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写终难成神品:宋、明、清《清明上河图》中的大拱桥和船之比较

北京日报客户端 2024-07-30 15:35:52

《清明上河图》(下简称《清》)现在为张择端专署,但是否就一定出自他手,历史上并非没有争议。第一个确认为张所绘,是金人张著《清明上河图》“跋”,后经一代书画大家、鉴赏家董其昌确认:该画“……传世者不一,以张择端所作为佳”,自此,大致可以认定为宋人张择端亲笔。但今藏北京故宫博物院的《清》,肯定是今天我们知道的30多件不同画本(分散在中国、日本、韩国、英国、北美和法国等地的博物馆中)的《清》的善本。北京故宫《清明上河图》本,绢本设色、手卷25.5cm × 525cm(一说24.8cm×528.7cm),为禁止出国展览目录。

确知的摹本,除大陆台湾共藏20余件(台湾9件)外,国外以美国最多。其中一幅,近人董作宾在美国芝加哥一私藏中看到的一幅“元府秘本”《清明上河图》,认定有可能是张择端的真迹(见《文采与悲怆的交响——960年至1279年的中国故事》,上海文化出版社),另外,仇英的一个摹本于1947年进入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珍藏。法国四幅,英国、奥地利和日本各一幅。据说,包括中国大陆、中国台湾、美、法、英、奥地利、日在内至少有30个不同的版(摹)本,且大都庋藏有序。这种状况,是中国绘画史上独一无二的现象,也是中国画对世界影响独一无二的现象。

这表明宋人张氏的《清明上河图》带给后人的震撼和惊艳,同时表明了张氏开创的这一“社会、风俗、人物、自然”(宋代城市高度发展,因此此画出现了之前少有的“大都市”)等要素水乳交融的长卷绘画样式,有着足够的繁衍孳生能力。在公认的30余件《清明上河图》版(摹)本里,中国大陆除故宫所藏外,辽宁博物院仇英的《清》(台北故宫,还藏有仇英的另一摹本)和台北故宫博物院清院本的《清》(台北故宫,还藏有另外两件署名的清摹本)最为著名。或者说,在中国绘画史上,继宋·张择端《清》之外,明·仇氏和清·院本的《清》,大约也可进入到中国绘画史里与张氏的《清》相提并论。温哥华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张素贞2013年的博士论文《即兴时代:清明盛世的创造》甚至认为:(明末清仿写的)这些画作超越了“复制品”视野,具有摹本作者对艺术的独到见解。

其实,仿本就是仿本,摹本就是摹本。

无论如何,就明、清《清》图,基本可以肯定,它们不可能超过宋·张择端的《清》。虽然后两者,无论其图的卷长,还是卷中的人物事件,都远远超过了宋人张氏《清》的规模。据统计,宋·张择端的《清》,长约528.7cm,高约24.8cm,人814、牲畜60多匹、船28艘、房屋楼宇30多栋、车20辆、轿8顶、树木170多棵;明·仇英的《清》,长约987.0cm,高约30.5cm,人物超过2000个。清·院 本《清》,长 约 1152.8cm,高 约35.6cm,画中人物增加到超过4000人!但有一点却很奇怪,那就是河(在张氏画中,那是开封府京城里的汴河吧)中的船只总数,无论明·仇英的《清》还是清·院本的《清》并没有增加。关键的是那居于画卷中心的拱桥图景及拱桥下的船姿,远没有宋人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那般生动形象,那般直击心灵。

清人院本《清》,为当时院画画家陈枚、孙祜、金昆、戴洪、程志道等五人一同协作,于乾隆丙辰(1736年)完成。画好后,新皇乾隆很是高兴,于乾隆壬戌(1742)三月题五律一首,由重臣信臣梁诗正敬书于装裱好的新画上。乾隆御题:“蜀锦装全壁,吴工聚碎金。讴歌万井富,城阙九重深。盛事诚观止,遗踪借探看。当时夸豫大,此日叹徽钦”。可见乾隆对此画很是满意。清院本《清》,桥上的行人比宋画多了许多,除此之外,改变了桥上的结构。桥上的两侧还画有遮风雨的过廊和过廊里摆的货摊与摊贩。过廊和过廊里的货摊与摊贩,是张氏的拱桥上所没有的(张氏桥上只有一二遮阳棚)。明人仇英《清》的这一桥面上,虽有了遮风雨的摊铺,但没有连成一线。可见,从宋到清的这座拱桥格局,明人仇英算是过渡。但正是这一桥栏遮风雨的零星商铺向连成一线过廊的过渡,遮挡了过桥人对桥下和河面观看张望的情状。

这很重要。我们在宋人张氏的《清》图上看得鲜明,那些过桥的人,密密麻麻且姿势不一地伏在桥的栏杆上,看桥下的行船,此时,看客们因船上人的动作而觉其危险的情景,是张择端《清》的重要看点和主要旨趣之一:生怕放慢了的桅杆被桥刮断,还生怕高大的桅杆撞坏了过河的大桥。而明人仇英的《清》减弱了这种关系。到了清人院本的《清》,更是将整个桥与河景遮断了,也就是说,张择端行船与桥的紧张关系没有。行船与桥上人观看的关系没有了。原本这三者的开放关系,让位于清人《清》的遮断。清院画这种比宋《清》图还要繁褥庞杂的格局,是清朝自大的转喻吗?

由于明人和清人的《清》在桥面上增画了更多的人,这些人便挤占了桥的空间,使得桥的整个空间局促起来。于是,这些人的造型和情状,其生动便远逊于宋人张氏《清明上河图》的人物造型和情状。张氏,不但对人物的描写和刻画做到了精准,其精准连牲畜也不放过。比如上桥前的近景,那两只驴子负重所驮物资(可能是粮食吧)的情状,无论驴蹄还是脊梁以及驴的耳朵,其线条其设色都是那般的丰满。而在明人仇氏和清人院本的《清》的桥面上,已经看不到这些了。

现在来说桥下的那只船。金人张著于金大定二十六年(1186)的《清明上河图》“跋”中写道:张择端“尤嗜于舟车市桥郭径,别成家数也”。既然“舟车市桥”是张氏独门绝技,那关节、那重点,当然就是“舟”、就是“桥”、就是“车”了。

先看“车”。张氏的《清》里离桥最近那种独轮车,构造并不简单,且一人前拉一人后推,可见属重装独轮车。此后的明人和清人的《清》里,都没有了这种车。即便清院本画里有车(即那双轮马车),与之相比都简单多了。画好一辆车,在传统的线条画里,并非易事(这是界画艺人的某种特长,包括房屋等)。而张氏的《清》,除了这车外,整个卷子共画了不同样式的20辆车。

再说“舟”。我们知道,居于画卷中心的桥,是张氏《清明上河图》的点睛之笔。而桥下的那只船,则是这点睛之处的焦点,桥与船的关系,甚者可以说是整个画卷最为高光的部分。桥下两条船,一船已经顺利通过。另一条船,却处于危机之中。船工二十余人,可能因为准备不充分,或许因为下水太急,放桅杆慢了,桅杆便有可能被桥刮断,若相撞,便有可能影响到桥的安全。张氏的《清》,把这一危机场景,通过三个单元生动且质感地描摹了下来。第一单元:一、放桅的船工手忙脚乱。二、掌控船身的船工手忙脚乱。三,那个从船底试图去帮放桅杆的船工的焦急姿势等。二十个左右的船工,其动作神态无一雷同。第二单元:桥上看热闹的人们不同的心情和作为。一、准备跳下船去帮忙的人。二、用右手指方向的人。三、桥上无一人不关心这条船的命运,无论是看客指点还是真心想帮。第三单元:河岸边看客心情与姿态,尤其是靠岸的那个站在船篷上的船工,似乎在指挥这条有可能出大事的船如何摆脱危机。

“清明上河图”之“清明”,于此,真没有一点点!这样的反讽和转喻(宋徽宗时代就是终结北宋的时代),是明人仇氏的《清》和清人院本的《清》里所没有的。明人仇氏的《清》,桥下的众多船只,无论上水还是下水,秩序井然。清人院本的《清》,竟然把这条船的走向画成了上水。因为只有上水才有纤夫,而且众多的纤夫,跟戏曲里的表演几别无二致(不算桥所隐藏的,显示的纤夫就有二十余人)。由此逻辑,画面上依然保留的放桅紧张状,就有可能是杜撰的。同样,桥上准备往下跳(或指挥摆脱危机)的那两个看客,更是多余的。

仅说这一与桥、船相关联的图景,一句话,明人仇氏的《清》还是清人院本的《清》,无论在其画作里增添了多少画家所处时代社会、风尚等元素——不同时代不同时期的画家,当然有自己的旨趣和意境,而且也力图将仿画与原画区别开来。这种有意的区别,既是一种尊敬也有超越的意味——但是,作为仿画,与原画,在其画面的结构、画面的生动、画外的旨义上,都相差甚远。这样看来,仿画极难为神品。虽然我们也知道,无论是明人仇英的《清》还是清人院本的《清》,都是致敬宋人《清明上河图》的了不起的作品!

文末,顺带说说“院画”的话题。张择端大约在宋徽宗时期进入翰林图画院,是一典型院画家。创作清《清明上河图》的五位画家,无疑也是院画家。仇英虽然不是院画家,但仇英是摹写南宋李唐、刘松年、马远、夏圭、梁楷“院体画”的绝顶高手。就《清明上河图》来看,仇英虽用青绿重色的山水画法,但也只是为了衬托和渲染市井、风俗的气氛。即从院画来讲,宋、明、清的这三幅《清明上河图》是一脉相承的。宋人的《清明上河图》能成为“中国十大传世名画”之一和“中华第一神品”,而明人清人的则没有这种可能,一因是仿品,二也表明院画的没落。院画之所以没落,则是因为宋元文人画的崛起。对此,专门研究中国画和东方绘画的美国艺术史家高居翰,曾不无惋惜地讲过,后人对院画的评价体系有问题,而且低估了院画的艺术价值和历史地位(见高居翰《诗之旅——中国与日本诗意绘画》,洪再新等译,三联书店)。因此,笔者在汗牛充栋的宋人张择端《清明上河图》的研究文章之后,依然写下这则文字。

(责编:孙小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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