨上崩裂的水珠溅满青石砖,解下蓑衣时抖落的槐花铺了一地白,在回眸转身之时,突然望见一个背着竹编书笈的很瘦很瘦的书生,遥遥投过来关切的一瞥。掌柜拨亮三足铜灯,在等灶上煨热姜汤的间隙,也许我们会交换姓名。夜雨把马厩的铜铃声泡得绵软,到五更鼓催发客船的时刻,我们就在渡口揖手作别了。此去天涯,千里迢迢,一片烟波,那夜雾沉沉的天空竟是一望无边。立在船头远去的人,玄色披风被吹成逆飞的鸦羽。

而在现代社会,萍水相逢的场合是什么样的呢?现代的浮萍交叠,是在机场、高铁、地铁、公交、景区等各种流动人员交错的枢纽,或是有人组局形成的大大小小的酒局宴席。当然,古代社会也有不同的酒局宴席让浮萍交叠,但在阶层很难被跨越的年代,这些酒局宴席彼此之间基本上是熟人圏层,不像现在的一些组局,当美味佳肴鱼贯而入,美酒佳酿纷纷登场,相逢的浮萍们闪展腾挪,觥筹交错,好似满座皆是高朋,其实十分钟前还毫无交集。这一晚萍水相逢,人们各自偷偷拿出心里的那杆秤,将众人称一称,然后看人捻菜,举杯缩颈。有人谨言慎行,有人以势压人,有人借酒装疯,有人保持清醒。萍水相逢,暗流汹涌,虚情假意,有人却乐在其中。

现代社会的萍水相逢,经常发生在早高峰和晚高峰的地铁车厢。这里的人们像一串被磁条编码的字符,用蓝牙耳机和手机屏幕筑起透明茧房。在列车进站的震颤里,有交叠的浮萍,在车厢的摇晃中,偶尔扶住了同一根不锈钢立柱,或在人员的上下车中,坐到了彼此相邻的座位上。她留意到他手腕上智能表盘的亮光闪烁,他注意到她修剪得过分整齐的指甲,然后目光初逢,如春日暖阳,像星辰点亮了黯淡的梦。视线渐渐交汇,他的瞳孔像两枚沉在深潭里的月亮,她口罩上方的睫毛在空调风里微微发颤。那是一趟漫长又短暂的行程,当换乘站的机械女声开始倒计时,当他们被人潮推向相反方向的自动扶梯时,谁目送着车窗上乘客们重叠的倒影被隧道黑暗快速吞噬,那是钢铁长龙重新游入了地壳深处。

现代社会的萍水相逢,也可能一开始就发生在虚拟云端。当两个陌生人的信息场在数字云端短暂交叠,那些彼此接近和探索的对话,是否会以数据形态永远漂浮在电磁波里?网友之间,不聊天慢慢也就变成陌生人了,当浮萍聚散离合,他们都忘记了彼此时,那些未完成的对话,还是服务器里永不沉降的电子碎屑。当然,其中的一些浮萍交叠,各自从来的地方来,打某个地方经过,相遇,毕竟相遇了。宁静地寒暄,道着再见,以沉默相约,攀过那远远的两个山头遥望,但无名的风还是卷起一片羽毛,当这片羽毛悄悄落下,就像候鸟迁徙时掉落的绒羽,也许终将在某个湿润的春天成为新巢的衬里,很多修成正果的鸟巢不正是筑在摇晃的高高树枝上的吗?

将古今两种时空的萍水相逢并置,现代性焦虑与古典性豁达形成镜像。我觉得无论如何,“萍水相逢”都是一个富有诗意的成语,表达了人与人之间偶然相遇的珍贵和美好。农耕文明将偶然性托付给死生契阔的天地时序,信息时代则试图用数据锚定每一粒微尘的轨迹。但即使身处数字化时代,我们可以努力追踪浮萍远去的方向,在信息洪流中捕捉重新邂逅的可能性,可是,口罩与耳机构筑的社交壁垒就是现代人际的隐喻,车厢里沉默的乘客群像展现着现代人疏离的日常。不过是轻而无根的相遇,短暂的相遇,很快就会走散。于是萍水相逢后就悄然离去,宛如在记忆的玻璃上呵上一道水蒸气,留下氤氲和惆怅。

就像徐志摩当年写下的那首《偶然》,多少人与人的相逢,轻轻悄悄地到来,像水面飘过一叶浮萍;又轻轻悄悄地离开,像林中吹过一阵清风。爱想起就想起吧,像想起一颗夏夜的星;爱忘了就忘了吧,像忘了一个春天的梦。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

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徐志摩《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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