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生只做三件事:吃饭,睡觉,以及等我夫君始乱终弃。
他是邻国质子,我是我朝公主。
按照话本所说,质子会受百般虐待,然后突然某一日嘴角勾出邪魅笑容,响指叫来神秘组织逆风翻盘,成为传奇君王。
然后恶毒公主会声泪俱下地被狠狠废弃。
——这就是我对我们夫妻二人未来的畅想。
但事实上,我确实和质子结了婚、也确实百般虐待了他,他也确实荣登大宝成了君王,可我左等右等就是等不来他的废弃。
相反,现在缩在床角梨花带雨眨巴着眼睛的人是他。
【01】
我叫李章弄,是辽朝的嫡公主。
我出生的那个晚上,父皇刚好篡位成功,他做了皇帝、又有了第一个孩子,正是一生最得意的时候。
他说我是祥瑞之兆,大手一挥就把平安州赏给了我做封地,于是,我成了平安公主,他最爱的孩子。
每每提及此我就扼腕痛惜,我躺在襁褓啃手指的时候,坐拥一洲。
等我长大要花钱了,平安州偏又被邻国大襄夺了去。
可是这时,其余的封地都已经被我父皇那十来个孩子瓜分完了,父皇瞅瞅我,我看看他,我们大眼瞪大眼。
于是,我从平安公主变成了口口公主。
好在我朝将军得力,没两年就又从大襄手里抢回来了平州和安洲两片地。请注意,并不是大襄把我的平安州拆分了平洲和安州,他们没这么有创意,只是碰巧这两个州自古就叫这个名字。
我说,名字有缘,不如平洲和安州都给我吧,我就当父皇你把平安州赔给我了。
他瞅瞅我,说这两片地加起来比平安州大了快三倍...声音越来越小,还是妥协了。
毕竟口口公主并不好听,于是我又成了平安公主。
但是做人,有失必有得,有得必有失。在我准备靠着封地开始养老的时候,大襄兵变了。
十王爷篡位,杀了大襄的皇帝和皇后。恰好大襄战败,十王爷就把他俩的孩子,先太子宋洛踢来了辽朝,美其名曰做质子。
但谁都知道,他只是不想落个赶尽杀绝的名头。
质子,能挟制住大襄的才能叫质子。而宋洛,十王爷巴不得他死,我们就不要做梦能靠他挟制大襄了。
皇宫里即将多一个杀不得还得费心养着的宋洛,父皇提出了问题:这孩子谁来负责?
一家子吃饭的时候,我和十一个弟弟妹妹、父皇母后围坐了一桌,严肃的探讨了这个问题。
最后,五妹妹举手说:“我们一个人有一个封地,也就是说一个封地养活一个人。那有没有可能大姐有两个封地,就该养活两个人呢?”
这是一个简单的算术问题,得到了大家一致的肯定。
于是,这个宋洛被丢给了我。
我是百般的不情愿。我说,那宋洛才十岁,养他不就相当于未成亲就养了个孩子吗?这我以后可怎么做人啊。
父皇想了想说,你也才十一,有眼睛的人应该会把你们看做姐弟,不会看做母子。
我见说不过父皇,突然想到,父皇不想养他那些弟兄们,于是一个个的找理由都杀了,那我不想养宋洛,是不是也能杀了他?
我直接问了这个问题。
母后吓得手都僵了,一个劲给我使眼色。
倒是父皇一愣,哈哈大笑说,你果然是最像朕的女儿。
只是。父皇正了正神色道,你得先保证自己不会后悔。
我记住了这番话。
【02】
最开始,我打算以宋洛侮辱我的眼睛为由先将他遣至行宫,他一个小孩子,行宫又大又黑,说不定就自己吓死自己了。
这个理由是充分的,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平安公主喜奢爱美。我的宫里,常年熏着价值千金的暖香,每个婢子都貌美如花,她们簇拥在一起,比御花园的名花还要娇艳。
因此,一个流鼻涕的丑小孩被我驱逐出宫,这很合理。
不过当宋洛被一个老嬷嬷牵进来的时候,我手里银签扎着的西瓜掉了,而红绡也没有接住,因为我们都看呆了。
瓷白一样的皮肤,鼻尖挺翘。圆圆的眼睛,瞳孔清澈漆黑,像是小动物一样藏着不安。
他穿着素衣,散着发,可怜巴巴地看着我的时候,我只想到了四个字:可爱小狗。
这不就是我一直梦寐以求的团子吗?
团子是母后的小狗,她不送我,我说那我自己买,她又说我养不好,不许祸害生命。
天可怜见的,上天终于愿意送我一个宠物了吗?
我瞬间把之前要将宋洛赶走的念头丢到了九霄外。
我抓起宋洛的手,情真意切道:“洛洛,以后你就是本宫的...”
狗这个字在我嘴边转了一圈又吞了回去,我想,这样说好不尊重人。
看了看面前粉雕玉琢的小人,我改口道:“妹妹!”
在我看来,我那几个弟弟,天天爬树打架,流着鼻涕还脏乎乎的,反而是妹妹们一个个粉雕玉琢的可爱。我才不要把宋洛养成弟弟那副脏兮兮的样子!
宋洛吓得一抖,眼里慢慢有了泪。
妹妹?他想了几秒,还是颤抖着问了出来:“我是男子,公主的意思是,是要...了我吗?”
中间阉这个字被他滑动着滚了过去,有几分说不出口的意思。
他泫然欲泣的看着我,大大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要掉不掉的,看得人心痒痒。
怎么泪水还不掉下来?
我盯着宋洛,他扣着自己的手,硬生生把泪憋在眼眶里,不敢流出来。
我突然想,我今天一定要看到他流出来泪。
急死了,于是我斩钉截铁道:“对,阉了你。”
啪嗒。
那酝酿了许久的泪终于掉了下来,然后止不住的串珠一样滚落,划过瓷白的脸。
可是宋洛死咬着嘴唇,泪已经把他的脸打湿了,就连睫毛都浸了水塌下来,还是没有一丝哭声。
我颇为遗憾,心想你一个小孩子还能装多久,于是吩咐红绡:“现在就请个老太监来亲自操刀。”
我做事情古怪,红绡也摸不准我是真心还是假意,还真的跑出了门。
那泪水滚的更快了,鼻尖也红了。
我看着宋洛,他像是吓傻了,呆呆地,更像一尊瓷娃娃。
片刻后,瓷娃娃动了,宋洛跪了下来。
他抬头,眼眶是红的,声音是哽咽的,他抓住我的衣角,认命一样,带着讨好说:“姐姐,我怕疼。”
我的心一颤。
可惜,还是没哭出声。
【03】
这件事被我珍藏在脑海中,时不时就要拿出来品味一番。
无他,如今宋洛十八岁了,愈发难骗,再也不会被我吓几句就要哭。
我只好回味一下记忆里梨花带雨的美人。
现在,我们搬到了平洲来住。硬要说的话,这是个悲伤的故事。
宋洛刚来不到一年,我母后和她哥哥谋反,失败了。于是母后和舅舅全家被杀,我被幽禁在了宫里。
那应该是我和宋洛过得最难的日子,吃不饱,以前讨好我的弟妹、宫女太监,全都成了斜着眼看我们的人。
好在宫室的池塘内有锦鲤,难吃但能吃,宫人不送饭的时候,我们就抓来果腹。
宋洛人小胃口大,我怕饿死他,只能说自己吃饱了。
没多久,锦鲤也吃完了。
我这才一拍脑门,我们应该从小鱼开始吃,大的留着生崽,但是也晚了。
无奈,只好饿着。
我本来以为这下宋洛又要哭了,还挺期待。心想肚子吃不饱,饱饱眼福也是好的,没想到这小子竟然眼圈都不红,有骨气。
这样饥一顿饱一顿的,我们竟然也挨过了两年。
这两年里,因为我说宫里有鬼,宋洛被吓哭了四次。
因为五公主来抽我,宋洛被吓哭一次。
因为五公主抽宋洛,我护着他,给我上药的时候宋洛又哭了一次。
但都是无声的,只有豆大的泪水成串,没有一丝声音。
不过慢慢的,他再也不哭了。
在我十七岁生辰时,父皇下了道旨。老太监站那念到“奉天承运”的时候,我感觉到挨着我跪着的宋洛抖的不行,因为他觉得我要被杀了。
没想到这道旨意的内容是让我滚回封地,不要留在这里碍眼。
——当然,圣旨里的用词比较优美,没这么直白,但大意就是如此。
于是,我们在平洲和安州里敲定了去气候适宜的平洲,来到了这里的行宫。
唉,看了看这座种满梨花的行宫,我感叹,四年前我想把宋洛发配到这里吓死他,没想到四年后竟然是我俩一起住了进来,焉知不是欺负人的报应。
“宋洛,你真的没小时候可爱了。”我看着在梨树下自己和自己对弈的宋洛,斜倚在贵妃椅上遗憾叹气。
宋洛早就没了以前小女孩一样的可爱。这两年,他身高飞速抽条,宽肩窄腰,脊背直挺,成了长身玉立的翩然公子。
他的五官轮廓变得利落清晰,原本小动物一样清澈乌黑的眼瞳变成了沉沉的黑,盯着人时总让人忍不住猜他在想什么。五官还是美,却多了讨厌的冷淡和遥不可及,让人忍不住想把他的骄傲打碎。
他现在不像母后怀里圆滚滚的团子了,倒像长在雪地里的银狼,每一根毛都透着矜贵和疏离。
最可恨的是,他再也不哭了。我失去了养他的最大乐趣。
宋洛抬头看了我一眼,没说话。
最近宋洛经常这样,我和他说话,他只看我,却什么也不说,像是沉默的对抗。
我有点恼火,赤足走下去,踩过回廊的木板,踏上院落的泥土和花瓣,走到宋洛面前,捏住了他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
我按着他的眼角,努力把那双略挑的眼角往下压,想还原出他小时候可怜巴巴的样子,可是胡乱揉搓一通,除了把他弄得皮肤发红,怎么也改变不了他平淡的神色。
我有两个愿望:听到宋洛哭出声,以及成功谋父皇的反。
但目前都没实现。
有梦想但难以实现,真的很痛苦。所以我的脾气才越来越差。
宋洛不搭理我,看了看院内的日晷,站起来,于是我的俯视变成了仰视。
他弯腰,掐着我的腰把我抱起来,大步走向贵妃榻,给我放了回去。
不等我说话,宋洛就捂上我的眼睛,伏在我耳边道:“该午睡了。”
宋洛身上的淡香味环绕着我,闻着就让人舒适的发困,这是他惯用的讨好伎俩,这些年只要我生气,他就这样糊弄我。
有时候,我很乐意被这样的美人骗一骗。
但今天我心情不好,不想顺着被蒙骗,而是盯着他,伸出了手。
宋洛看着我,我毫不退让。片刻后,他妥协了,一条小指宽的金链被放在了我手里。
那链条一路延伸到宋洛的颈部,随着我的拉扯,露出一条两指宽的黑皮颈带。
他把链子给我后就低下了头,从我这里只能看到他因为不服而抿起的嘴角。
我看着他泛红的耳朵,心想,别以为贴我耳朵边小声说句话就能把我迷晕,宋洛,你还差得远呢。
【04】
对了,我不是变态。
这链子是有缘由的。
我说过了,我是被发配到封地的。也就是说,我是个不受宠的公主。
这是什么意思呢?意思就是朝中的好儿郎就别想啦,他们要留着给其他公主和贵女。
至于我,三个月前,父皇像是突然想起我了似的,一道旨意传来,命我和宋洛成亲。
也就是说,宋洛早就是我的夫君了。
我挺满意的,这小子皮相勾人,而且他本来就是我的人,于是我从善如流的领旨谢恩。
不过,婚礼到现在也没办。
只因我们两个都没有父母能来,他的是死了,我的是一个死了,一个不可能来。而且我们都没有朋友,也没有亲戚。那么,婚礼上既没有宾客,也没有高堂,就只能我们两个光秃秃的夫妻对拜。
我觉得这样寒酸的很,不如不办。
后来证明我的想法是正确的,因为宋洛应该不想和我成亲。
从旨意下来后,宋洛就开始莫名其妙的不搭理我,我想他确实不喜欢我。
他不喜欢我,我也没兴趣逼着他圆房,但有夫君不抱白不抱,于是我们还是睡到了一起。某一夜,我抱着他睡的正香,突然感觉到怀里一空,等我追出去,就见宋洛已经走到了院内。
我猜他是想跑。
我问他出去做什么,他又犯老毛病,闭着嘴什么也不说。
一怒之下,我打了一条金链,把宋洛拴了起来,睡觉的时候就拉在手心,让他再也跑不了。
想到这里,我眼前又浮现出把项圈套到宋洛脖子上时,他不可置信的眼神和屈辱到要烧红的脸,我嘿嘿一笑。
...等等,我收住了笑,后知后觉到,我这样好像是很变态。
链子很长,但是不足以长到一端在躺着的我手里,一端在站着的他脖颈上,毕竟宋洛真的很高。
我要躺下,宋洛就只能跪着。
我拉了拉链子道:“我要睡到晚上。”
意思是,你要跪一下午?
手中链子一松,闭着眼也能感觉到阴影覆盖了我,宋洛躺到了旁边,我缩进他怀里,安逸睡去。
【05】
其实我觉得父皇也算待我不薄了,既没杀了我,也没把我送出去和亲,更没有把我指婚给什么歪瓜裂枣。
但是当舅舅的旧部找到我时,我还是一口答应了继续造反。
来找我的人叫孟申,曾经也算是朝中的一员大将,是我舅舅一手提拔起来的。
舅舅事败后,他被逐出了朝堂。
我对他很有好感,不仅是因为他长得俊,有着成熟男人的魅力。更是因为我能拿到平洲和安州也有他一份功劳,多年前,就是他冲锋陷阵夺得了两州。
我问了孟申,舅舅为何造反?出乎意料的是,孟申竟也不知。
在我看来,舅舅造反的很草率,说实话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是一品大将军,被封了柱国公,妹妹又是皇后,我真不知道他还要折腾什么。
宫人告诉我,事发之日,舅舅在早上带着五千禁卫冲进了皇城。
可我分明记得,事发前天晚上我去找了母后睡,事发当天中午,我、舅舅、母后还一起吃了午膳,他们二人看起来一派安然,我哪里想得到,母后静谧的宫外就是乌泱泱造反的禁卫呢?
看他们这淡然到还有闲心吃午膳的样子,造反应该是势在必得的。
可事实恰恰相反,当早造的反,当晚舅舅就被斩了首。
那天中午我吃了很多,还被允许喝了果酒。吃完饭后,母后更是久违的亲自哄了我睡觉。
我躺在母后怀里,闻着独属于娘亲的香味,安安稳稳地睡到了天黑。
但睁开眼后,就像是噩梦一样的,红绡告诉我,舅舅和母后造反,现在已经被杀了。
我睡的昏昏沉沉,枕头上还有母后的香味,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心想自己怎么会做这么荒唐的梦?
可下一秒,卧房的门被撞开,剑影闪过,红绡就这样被一箭穿心,刺死在了我的面前。
我被那个侍卫押送回了自己的宫室。
回到自己的宫里,宋洛躲在门后,听到声音就举着匕首冲了过来,看清是我,他才丢了匕首大哭。
我这才知道,整座宫室的侍女,都被杀了。
我美丽的花园在一天之间全部枯萎。
明明昨日早上,那些姐姐们娇花一样的脸上还带着笑呢。
【06】
孟申问我想怎么做。
我反问他,你还有多少兵将?
孟申脸红,说他只有他自己一个人。
我笑了。
想了大半宿,我觉得,还是得从别的地方下手。
我父皇正当壮年,手腕了得,可以说是天下归心。
百姓在他手下吃得饱、穿得暖,但还没有到“吃太饱了撑着造个反玩玩”的饱的程度,即使有一两个反贼,但大规模的农民造反是不可能的。
而和皇亲贵胄联合造反更不可能,这条路早就被父皇堵死了,前面说过,他一登基就杀光了所有兄弟。
所以我认为,要从大襄下手。
宋洛抬头看我。
我和孟将军没有避讳他,但也没刻意让他来。不过只要孟将军一进我的屋,宋洛就也要进来坐着。
他大概怕我骗孟将军吧,毕竟孟申看着就像个英气的傻子。
我分析道:“十王爷当年夺位成功不假,但只是因为家宴之上帝后从未防范他会下毒,倒不是十王爷有多大的能耐。”
“帝后死后,禁军入城抓走宋洛,他就这样稀里糊涂的成了事。”
宋洛垂眸,长翘的睫毛掩住了他眼底的情绪。我有点心疼他,就往他那边坐了点。
“那些大臣呢?就这样让弑君的混账即位了?”孟申问,丝毫没意识到他把我父皇也骂进去了,也丝毫没意识到其实我们也即将是“弑君的混账”。
我回答:“十王爷之所以叫做十王爷,不是因为先帝有十个儿子。相反,大攘先皇只有二子,他排行第十,是因为把公主也算了进去。”
孟申恍然大悟:“也就是说,杀了皇帝,有先帝血脉的男子就只剩他了。”
我点头:“不错,就算他是反贼,大臣也不可能拥护公主上位的。而且那个时候大襄刚好打了败仗,丢了平、安二州,正是内忧外患之时,怎可没有君王?大臣们只好捏着鼻子认了。”
孟申一脸骄傲的拍拍胸脯:“正是不才的我打下的公主现在居住的江山。”
宋洛抬头,我这才想起来,如果宋洛顺利登基的话,那就是大襄的君王,这二州还算抢的他的地呢。
既然这样,孟将军该是仇人才是,他干嘛还巴巴地跑进来监听,怕我骗孟申呢?
“可是宗室里也会有皇家血脉吧。”骄傲完,孟申有点别的质疑。
我一拍掌,笑道:“正是如此。十王爷得位不正,又很是无能,有皇室血脉又有野心的宗室门谁不蠢蠢欲动呢?现在大襄的朝廷必然暗潮汹涌!”
“况且他治国无能,又荒淫残暴,早就该退位了!”
“可是这毕竟是他国的事,我们怎么能插手呢?”孟申挠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