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君下凡历劫前,将他的小鲤鱼送我,当做定情信物。
没想到,那鲤鱼跳出鱼缸,跟他投入凡尘。
我一着急,也跟着投了进去。
十八年后,大雪茫茫。
卫太子于城墙上,一箭射穿我的花轿。
「越女,是你无耻,非要嫁我。我已有心上人。」
他搂在怀里的红衣女子,就是那条鲤鱼精。
我知凡人看不穿,为助他历劫,下轿步行,入了卫宫。
三年后,鲤鱼有孕,惊动天罚。
卫太子听信谗言,将我绑上城墙,替她受过十八道天雷。
至此,我心灰意冷,召出了司命君。
「司命,该回九重天了。」
1
司命君被我召唤出来时。
我正被绑在卫国城墙上,扛过了一十八道天雷。
凡人之躯,鬓发凌乱,白衣染血。
称得上是狼狈。
「清越上仙,您这是……」
司命君吓得快要跪下了。
我垂下头,动了动手指,发现仙骨隐有裂开。
颇为无奈地苦笑了出来。
「让司命君看笑话了,本君被那尾小鲤鱼整到如斯地步。」
我曾随旻华征战四方,从未重伤至此。
司命为我解开束缚。
他不禁感慨。
「当时城门一别,仙君入了卫宫,如今不过数日啊。」
于天上,不过数日。
于我,却是数年。
我心里苦涩难言,喉头轻颤,叹出一口气。
「司命,本君仙骨有损,该回九重天修行了。」
司命君深以为然。
但又想起了一桩要紧事。
「上仙是为助旻华帝君历劫而来。那历劫之事,如何收尾?」
寒风料峭,吹面而来。
我擦了擦唇边的血,沉默半晌,轻轻摆了摆手。
「由他去吧。你只需在命簿上,给我批个早逝的命。」
司命君领了我的意。
他一手握着朱笔,一手拿出了命簿。
「仙君,在下为越女批个情深不寿,如何?」
我点了点头:「好。」
我静静地望着命簿上的字迹——
卫国王后越女,君卫怀期,无嗣,情深不寿。
朱批已落,再无悔过。
司命君收起了笔簿,如烟雾消散在夜里。
「命簿运行,人间三日,您便可回归九重天。」
2
雷罚停了。
夜色里,小雨淅淅。
我淋湿全身,像个孤鬼,出现在城墙边。
一步步迈下石阶。
侍女绿绡撑着伞,抱着大氅,跑过来接我。
却被闪着寒光的长戟拦在石阶之下。
「君上有令,除王后受罚外,任何人不可上城墙!」
他们口中的君上,就是我的凡人夫君,卫怀期。
也正是那九重天上,旻华帝君的转世。
士兵相对,交叉戟锋,向绿绡压去。
「住手!」
我加快脚步,往下而去,推开了两位士兵。
夜色模糊,绿绡离得我很近,才看清我满身血迹。
「殿下……」
她慌了一瞬,手都抖了。
那伞柄脱了手,跌落在地上,被风吹着翻转,停到了一群人脚边。
红鲤夫人用脚踢开那伞沿,唇角带着天真的笑意。
「君上,这就是王后姐姐说的天罚吗?好像就打雷啊,闪电啊,姐姐还能行动自如呢。」
卫怀期蹙眉,静静地望向我。
绿绡把大氅拢到我身上,将我留在原地。
她冒着雨跑远,去捡地上的伞。
头顶移过来伞盖。
我抬起头来,望进那双眸子,微微出神。
是国君卫怀期在为我撑伞。
但他只是对上我的视线,片刻后,眼底闪过一丝厌恶。
「王后,红璃有孕,你却说她出身不吉,要受雷刑,害得她彻夜难眠。我罚你在城墙上听彻雷鸣,希望你能有所教训。」
仙骨裂缝之疼,时时刻刻发作,几乎让我无法专注,去听他在说什么。
但他说,只是听彻雷鸣。
我一时怔愣住了。
红璃被人簇拥着走过来,目光怯弱地看我。
「王后姐姐,我不过是和心上人有了孩子,你便说我要遭天打雷劈。我实在是吓坏了。」
她仰头看向卫怀期,眼里是无尽痴迷。
「好在君上为求我安心,让姐姐替我亲身验证,这世上天罚本就不存在。」
我明白了。
十八道天雷降世。
在凡人眼里,不过是满天黑云,电闪雷鸣,转瞬即逝。
怪不得红璃敢如此设计于我。
她在赌。
赌即便是高高在上的旻华帝君,转世历劫后,也认不出天罚。
甚至将心上人推了上去。
果不其然,卫怀期冷冷看向我。
「王后能安然无恙走下城楼,可见是妖言惑众,还不认错?」
认错?
我最错的事,便是为旻华下了凡。
走这一遭,负尽薄幸,枉费屈辱。
3
我与旻华帝君,相识万年。
他自大隐山飞升上神,到了九重天后,独来独往,少言寡语。
只在神殿内养了一尾红鲤鱼为乐。
他对那鲤鱼喜爱至极,旁人轻易连看都不能看,更不要说是触碰了。
后来机缘巧合。
我随旻华帝君赴九渊作战,长达数千年时光。
几经生死之际,他不惜耗费自身,也要冒死相救于我。
也因此,帝君修为大减,不得不下凡历劫。
他入轮回那日,我来送他。
旻华帝君捧着琉璃鱼缸,连带那尾红鲤鱼,都送给了我。
「清越仙君,我有数十日不在,将此心爱之物赠你。若你愿意照顾它,等历劫归来……」
我低头看着这尾漂亮的小鲤鱼。
「自然愿意,帝君对我有救命之恩,小仙定会小心谨慎。」
旻华默了一瞬,眸光定定地看向我。
「不是。我是说以此为聘,等历劫归来,我想与你定亲。」
我当时怔住了,心口微微发烫:「啊?」
旻华表白过后,神色些许慌乱,让我好好考虑,转身飞入轮回池。
我抱着那鱼缸,心跳怦怦,还在怔愣中。
旻华帝君心悦于我。
而我是,欢喜的。
那尾红鲤鱼猛地跳起,跃出鱼缸,溜进了轮回池。
我知此物为旻华爱宠,又称得上是定情信物。
一着急,跟着跳了进去,想要将它抓回来。
谁料下界寻找途中,司命君找到我。
说是本该成为旻华凡间妻子的女人突然死了。
让我帮个忙。
我应了司命君,入了他的运簿。
十八年后,以越国公主身份,嫁给帝君转世卫怀期。
抵达卫国国都之时,我见到了正在历劫的旻华。
意料之外的是,我也见到了那尾红鲤鱼。
卫太子怀期于城墙上,一箭射穿我的花轿。
「越女,是你无耻,非要嫁我。我已有心上人。」
他搂在怀里的红衣女子,所谓的心上人红璃,就是那条鲤鱼精。
我知道,这忙是非帮不可。
这注定不安宁的卫宫,也是非入不可了。
4
当时的我也没有想到。
为助旻华帝君历劫,我堂堂清越上仙,有朝一日,会形容如此狼狈。
落得个仙骨有损的下场。
只为九重天上,轮回池边,那一时的心头悸动。
卫怀期沉下声。
「王后,你已受罚,再向红璃认错,这事便到此为止。」
往往到了太过悲伤的时候,反倒会觉得可笑不堪。
我自嘲地扯了扯唇,走出卫怀期的伞。
命格已定,不过三日。
懒得同他争论。
绿绡正撑着伞,急忙跑回来。
「君上,我们王后她受伤了!」
卫怀期这才注意到我脚底——
大氅之下,露出的衣角,带着一缕血迹。
他不自觉握紧伞柄,跟上前了两步。
「王后姐姐,你有哪里不舒服吗?」
红璃抢先上前,双手握住我的胳膊,暗中驱动了法力。
我刚经历过雷罚碎裂仙骨之刑。
被她的法力催动,犹如烈火焚骨,痛不欲生。
我猛地挥开她的手。
「放肆!」
红璃故意松开手,将手护住小腹,放任自己往后跌去。
她惊慌失措地看向卫怀期,差一点摔在了地上。
但也只是差一点。
她倒进了卫怀期的怀里。
卫怀期搂住她,面含薄怒。
「她有孕在身,不过是关心你,你竟敢动手!」
我仔细端详他。
相同的容颜,相同的声音,但他不是旻华。
若是他日旻华重回九重天,得知自己万年上神血脉,却被所养鲤鱼迷惑,甚至还有了后代,只怕会恶心不已。
但那都与我无关了。
「君上,可看清了?是她先来拉扯我。」
卫怀期哑然。
红璃扯了扯他的袖子,恰逢其时地,昏迷了过去。
卫怀期抱起她,匆匆离去。
将我禁足在宫内。
凤音宫内,竹影凄凄,寂静荒凉。
宫人都被遣散了。
卫怀期连我的衣食用度,都裁剪得几近于无了。
只有绿绡还在陪我。
「王后,您为何会同红璃夫人说,她身怀有孕,会遭天罚呢?」
我当上仙时,生性淡泊。
到了凡间,不得君心,也不曾针对红璃。
我只是好心提醒。
她趁着旻华帝君历劫,瞒过司命运簿,私怀上神血脉,是要遭天谴的。
我怜悯她,痴恋旻华,犯下错事。
但若惊动天罚,以她的修行,难逃一死,得不偿失了。
红璃在我面前感恩戴德,赌咒发誓,会落下此胎。
又哭得梨花带雨,求我告知天罚时机。
没想到,我一时心软。
她转头在卫怀期面前诬陷我。
让我替她扛下了这一十八大道天雷。
我坐在廊下看雨。
见绿绡比我还担忧,握住她的手,淡淡地笑了。
「没事,你等上三天,日子就要好起来了。」
三日之后,卫宫的王后越女,便魂赴九泉了。
而九重天上,那位清越上仙,要归位了。
5
没想到,当天晚上,卫怀期还会来看我。
我刚沐浴完,换好素衣,披着头发,从竹林出来。
不期然撞见了他。
他看到了我,微微抿唇,而后移开眼去。
「君上来做什么?」
我和他四目相对。
「来看你,不满意吗?」
他声音带着嘲讽。
我不再说话,转身离去,却被扼住手腕。
我回过头。
他盯着我,冷笑一声。
「王后想害红璃落胎,不就是对她心生嫉妒吗?」
他不知道发什么疯,强硬地将我打横抱起,就往内殿走去。
「既然如此,你也生一个。」
真是疯了。
「卫怀期,你疯了,放开我……」
我被压在榻上,用足了力气,想要去挣开他。
但我被司命君写入了历劫运簿。
一入运簿,法术受制。
如同凡间女子,手无缚鸡之力。
更不要说,我刚刚承受天雷,仙骨裂缝,被他牵扯全身,疼得难以自制。
卫怀期按住我的手,顺势吻了上来。
我从未如此绝望,微微闭眼,眼底有了泪意。
明明只要再过三天,何必再受这种折磨?
我低下头看他,放软了声。
「卫怀期,我错了。我明日便向红璃认错。」
声音略带哽咽。
「你别再……我受伤了,身上好疼。我说真的。」
卫怀期就放开了我。
他望着泪流满面的我,脸色却愈发阴沉。
「你既说受伤,我便让人来看。别总故作姿态,让人以为你千里迢迢嫁过来,还在卫宫受了虐待。」
巫医为我请脉。
卫怀期退让到旁。
不经意看到我换下的血污衣裙。
他亲手拾了起来,看清那新鲜血迹,面色微微白了一瞬。
「你,你怎会伤得如此重?」
他似乎很紧张。
我淡淡收回手。
「巫医,王后怎么样了?」
巫医惶恐地跪下。
「君上,恕臣眼拙,王后身体很好,只是微感风寒。」
卫怀期闻言敛眸,注视我良久。
又去看手里的衣衫,猛地攥得更用力了。
「再传,把全宫巫医都叫过来。」
他站起来看我,一字一句道:
「给王后好好看看。」
流水的巫医被召进了殿,又陆续退了出去。
自然是看不出来的。
司命君为我备好的越女凡身,早在第一道天雷时,就已被烧得焦黑,形容可怖。
那血是越女的。
如今这副躯体,是我神魂维持。
凡间的医者,怎能把得出脉呢?
卫怀期仰起头来,讽刺地笑了。
「七十多位巫医,都看不出王后的病,我看王后的病是在心里。」
他松了手。
染血衣衫落地。
他用脚重重地碾了上去。
「只会在阴谋诡计上,挖空心思的女人。」
他捏住我的下巴,往前倾身盯着我。
「你就是求我,我也不会再碰。」
求他?
天上地下,我何曾求过他?
从始至终,是他先来求我,才有了这一段情缘。
我抬眸,目光冷淡,与他对视。
「那君上,可要先等到我求你那日,再好好羞辱于我。」
卫怀期瞳孔微缩,紧紧抿唇,被我气得呼吸不匀。
他手上猛地添了两分力。
「别忘了,明日与红璃道歉!」
等他走后,我支撑不住,昏倒在了床上。
大抵是旻华的神力在逐渐恢复。
竟会伤我至此。
6
司命运簿的第一日到了。
卫怀期派人召我。
那动静将我的神魂从竹中惊醒。
风声忽起,竹叶瑟瑟。
我收拢神魂,落地现身,从竹林中走了出去。
绿绡正在找我。
她回过头来,目光惊奇。
「王后,你的脸色好多了。」
我原身是天地间的一株苍竹。
灵脉通万竹。
如今仙骨裂缝,离神散魂,宿进翠竹,还能勉强修补疗伤。
只是这愈合速度也很缓慢。
「走吧。」
卫国大殿上,卫怀期在等我。
他要我与红璃行礼道歉。
比起接下来的两日能少生风波,我倒觉得低个头,也没什么。
「小礼可否?」
我没去问卫怀期。
而是望向红璃,语气认真。
「我怕,大礼你受不起。」
红璃被我看得发慌,似乎是感到害怕,离卫怀期更近了两步。
卫怀期护在她身前。
「她如何受不起,你以为你是谁?」
我轻轻点头。
既然主人发了话。
那便跪。
以我万年上仙之尊位,跪她一个数千年的小鲤鱼。
倒反天罡。
但愿她还能维持人形。
「是我对不起你。」
我面朝红璃,正欲屈膝。
两道水红衣袖,慌忙扶住了我。
「王后姐姐,这就不必了!」
我知道她怕死,转而去看卫怀期,语气淡然。
「她说不必,那我这歉就道完了。」
我转身便走。
卫怀期让我站住。
红璃亲密地依偎在他怀里。
「王后姐姐,跪是不必了。但我怀着孕,身体时常不适,术士说要住在东南方位,水灵木盛处,方可有所好转。」
东南方位,水灵木盛。
那便是凤音宫了,毗邻内湖,翠竹密密。
我一时没有说话。
我还要借竹疗伤。
但我还没说什么,红璃却要向我下跪。
「求姐姐容我暂居凤音宫一角。」
卫怀期将她捞进怀里,语气充满讽刺。
「何必暂居,王后三年无所出,会主动搬出去吧?」
他逼我搬宫另居。
我犹豫了一会儿。
「君上,三日后搬,容我稍作歇息,可以吗?」
实在是有些累。
连着今夜在内,不过住上两晚,还要兴师动众搬家。
「不行。」
卫怀期不以为意地笑了。
「怎么你要歇息,难道红璃就不要歇息吗?」
他像是有意针对我那般,蓦地勾唇冷笑。
「还是你有所留恋,想虚与委蛇,一日日拖下去?」
他想错了。
卫宫之内,早已没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了。
「我搬。」
7
第一日,我和绿绡搬出凤音宫。
各处收拣,进出腾挪,找出许多尘封旧物来。
放过一回便扔到角落的风筝。
褪了色再也吹不响的陶哨。
被压得变形的小灯笼。
尽是无用之物。
尤其是那只灯笼,刚找出来放在地上,就被风吹着打滚,转眼就飘远了。
绿绡捡了回来。
「这还是君上那年送给王后的。」
说来恍如隔世。
我和卫怀期三年夫妻,掐头去尾,也有过三个月的恩爱时光。
那时,我嫁入卫宫,卫怀期冷落我。
后来国君夫妇施压,让他不得不来见我。
起初他来了,什么都不做,只是一味责难我。
说我仗着是越国公主,只因爱慕于他,便千里迢迢嫁过来。
卫越联姻,延续数代。
「越女爱慕未婚夫卫太子,何错之有?」
后来,他来的次数多了。
态度渐渐变了。
他带我出宫游玩。
长街打马过,高原驱车行。
买来许多凡间的玩意讨我的欢心。
当我挑明问他时,他说不知何故,就对我上了心。
对红璃,是喜欢。
对我,更似珍之爱之,犹恐不及。
那一刻,剖白心迹的卫怀期,和轮回池边的旻华。
两道身影几乎完全重合在我眼中。
我们好了不到三月。
突然有一晚,卫怀期半夜就走了。
那个珍爱我的人,再也没回来。
绿绡还在收拾杂物。
「不用收了,也不值钱,都扔了吧。」
绿绡惋惜叹气:「但这都是从前君上……」
「那就让人还给他吧。」
正好卫怀期的人过来传话。
「君上让王后搬去玉乾宫暂居。」
玉乾宫是卫怀期的宫殿。
我拒绝了。
只是指了指地上的箱子。
「这是君上往日遗留的物件,麻烦转送于他。他若不要,便扔了,不必告知。」
听说卫怀期收到以后,初时还平静,听到我让他扔了,发了一通脾气,将那些旧物全都烧了干净。
又将我打发去了最偏远的西北角。
傍晚,我和绿绡离开凤音宫,红璃带着一群工匠到了。
「王后姐姐,凤音宫虽好,但我不喜欢这竹子,冷冷直直,凄凄惨惨,看着就晦气。」
她笑着打量着我,抬了抬手。
「将这片竹林都砍了,挖出个明渠来,种些荷花,养上鲤鱼。」
那群工匠涌入殿内,纷纷拿出砍刀,对着竹林大肆砍伐。
我还连通着痛感,指尖疼得微微发麻。
绿绡怀里抱着包袱,像是为我气不过,急着开口制止。
「夫人,凤音宫的竹林,是君上当初下令种的,你就不怕他问责吗?」
红璃挑起眉来,盯着她笑。
「当然不怕啊。君上说,我要住过来,就是将此处拆了,也是任由我的心意。」
绿绡无话可说。
红璃还想要教训她。
「不过你一个侍女,也敢过问到主子头上?」
她猛地抬起手来。
却悬停在半空中。
我捏住她的手腕,盯着她,眸光冷沉。
「小鲤鱼,你若是敢动她一下,你信不信,日后我活烤了你?」
红璃不敢动了。
她在凡间再如何轻狂得意,也不过是旻华殿中的那尾红鲤鱼。
我只是不想自降身段,和一个宠物争长论短。
离开凤音宫时,那匾额都被拆下来了,扔在地上,被人接连踩踏。
殿内竹林,纷纷横倒,满目狼藉。
我拉起绿绡的手。
「别看了,走吧。」
8
司命运簿所说的第二日到了。
我搬到了西北角的无名殿。
司命君下凡见我。
「仙君,诸事已妥,明日黄昏,我来接你。说起来,仙君如今已没了凡躯,只能再搬出越女那副焦尸用上一用了。」
司命君全都安排好了。
只等明日黄昏。
我点了点头:「届时,我在此等你。」
正事说完,司命君却同我东拉西扯,迟迟都没要走的意思。
「司命君,是还有事?」
他见被我识破,尴尬地笑了。
「说起来,是个好消息。我来之前,子昼神尊出关了。」
师尊闭关两万年,竟然提前出关了。
我心头微喜。
「不过这是好事,司命君为何惆怅?」
司命君唉声叹气。
「神尊听说你下凡了,说要把我扔进六道,全都轮回个遍,治治我的脑子。」
我笑出了声。
像是子昼能说出来的话。
司命君将求救的目光投向我。
「清越仙君,到时还请为我求情。」
「师尊是玩笑话。」我真心宽慰他,「最多就一道。」
司命君强颜欢笑,与我告了别。
等他走后,我叫来绿绡。
「这三年,是你陪在我身边。越国的陪嫁,我都送给你了。至于卫国的赏赐,我做不了主。」
绿绡紧张地看我:「王后,你要走了?」
「不是走,是回家。」
绿绡扯住我的衣袖,眼圈微红。
「那王后回家了,绿绡以后还会再见到王后吗?」
我想,她是误会了。
平地顿生微风,竹叶自万里飞来。
我凭空摘下一片,递给了愣怔的她。
「会吹竹叶哨吗?任何时候,只要吹响,便能见我。」
她不会。
我和绿绡并排坐在台阶上,用了一下午的时间,勉强教会了她。
绿绡望着吹动竹叶的我。
「宫里都说红璃夫人和王后长得像。」
「那你觉得像吗?」
「像,又不太像。红璃夫人的脸只有那几个表情,王后比她生动多了。」
人人都说红璃和我有七分像。
因为红璃下凡是依照我的脸来幻化的。
仗着凡人看不穿罢了。
「你好好练习,我先去歇息了。」
无名殿偏僻破旧,但也有个好处,离卫宫西角荒废的竹林很近。
没了凤音宫,我只能去那里疗伤。
到了夜里,我散开神魂,丝丝缕缕,宿进株株翠竹中。
半夜里,被短促的爆炸声惊醒。
醒过来时,热火扑面。
整片竹林正在被熊熊烈火焚烧,发出噼里啪啦的爆炸声。
连同我的神魂,也在被燃烧。
若是不浇灭此火,恐怕等不到司命君来接我,就已经神魂俱毁了。
我不得不强行现了身,正要喊人来救火。
还未走出竹林,就被一道红光击倒在地。
「清越上仙,看来你回不去九重天了。」
9
这一切都是红璃做的。
她拦在竹林入口,居高临下地看我。
「九重天的清越上仙,子昼神尊的唯一弟子,也会有如此狼狈的时候吗?」
我从地上爬了起来,目光阴沉地看她。
「你疯了?真以为我不会杀你吗?」
红璃轻吹了口气。
竹林的火势随之变大。
神魂炙烤的疼痛,骤然猛烈袭来,让我疼得站不稳。
我正要去扶身旁的竹丛,那竹子被火烧得倒下,我也跟着摔倒。
红璃娇声发笑。
「清越,你还说你要烤了我。你看看,是我先要烤了你呢。」
竹林火势愈演愈烈。
远处传来宫人叫喊声,沸反盈天。
但此处离水源极远,救火也来不及了。
我将手撑在地上,生生咽下了喉头血,低头盯着地面,视线逐渐模糊。
看来搬出凤音宫,也是她提前想好的。
卫怀期,你一错再错,竟然要害死我了。
「清越,我先回君上身边了,你就在这里等死吧。」
红璃设了结界,转身离去。
我良久抬起眼来,看向那抹鲜红背影。
头一回起了凛然杀意。
哪怕忍着神魂炙烤之苦,我也要在死前,先将这条鱼给宰了。
我猛地用手劈下细竹,尖锐端从掌心划过。
引血入竹,炼成利刃,诛妖伏魔。
倾尽最后的法力往前刺去。
「你——找——死!」
红璃回过头来,看清这道剑气,脸上没了血色,惊声尖叫。
只要一剑,便能令她形魂俱散,永不超生。
卫怀期正好闯了进来。
「君上,她要杀我!」
他先看的是我,惊了一瞬,拉过红璃,徒手握住那细竹。
红璃蜷缩在他怀里,用手紧捂着脸,像是被吓坏了。
其实不然。
她是被吓得现出了原形,脸都维持不住了,害怕被人发现。
卫怀期面无表情地质问我。
「王后,你要如何解释?」
我该如何解释?
「该解释的是她,她半夜来此,纵火伤我……」
卫怀期打断了我。
「红璃早在此祈福多日,倒是你,我不是让你禁足宫中,你半夜逃出来又是要做什么!」
红璃捂着脸,半仰起头,害怕地说道:「君上,我在前面的宫殿祈福,不经意走到此,撞见王后和一个男人说话,是她自己放的火……」
她转过头来,弱弱地看我:「王后姐姐,我不能为你保守秘密,你要杀我就杀吧。」
我怒不可遏地盯着她,深深咬紧了牙关。
卫怀期闻言握紧竹端,脸色一寸寸阴沉了下来。
「我问你,你到底来这里做什么?见过什么人?」
竹林火势不息,神魂仍在炙烤。
除去饱受煎熬的痛楚,意识也难以维持。
等到这片竹林焚烧殆尽,我就要魂飞魄散了。
「卫怀期,你就算要惩治我,你也先让人来救火,行吗?」
卫怀期目光冷冷:「那你求我。」
他可能是在记恨我,曾驳了他的面子。
我忍着疼痛,低声下气道:「好,我求你。」
卫怀期抬眸望向我,忽地发出冷笑。
「你忘了吗?是你说的,等到你求我这日,让我好好羞辱你!」
他猛然折断那细竹。
「救火?我就要将此地烧了,省得你瞒着我私会情人!」
那竹子沾了我的血。
被折断的那一刹那,似有真切的钻心之痛!
他是凡人之躯,本不能做到的。
是旻华的神力。
我一手紧握着剩下的断竹,一手的血还往下滴,浑身散发着无尽杀意。
意识陷入混乱。
卫怀期见我神色不对,正要过来看我。
「旻华,你让开,我要杀了她。」
卫怀期瞳孔颤抖,脸色惨白,抿紧了唇。
「你叫我什么?旻华……到底是谁?」
雷声乍然惊破天空。
顷刻间,下起滂沱大雨,将火势全然浇灭。
我抬头,望向天空。
神魂回体。
卫怀期猛地放开红璃,冒着大雨冲过来,用力捏住我肩膀,红了眼圈逼问我。
「你口中的旻华是谁?你到底为了谁,千里迢迢嫁到卫国?你说!」
我静静地望着他,不发一言。
卫怀期更要发疯了。
「你说啊,你为什么不说?」
他良久盯着我,眼神彻底黯淡,慢慢放开了手,跌跌撞撞地后退。
「你不许再看着我,我不许你再看我……」
他重复着这几句话。
过了半晌,抬起头来,直愣愣地望着我。
说话的同时,流出了泪。
「你休想,再看着我这张脸,去想你的心上人。」
10
与司命君约定的第三日到了。
我睡到午后,才悠悠转醒。
昨夜我撑不过去,昏迷了过去,是卫怀期派人将我送回来的。
绿绡看着宫人送来的残羹冷炙。
「王后,第三天了,我们的日子会好吗?」
我走到廊下。
「你看这天色,到黄昏就好了。」
绿绡抬起头来,语气疑惑:
「王后,是要等到黄昏,去找君上解释吗?听说红璃夫人又病了,又说是我们害的……」
我目光平静地看她,弯了弯唇。
「好,那黄昏时分,你帮我去请他。」
绿绡眼睛都亮了。
「王后,放心。我定会把君上请过来的,他就会知道冤枉了你。」
她说完便出门去了。
没过一个时辰,我接到了卫怀期的旨意。
他要废黜我的王后之位,要我幽居在此,与他永不相见。
那道旨意上的罪名很重。
忤逆君主。
品行不贞。
谋害宫嫔。
我看完这道旨意,内心毫无波澜,随手丢进了炭盆。
来人在等着我的回话。
「夫人,还有话要同君上说吗?」
我听说卫怀期在卫国境内连夜搜集名叫旻华的人。
为免伤及无辜,我还是开了口。
「你就和君上说,这宫里或许是有人分不清,但我从来分得清他和旻华。」
我曾去过旻华帝君殿中,见过那小红鲤鱼化形。
她五官寻常,肤色微红,梳着四五个极细的辫子。
那是她本来的模样。
「清越仙君,是来拜见我家君上吗?」
她学着仙娥,向我施礼。
身后传来一阵风,将她变回了鲤鱼,扔进了池子里。
「清越,你来了。这鲤鱼怎么学会化形了?」
旻华的声音如清风入耳。
……
我望着那道旨意,被烧成灰烬。
「清越仙君,时辰到了!」
天色昏黄之际,司命君凭空出现。
他走到床前,微微挥手。
那副越女的焦尸便躺在了床上。
「既然是焦尸,就得是纵火自焚了。」
我望着那具被雷电劈得焦黑的女尸,不忍细看,往旁边避开了眼。
「这是被烧毁的,还是劈死的,是能被看出来的吧?」
司命君大大咧咧道:「不必太过小心。他日帝君醒来,也不会在意的。」
旻华帝君是不在意,但卫怀期恐怕会痛不欲生。
司命君取下蜡烛,点着了火,驱动法力。
几乎是瞬间,这间宫殿陷入烈火,烧得门窗倒塌。
与此同时,司命君拿出运簿,飞身入内。
运簿升到半空之中,迸发出刺眼白光。
「清越仙君,请入内。」
我踏进了白光之中。
一抬头,远远看见——
卫怀期正冷着脸踏入殿门,陡然撞见这一场大火。
他往前狂奔了几步,眼底流露出惊慌失措。
「阿越,阿越……来人,救火啊!」
他随手抓住身边的护卫,整个人都在颤抖。
「快,快让人来救火!」
那护卫跪了下来,磕磕巴巴道:「君上,已经都派去了,但这里离水源很远……」
卫怀期愣了:「来不及,来不及的!」
他用力推开了护卫,不顾众人阻拦,冲进了火场。
他推开数道燃烧的门窗,双手和身上都被烫伤,狼狈地闯了进来。
「阿越!」
已经很久没听过他如此喊我了。
我解开了运簿束缚,被剧烈的白光包围着,升到半空中,沅沅望向他。
「卫怀期,我们永不相见了。」
九重天上,我还会再见旻华。
但我再也不会见到你了。
卫怀期猛地抬起头来,对上我的视线,眸光像是裂开,脸色骤然惨白。
「阿越,别走——」
他猛地闯进白光中。
11
殿内的火突然灭了。
一切都消失了。
卫怀期扑了个空,跪在地上,长久不起。
护卫来禀报:「君上,越夫人死了。」
他抬过头来,满目泪意,声音哽咽:「阿越是走了,没有死。」
「君上,可是,可是……我们找到了越夫人的尸体。」
卫怀期震惊地站起来。
越女的尸体被安放在地上。
绿绡跪在旁边,哭得昏天黑地。
卫怀期被人搀扶着,望着这具可怖的尸体,浑身颤抖起来。
「这不是阿越……」
他想到了什么,生出一丝希望:
「被烧死的尸体,不是这样的!阿越没有死,给我去找!」
宫中仵作连忙跪下来:「君上,这确确实实是越夫人,只是她的死法,像是被雷劈死的!」
「雷劈?天罚?」卫怀期往后猛退两步。
绿绡擦干了眼泪,顿时站了起来。
「我家王后从不骗人!是君上非要逼她上城墙,她受了很重的伤,都是你害死了她!」
卫怀期望着那尸体,视线逐渐模糊。
绝望与痛苦,几乎淹没了他,让他喘不过气来。
那晚她说过,她身上很疼。
原来都是真的。
他害死了她。
卫怀期将那具尸体抱到怀里,轻轻吻了吻额头,一言不发地往玉乾宫走远了。
绿绡跪在殿中,低声哭泣。
等到所有人都走了。
她从怀里取出那枚青色竹叶。
「王后,你回家了,对吗?」
……
九重天上。
「这侍女倒是有几分灵性。」
司命一挥衣袖,收起了运簿。
凡尘画面随之消散。
「清越仙君,别看了。子昼神尊还在等您呢。」
我也很想见师尊,往前走了两步,蓦地止住了脚:
「要不改天吧?我身上还有伤,又要说我了。」
我转过身去,没走两步,撞上了结界。
空中传来澄澈的声音。
「还知道自己丢人,看来还有得救。」
我讪讪笑道:「师尊好。」
清风涌来,遍地生花。
子昼神尊自风中踏出,一袭白衣,眉眼恣意。
「不好。本尊数十万年的威望,拜你所赐,全无了。」
司命君上前奉承道:「神尊,三界威望,至高无上,这是何意?」
子昼故作哀伤道:「本尊的大弟子,连条鱼都打不过?传出去,谁还给我面子?」
司命君拼命向我使眼色。
我连忙跑过去,赔出个笑脸。
「师尊,那晚是不是你下的雨?师尊的仙法,举世无双。」
子昼低下头,笑眯眯地看我,说话不阴不阳道:
「我就闭关不到两万年,你给我差点死外面了。我养你,不如养鱼。」
我保持微笑:「我去给师尊抓鱼。」
12
子昼带我去西王母处,借她的瑶池一用。
我在瑶池泡了七天七夜。
仙骨愈合如初。
池边的白玉盘上,备好了衣裙,流光溢彩。
一看就是子昼的手笔。
他不知是何时成的神,神力深不可测,三界六道都称他为神尊。
他这人眼光极高,什么都要用最好的。
想当初,跑遍三界六道,独独看中了我。
非要砍了我,做个竹笛。
「别别别,我已经有灵识了。」
子昼愣了愣,放下手里的刀。
「可是我正缺个笛子。」
我连忙化作人形出现。
「我给你当女弟子啊!弟子比笛子好多了。」
微风轻拂竹林,子昼注视着我。
他大抵是觉得我说的有道理,就收我为弟子,给我起了名字。
清越。
遇时风起,笛声清越。
子昼神尊正在一个人下棋。
我换好衣裙,坐了过去。
「师尊,我知道错了。」
子昼拾起白子。
「旻华撩拨于你,你心里欢喜,为他下凡,何错之有?」
我执黑子,与他对弈。
「我本该下凡抓了鱼便回,却为情爱所迷,答应去帮司命这个忙。这一趟走下来,我已经后悔了。」
子昼道:「若是旻华帝君,他日再回来呢?」
我捏着黑子,望向棋盘,认真思考。
「那便将他送的鱼还回去吧。我与他,情分已绝。」
子昼双指往前,轻轻落子。
「世上情爱无方,有情郎,负心汉,朝誓夕改,无罪论也。」
我落下黑子,轻声叹气。
「师尊看穿情爱,弟子自叹弗如。」
子昼指尖微顿,停在空中,略一拂手,棋盘消失了
文章转载自知乎,书名《粼粼劫波涌》