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公教我扯闲篇
文/周长行
笔者尽管读了六十年《红楼梦》,却没读够,总想读,但又不敢轻易读。每读必迷,一旦陷进去,就挺耽误事,起码坚持了十年的“天天写”就有被中断的可能。
不是“可能”,而是“必须”。
十多天前,我让女儿从网上购来了一套人民文学出版社“四大名著珍藏版”《红楼梦》。“红楼”进家的那天,我自是喜上眉梢,摩挲不止,禁不住地就想翻翻,好像新换一个版本,“红楼”就换了一个模样似的。
这一翻,竟然翻到了第三十七回《秋爽斋偶结海棠社 蘅芜苑夜拟菊花题》。按说这个“回目”在《红楼梦》中算不上显眼的。但我却照样看得入了迷:大观园里起诗社,众人又是起别号又是定规矩,然后作起诗来,这个时候,曹公偏偏写起不写诗的闲人来了,袭人要给湘云送园子里新结的红菱和鸡头,找不到适合装这些的丝缠白玛瑙碟子,于是就有了曹公如下一段文字:
袭人问道:“这一个丝缠白玛瑙碟子那去了?”众人见问,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想不起来。半日,晴雯笑道:“给三姑娘送荔枝去的,还没送来呢。”袭人道:“家常送东西的家伙也多,巴巴的拿这个去。”晴雯道:“我何尝不这样说。他说这个碟子配上鲜荔枝才好看。我送去,三姑娘见了也说好看,叫连碟子放着,就没带来。你再瞧,那槅子尽上头的一对连珠瓶还没收来呢。”秋纹笑道:“提起瓶来,我又想起笑话。我们宝二爷说声孝心一动,也孝敬到二十分。因那日见园里桂花,折了两枝,原是自己要插瓶的,忽然想起来说,这是自己园里的才开的鲜花,不敢自己先顽,巴巴的把那一对瓶拿下来,亲自灌水插好了,叫个人拿着,亲自送一瓶进老太太,又进一瓶与太太。谁知他孝心一动,连跟的人都得了福了。可巧那日是我拿去的。老太太见了这样,喜的无可不可,见人就说:‘到底是宝玉孝顺我,连一只花儿也想到的。别人还只抱怨我疼他,’你们知道,老太太素日不大同我说话的,有些不入他老人家眼的。那日竟叫人拿几百钱给我,说我可怜见的,生的单柔。这可是再想不到的福气。几百钱是小事,难得这个脸面。及至到了太太那里,太太正和二奶奶、赵姨奶奶、周姨奶奶好些人翻箱子,找太太当日年轻的颜色衣裳,不知给那一个。一见了,连衣裳也不找了,且看花儿。又有二奶奶在一旁凑趣儿,夸宝玉又是怎么孝敬,又是怎样知好歹,有的没的说了两车话。当着众人,太太自为又增了光,堵了众人的嘴。太太越发喜欢了,现成的衣裳就赏了我两件。衣裳也是小事,年年横竖也得,却不像这个彩头。”
上边这段在本回目中完全是闲话,却在闲中侧写了宝玉一笔,宝玉的孝心。也写了贾母和王夫人对宝玉孝心的无限欢喜。又通过晴雯的不服和众人的玩笑带出了袭人在王夫人那里的特殊待遇。
一番闲起闲收,“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全不用力,何等自在。
总体而言,《红楼梦》的节奏是缓的。因此没有那么多“忙”,曹公惯常用的笔法每每却是“闲起闲收”或“忙里偷闲”。第二十五回《魇魔法姊弟逢五鬼 红楼梦通灵遇双真》就是“偷闲”写法。
读了多年的红楼,写了足有十多年的赋闲文字,然而,却于今才算找到了“闲笔”大师曹雪芹。是遗憾,也是欣慰。是相见恨晚,也是亡羊补牢。珍藏版《红楼梦》来的恰是时候,恰到好处矣。
曹雪芹高明之处,已经无数人赞美,本不许我饶舌重复,不过有些地方看一回赞一回,便是在一片地动山摇的喝彩中,也还是忍不住想喊出自己的一声“好”来。
这个“好”字里,还含有自己的文运之“好”。恰在我“闲笔”生涯遭遇瓶颈之时,几乎再写还是那,甚感江郎才尽之时,珍藏版《红楼梦》来了,曹公来了,它的“闲起闲收”“忙里偷闲”的示范文字和其中的“秘诀”正在向我微笑。
二十五回和三十七回,我反反复复地阅读、揣摩、把玩了个把星期。陷进去的感觉很深,确实是中断了“天天写”的习惯,这半个月写出的东西寥寥,似乎也耽误了几件事儿,然而,在契机面前寻求改变,找到新出路,尤其是找到了指点迷津的高手,真真是忒值了。
(写于10月27日)
【作者简介】周长行(男),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高级记者、诗人。著有长篇纪实文学《鹍鹏腾飞的地方》《大山的呼唤》《大京九解说词》《赵忠祥写真》《乔羽恋歌》《不醉不说乔羽的大河之恋》《大国词人乔羽传》《伟大的我们》《大浪淘金》;中篇报告文学《岩石岁月》《悠悠玉兰情》《巷道雪洞》。诗集《句子的队伍》。作品曾获《解放军文艺》大奖,全国“五个一工程”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