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老皇渠到黄沙梁

鹰哥爱写文 2025-04-22 05:46:39

《一个人的村庄》作者:刘亮程

​ 作者刘亮程,出生于1962年,是新疆沙湾县人。这本《一个人的村庄》是他的第一部散文集,也是他的“自传式”文章。在书中,他化身为村里的“闲人”刘二,扛着铁锨在荒野里闲逛,欣赏野花的微笑,体会老鼠的艰辛,感受野兔的智慧,从草木枯荣看生死无常,从鸟禽啼鸣感叹时代车轮轰隆向前……

当代作家李锐评价说:“我真是很惊讶作者是怎么在黄沙滚滚的旷野里,同时获得对生命和语言如此深刻的体验。读到刘亮程的这组散文,真有来到绿洲的喜悦和安慰。”可以想象,在精神家园日益荒芜的今天,这方绿洲会是多么的宝贵!

而同为新疆作家,笔下充满灵气的李娟则说,刘亮程笔下的村庄,“写尽了一切温暖而踏实的事物”。

那么,接下来,就让我们跟着他在书中的化身“闲人刘二”,回到黄沙梁村,去感受那种田园牧歌式的生活,以及其中的温暖而踏实。

与树根相伴的地窝子

刘二,顾名思义就是家里排行老二。当年父母从甘肃逃荒到新疆,第二年便生下了刘二。

当时,父亲还给刘二起了个乳名,叫“进疆子”,意思是进新疆得子。但从记事起,村里人就没叫过他这个名字,而是一直叫他刘二;叫他哥哥刘大,叫两个弟弟刘三、刘四。刘二觉得,如果当初自己不离开村庄进城,等到了五六十岁,村里人就会叫自己刘老二。这是村里的规矩,历来都是如此。

刘二一家投奔的是在老皇渠村住的姥爷一家。第二年开春,父亲挖了个地窝子。这是在沙漠戈壁中的一种简陋房屋,在地下斜着挖一个两米左右深的坑,四周用土坯垒砌成矮墙,顶上铺一层芦苇,再用草叶、泥巴盖住,人就在里面生活。

一开始父亲没打算在这个村里住太久,所以他把地窝子挖在了路边,正对着一片河滩。地窝子门口长着五棵大榆树,两棵向西歪,一棵向北歪,另外两棵歪向东边的马路。榆树的树根顶破墙壁伸进他家的地窝子,慢慢地就变成了家的一部分。

其中两条树根长得越来越粗,一条从炕底下穿过来,一点点地往前长,每长一寸就向前顶起一寸的虚土;还有一条贴着南边墙壁向西走,导致那片墙不停地掉土。每年春天夜静更深时,失眠的老奶奶经常会喃喃自语:“那个根又在动了!”

但父亲最后还是没有离开,他被永远地留在了这个村子里。那年刘二七岁,早春时分,父亲天没亮就扛着铁锨出去了,到中午还没回。母亲似有预感般,对孩子们哭喊道:“你爹出事了,快去找!”村里人听到了母亲的哭声,也纷纷出来帮忙。

有人发现一把铁锨端端正正地插在河岸上。河水已经开冻,湍急的水流带着一些木头、树枝甚至衣服向下游滚滚而去。岸边的雪刚刚消尽,一片泥泞。母亲隔着很远就认出那是父亲的铁锨,一家人哭叫着跑去,找到了溺死在河湾里的丈夫。

按照村里的风俗,人死了是要抬到西边的碱梁滩安葬。但刘二他们家是外来户,母亲请不来更多的人抬棺。好不容易请来的人又嫌西边太远,磨磨蹭蹭的,后来商量了一下,干脆在地窝子对面的河滩选个地方挖坑,把父亲的后事处理掉了。

当时那片河湾只有父亲孤零零一座坟,没多久奶奶也去世了,旁边又多了一座。此时家里只有母亲一个大人,带着几个孩子像窝老鼠一样藏在地底,偶尔探出头望望,或晒上一会儿太阳。除了葬礼上的哭声,一家人也像老鼠一样安静、沉默。

失去了父亲这个顶梁柱,家里的日子变得更加艰难。雨季来临前,刘二和哥哥会在门外修道土埂,但雨水还是会倒灌进来。尤其一夜大雨后,地窝子里全是水,只能用脸盆舀着往外端。柴火泡湿了没法做饭,炕上的毡子被子也都是湿漉漉的。

等到冬季下大雪,地窝子的门会被积雪堵死。这时大哥就站在小木凳上,刘二则爬到大哥肩上,钻出天窗扫雪。天窗口的积雪有一尺多厚,他得先用手把雪拨开,然后再纵身爬上屋顶,铲开堆在门道口的厚厚积雪,让一家人走出门外。

尽管有两个懂事的孩子帮衬,但这个家还是没法支撑下去。奶奶去世两年后,母亲再嫁,带着几个孩子离开了老皇渠村。继父来自黄沙梁村,和老皇渠村隔得很远,不过都坐落在一条大河的拐弯处,那是夺走刘二生父性命的玛纳斯河。

刘二第一次见到继父,也是在早春季节。继父是赶着马车来的,在一片犬吠声中,扒掉了刘二家地窝子的房盖,装上他们一家人,以及为数不多的几件破旧家什,沿着河岸向北而行。刘二看着河湾里的两座坟渐渐远去,最后隐没在荒野的尽头。

到新家后的拘谨和压抑

继父赶着马车摇晃着前行,经过了一个村子又一个村子,似乎这条路总也走不完。天渐渐黑了,刘二不知道前面还有多远。他只能看到继父坐在前面赶车,背影很宽厚。放眼四望,河流早已消失,除了荒滩,还有尽头的沙漠,什么都看不到。

就在刘二快要睡着的时候,前面突然传来了狗叫声。继父挺了挺腰杆,说就要进村了。刘二睁开眼睛,远处有星星点点、模模糊糊的灯光,低低的像贴着地。马车终于停在了一个院子里,一片黑糊糊中站着很多人,像已经等了很久。

马车还没停稳,这些人就嘈杂地一拥而上。有人从屋子里端出一盏灯,为了防风还用一只手遮住灯罩。随着火苗闪烁,半个院子都在晃动着那只手的黑影,硕大无朋。刘二彻底醒了,并且好像从那一刻起,懵懂的少年长大了,开始记事了。

多年之后,刘二仍清晰地记得那些细节。端灯的人把灯举过头顶,让围观的人看清一家人的脸。有人指点道:“这是老大,这是老二,这是他们的妈!”还有人一个个地数着,接孩子们下车。有人惊问这是多少个孩子,继父回答说:“六个!”

孩子们跟着那盏灯走进屋子,只见柜子上还放着一盏灯,灯苗细细地晃动着。一张大炕上坐着一排老年人,男的在抽烟,女的在不停说话,都是笑嘻嘻的。有人让开炕沿给母亲坐,母亲推辞了两句坐了上去。刘二他们则站在柜子旁边。

继父端起灯,挨个介绍坐在炕上的那些人:“这是你张大爷,快叫张大爷!这是李二奶奶,这是冯大妈,这是韩四爹……”在满屋子的烟味儿和重重人影中,刘二低着头,小声地叫着。他只听到对方亲热的答应“哎!”,却一张脸都没有认清。

此后刘二就从老皇渠村的刘二,变成了黄沙梁村的刘二。虽然继父为人很好,但这个聪慧敏感的少年,还是意识到自己是个外来者。整个少年时代,他像小老头一样心事重重,走路时低着头,弯着腰,到了二十岁个头也才一米六多一点。

刘二这种压抑的感觉,似乎来自记忆深处的某个片段。记得刚到黄沙梁村没多久,他去村里的一户人家传话。那家的房子又矮又小,屋檐低得似乎伸手就能摸到。那家人的院子里拴着条大黄狗,怪吼着往他身上扑,似乎对这个外来者充满敌意。

有人拉住了大黄狗,刘二赶紧靠着墙根走了过去。有人在里面喊:“进来呗,看啥哩。”他推门进去,屋里一片黑,只有顶上小天窗透进一柱光,直落到地上。顺着话音,他看到炕上坐着几个人边玩牌边聊天,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怪味儿。

刘二很不自然地站着,说出了要传的话,等着对方答复。但炕上的人仍忙着自己的事儿,打牌的继续打牌,聊天的继续聊天,似乎谁也没把这个孩子的话当回事儿。就在他漫长的等待中,阳光突然照射进来,屋子里变得亮堂了。

刘二看清了屋子里的一切:被烟火熏得油黑的墙壁上挂着绳子、镰刀和竹筐,还有几个木头橛子钉在墙上;再往上是低矮的屋顶,一根扭曲得根本无法当大梁的胡杨木,就横担在中间,两边的椽子细细的、歪歪扭扭的,被屋顶压得弯弯的。

就在那个瞬间,刘二突然有种强烈的感受,叫作压抑。其它人都坐在炕上,避开了那根颤巍巍的大梁,只有他站着。眼见那根歪扭的大梁就横在脑瓜顶上,似乎只要他再长高一点点,抬头就会狠狠地撞上那根大梁。

刘二曾见过有些大人会撞到门框和屋梁上。比如在低矮的房舍和牛圈棚子里,那些大人低着头走动或干活,一时疏忽猛地抬头,就会“哎呦”一声惨叫,头上被撞出个青疙瘩,或者撞得流出很多的血,鲜红鲜红的……

这些想法吓坏了少年刘二,并且留下了后遗症,让他潜意识里不敢长高长大,而是总是习惯性地低头、弯腰,似乎只要低着头就不会被人注意,就不会再和惨痛的命运相撞,而外面的世界也不会轰然倒塌,砸得自己血流满面、伤痕累累。

刘二的这种潜意识的担心和恐惧,就这样和黄沙梁村纠结在一起,构成了他人生上半场的自卑底色。直到通过考学离开村庄,他才恢复成长,一下子蹿高了十几公分。或许是因为后来他找到了内心的力量,而那根可怕的大梁也就突然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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